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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六回 清溪照影色授魂与 经年暗度多情难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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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通臂将目光扫过洞中石碑上镌刻的碑文,转而打量起石洞内的陈设。昨夜里慌忙,月光照明昏暗,也不曾瞧清楚这洞内原是如此宽阔。石桌石凳等大小物件一应俱全,桌上摆满了各类瓜果,洞内猴类三两成群,跃动嬉闹。
倒是,很有生气。
他如此想着,嘴角不经流露出些许未曾察觉的笑意。
“通臂哥哥。”通臂看去,见是一只小猴子唤他。那猴子身量约莫到他腰间,手中拿着果子,眨着眼睛有些好奇地往他身上乱看。
他不由得想起他初见孙悟空那日。
渐渐西下的夕阳染红天际,他起身告辞意欲离去,忽被人抓住了衣袖。他一回身,便看见孙悟空攥着他的衣角,落日碎金般的余晖殷勤地洒在他的指尖发间。那双望着他的眼眸是异于常人的金色,明明提醒着他此人来路不明非精即怪,可他却没来由地生不出半分惧怕之意。
通臂这才注意到,自他醒来到现在,还不曾瞧见孙悟空。此处猴子既是口吐人言,那应是有灵智的。思及此,他俯下身,状若亲近地摸了摸它的头,“你们大王呢?”
许也正是因有灵智,这山中的猴子不仅通人言,还一点也不怕人。那猴子将拿着的果子腾到怀里,伸着爪子就在他脸上捏来捏去,脆生生地答他的话,“大王一大早便下山去了。”
“他下山去做什么?”通臂只当是这小猴子年纪小好奇心重,又居于山中不曾见过外人,也不在意它的举动,思索着追问道,“山下,可是有城镇?”
小猴子点点头,又见他紧跟着问了下山的路,径直出了水帘洞。有些困惑地挠挠头,喃喃自语道,“怎么通臂哥哥这次回来,样子不一样了,记性也变差了。”
“原来猴子也是会吃鱼的啊。”
他按着那猴子的指路下山,悠闲地行走于山间,顺便观赏一二沿途风景。听到溪流中似有不小的动静,心生好奇前去查看。这一看,便在山石间瞥见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金黄的毛发被溪水打湿,在阳光照耀下像是铺着一层耀眼的鎏金。
“你这捕鱼的手法倒是,”通臂低头看了眼岸边竹篓里跳动的几尾小鱼,抬首又见孙悟空浑身是水狼狈不堪,寻了个词夸赞道,“别致得很。”
“我不吃鱼,”孙悟空抹了抹脸上的水,斜着眼睨他,看他一副想笑至极偏又强忍着的样子。若不是他现在没有了法力,捉几条鱼有什么难的。“有什么好笑的,有本事你下来捉个给我看看。”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我可不会捉鱼,”那溪水清浅,堪堪过孙悟空小腿肚,水中卵石交叠,可见鱼群往来。那鱼游得极快,灵活地从四溅而起的水花中逃出,一哄而散地游开,不一会功夫便又从溪石间重钻出来,在孙悟空腿间游来游去重聚一处,像是在诱他再次出手。
“还是徒手捉鱼,”通臂失笑,瞥见孙悟空手上似有血痕,挽起袖子将手递了过去,“上来。”
孙悟空将手缓慢地靠近通臂的掌心,相触的那瞬忽而抓上他的手背,竟是有意使坏将他拽了下来。
“你现在可是比我还要狼狈,”他扬着笑看那人狼狈地跌坐在溪水中,抬起的眼中是难掩的惊诧。
通臂无奈地举起因浸水而沉重的衣袖正欲拧干,听见孙悟空那得意的笑声便临时改了主意,知他怕痒抬手就直冲他腰窝而去,“是吗?”
孙悟空闪身躲着,脚下一个不稳被他搂了腰,直落入他怀里。他不甘示弱地抓着对方肩头,使了力将他压倒在溪流中,垂下眼帘便望进一双含笑的眸子。
那白衣已是彻底湿透了,那副躯体温热的气息直贴着他的掌心,不经让他想起昨晚那双手在他身上游走的热度,还有他亲口说出的那句情话。
他悄悄红了耳尖,“昨晚,”
“昨晚?”通臂挑眉,抬起手在孙悟空腰上揉了一把,“昨晚没看够,你还想扒我衣服?”
“谁和你说这个,”孙悟空撑起身子,重又开口道,“昨晚你说你喜欢我,我听见了。”
昨晚那双金眸满含着泪水无端惹人怜惜,他抚平那双紧抓着被褥的手,穿过指缝扣住他的十指,俯下身靠近他的耳边。
“你不知道,”通臂转回思绪,轻抬下巴轻佻一笑,“这床笫间的话,向来当不得真。”
“我不知道。”孙悟空见他抵赖,一急手上更是攥紧了他的衣襟,不经意间又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几分。他只需微微低头,便可以碰上那双薄唇,就像昨晚他所做的一样。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孙悟空蓦然松开了手中的衣襟,垂着眸子问道,“你很喜欢她吗?”
“她?”
“我是神仙,你用不着瞒我,”孙悟空偏移开视线,溪水模模糊糊地映出他的面容,那些被他刻意忽视掉的记忆,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我知道你和她年少相遇,情深义重。”
银鞍白马,缓带轻裘,不是少年意气风发,策马长街。
那是一场事故,一场闹市惊马。
行人四散着给受惊的马儿让道,唯街道正中似有一对母女争执。那妇人紧拽着女童的手臂要将她拉走,而那女童眼中惧怕却是不哭不闹,双脚死死撑着地面不肯跟着她走。
那匹发狂的马,就如此撞上了那个妇人。
那一霎那,他的耳中忽而有了声音。他听见了那妇人倒地的沉闷声响,看客七嘴八舌的纷纷谴责。鲜血自那妇人脑后晕开在青石路面,那女童却是扒开妇人仍抓着她的手,站起身望着那道成为众矢之地的身影。
彼时那少年正好回眸。
“如今,”如今男婚女嫁,佳宴为媒。
“你若真是个神仙,依我看啊,必然是个平素里爱偷懒耍滑,不好好修习仙法的半吊子神仙。”通臂兀自想了半天也想出孙悟空说的是谁,反看他煞有介事说得和确有其事一样,垂着眼睫渐渐没了声音。他伸手扣住孙悟空手腕,另一手揽着他的肩将他拉了起来,正欲再打趣他几句,转目却瞧见他眼角有些湿润,自觉这回怕是玩过头了,轻笑道,“你就那么喜欢我?”
“我喜欢你有什么用。”孙悟空偏了偏脸,不让对方碰他,又闷声道,“我才不是什么半吊子神仙,我可比天上那些神仙厉害多了。”
“是是是,你可是齐天大圣神通广大本领高强,”通臂顺着他的意哄着去拉他的手,将话锋一转,“你既不是半吊子神仙,怎么连捉个鱼都能将手弄伤,怎么看不出我心中是有你还是无你?”
孙悟空当他是在取笑自己下贱,明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投怀送抱委身相侍。他将手抽了回来,硬声道,“读心术那种下三滥的把戏,老孙看不上,也不屑于学。”他堂堂齐天大圣何等的心高气傲,何曾受过此等委屈,向来都只有别人上赶着讨好他的份。谁人见了他不是卑躬屈膝毕恭毕敬的,想要什么东西他得不到手。他越想越气,眼角愈发地红,“你就仗着我喜欢你!”
通臂被孙悟空这一吼,面上愣了愣,复又浮现出笑意,抬起手意欲为他拭泪,“齐天大圣,脾气倒是大得很。”
孙悟空心中有气,扭开脸避开通臂的手。通臂见此,捏着孙悟空的下巴便强硬地板过他的脸面向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孙悟空扒拉开他不说,抬起眼就是瞪他。他揶揄道,“孙悟空,到底谁仗着谁喜欢谁啊。”
“当然是你仗着我喜……”孙悟空心急口快地还嘴,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通臂在说喜欢他,他脸色缓和了些,“你方才还说当不得真。”
“我拉你上岸你反倒把我拉下水,我还不能逗逗你了,”通臂将指尖轻碰上孙悟空的眼角摩挲着,“我喜不喜欢你,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通臂尾音上扬了几分。
孙悟空抓着通臂的手将他拉了过来,两人呼吸交缠着,眼中唯有对方的身影。他嘴角微微扬起,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
通臂低下头轻抵着孙悟空的额头,用鼻梁碰了碰对方的鼻尖,眉眼含笑,“悟空,我喜欢你。”
孙悟空如愿听到他想听的话,伸手圈住通臂的脖子在他唇上送上浅尝即止的一吻,又记着他方才拿当不得真捉弄他,故意问他,“这句当不当得真?”
“当真,”通臂拉下孙悟空的手臂,翻转至掌心察看他手上伤势,深深浅浅的几个口子,伤处沁出的血已是凝住了,想来是被溪中石头划伤的,“手疼不疼?”
孙悟空下意识地想摇头。往日他有金刚不坏之身,风火雷电刀劈剑砍均不能伤他。虽不会轻易被伤,取经路上也受过大大小小许多次伤。这点小伤小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不甚在意,可通臂会在意。
在他失去金刚不坏之身后,通臂会将他护在身后,牵着他怕他伤了摔了。
他将另一手掌心也在通臂眼前摊开,“很疼,你要留下来照顾我。”
“你能蹦能跳的,哪里需要人照顾。”通臂嘴上这么说,还是握着孙悟空的手腕牵他上岸。顾自在心中思虑着,山下既是有城镇,还是带他下山寻个大夫瞧瞧的好。忽见孙悟空挣开了他的手,径去拿起那被人遗忘的竹篓。
“你不是,不吃鱼?”
孙悟空将竹篓抱在胸前,低着头又数了一遍,将空着的手塞回通臂手中,答道,“给你捉的。”
通臂深深望了眼竹篓,目光重落回孙悟空手上,他避开伤处小心地牵住他的手指,低声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孤身一人喜欢街市的繁华热闹,知道你少年心性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知道你生性嗜甜偏爱一切甜味的吃食,知道你天真单纯……
通臂抬起视线,“你想我留下来吗?”
孙悟空手抓着藤条荡着秋千,目光在起落之间游离过水帘洞内一成不变的景致。自那日后,通臂便留了下来,留在了花果山陪他。
可这场赌约,还没有结束。
他的双脚又一次落回地面。这回他在秋千上静静地坐了会,抬起视线望向一处石壁。
那处石壁之上,有一道极长的裂痕。
他最开始认识通臂的时候,通臂的武器还是一把金鞭。
通臂曾用那把金鞭斩妖除魔,用它救万民于水火。可自从通臂沦为妖后,他再也没见过通臂用过那把金鞭。
“金鞭,是我师傅送我的。”通臂俯下身揽住孙悟空的腰,颊边的猴毛蹭着他细软的发,“我选了你,已经没资格再用那把金鞭了。”
孙悟空偏过头,他的身侧如今空无一人。
“通臂哥哥,那里不能去。”通臂转目忽而注意到一处死气沉沉的土地,他往那方刚走了几步,便被一只猴子拽住了衣袖。
那应是天降的一场大火,或是连绵千里的山火。烈火连日不休,烧焦了土地,枯死了树木。满山生灵在山中林间逃窜躲藏,身后的火光紧追不舍,将它们卷入滚滚浓烟,化为灰烬沦为枯骨。
“你没看见吗?”他抬手指了指在那片留存的焦土上,往来行走的身影,“有人在哭。”
“没有人呀。”小猴子不曾听闻过千年以前的那场天灾人祸,只在口耳相传间听得大圣爷爷说过后山有不干净的东西,不听话的小猴子会被吃掉。听说曾有大胆的同伴不信这些哄小孩的故事,偷偷地想要溜进去,可还没靠近就被大圣爷爷留下的法术禁制挡住了。小猴子睁大眼睛又左右看了看,明明就是光秃秃的一片,连棵果树都没有,哪里来的人呢。
除了,通臂哥哥……
小猴子懵在原地看着通臂离他越来越远,他慌张地想要追上去。那道法术禁制却将他狠狠弹了出来,他抓着手里撕落的半片衣角,跌坐在地上发愣地看着唯一的人影在眼中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他……他进去了……”
他卡壳的脑子终是缓缓转了回来,慌手慌脚地爬将起来,满脑子只余下一个念头。
要赶紧去把这件事告诉大王。
通臂抬目看了看四处,峰岩倒塌,林树焦枯,除他以外再无人迹。方才他看见的那些人影,仿佛全是幻觉一般,可这萦绕耳畔的哭声,绝不可能也是幻觉。他边走边警觉地注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谁在哭?”
“是人……”
“是外人……”
“是擅闯者……”
哭声戛然而止,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随着窸窣而动的人影蹒跚着逼近。那声音嘶哑模糊,不像是从喉头发出的,倒似是被烈火烧灼过的焦木与山间风声碰撞一处而产生的声响。
一双双眼睛,从那枯木焦石后现身出来,在那黑压压的人潮中缓慢移动,或长或幼或男或女,无一例外地皆是空洞无神。
上千双眼睛,自那空无一物的眼眶里,正凝视着他。
嘲哳的风声歇斯底里般在山林间回荡着,像极了他方才听见的哭声,细听之下又像是怪笑声。彻骨的寒意直窜上脊梁,他僵着身子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步伐莫名沉重地半分移动不得,喉咙亦如被棉絮堵住一般,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眼皮好似灌了铅,变得愈难抬起,渐渐再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身坠入一片压抑的黑暗之中。火焰焚烧林木的滋滋声夹杂着令人揪心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离他忽远忽近。一声苍老的叹息过后,火焰的热度紧随而至,沿着指尖迅速爬上手臂,将他卷入冲天的火光之中。
他甚至可以切身感受到躯体烧灼的疼痛,听见皮肉被烤焦的声音,仿佛他正置身其间,亲身经历着那场人间惨剧。
耳边所有的声响忽而消失了,他的眼前重新现出了景象,仍是花果山。不复焦土横生,只见烟霞飘渺,是与他记忆中不甚相似的花果山。
“它真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那它到底是块石头还是猴子呀?”
“我前几日亲眼看见的,它就是从山崖边上那块破石头里爆出来的。”
“这样说它岂不是没有爹娘呀,怪不得总是孤零零的一个,好可怜啊。”
身旁同伴压低声音的交谈声一一落在耳中,这双眼睛的主人怯生生地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着。
透过这双眼睛,他看见了一只小猴子正在山间饮水。那猴子的尾巴不知何故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像极了兔子尾巴。许是年岁太小还不太会走路,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摇摇晃晃地栽倒在河边,又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
他看着那只猴子转过身来,捂着伤处一瘸一拐地走着,那张小脸上满是稚气,那双眼睛金光焰焰。
是孙悟空。
他张了张口想要喊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只能随着这双眼睛,看他一日日长大,看他跃入水帘洞成为美猴王,看他划着竹筏远行拜寻仙师。
看他荣归故里万妖朝贺,闹地府销生死簿,闯龙宫取金箍棒,一旨招安拜受仙箓。
他回来那日,披着红袍扔了官帽,浅金的发迎风飘动,山中旌旗飘扬,上书四字齐天大圣。
天界发兵擒他,被他一杆如意金箍棒打退不敢再战,又下了一道招安圣旨。
来报喜的仍是自称天使的那个白胡子老头,被一众猴子拦在洞外不得进入。
“快去和你们大王说,玉帝下了圣旨封他做齐天大圣。”
“才不让你进去呢,你这个坏老头又要把大王拐走,害我们好久都见不到大王。”
“对呀对呀,你们这些天上的坏神仙,打不过大王就知道来诓骗大王。”
这双眼睛旁观着洞口的吵闹,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转回洞内,驻目望着那道抱着酒坛的人影。
“大王。”
这声音浸染着岁月的沧桑,是年入暮年行将就木的老人。
而孙悟空,时隔多年他仍是那个少年模样,金冠映衬着金甲,红披张扬,两根艳丽的翎羽翩然展翅。
少年嘟哝着些什么抱紧了怀里的酒坛,抬起那双金眸迷茫得扫过凌乱的宴会,嘟嘟囔囔地垂下了眼眸。
这双眼睛又靠近了些,这才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大王,您不是一个人,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双爬满皱纹的手抬起,缓缓靠近孙悟空的头发,却没有落下,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些妖王他们只是喝多了,去休息了。”
“是你呀,小猴子你也老了。”孙悟空嘴角一扬,露出个甜甜的笑,怀抱着酒坛扭动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着,歪着头沉沉睡去,口中呢喃着梦话。
“要是老孙早点学成回来,他们就不用死了。”
他心上一悸,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是这双眼睛在哭。
那是他最后一次透过这双眼睛,看见孙悟空。看见他将金箍棒收起束手就擒,缚妖索一圈圈缠绕在他身上,勾刀刺入皮肉穿过琵琶骨。他高昂着头冷笑,身后的红披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一抹红在云头消失后,数以千计的火球从云间直直落下。火光冲天而起,飞禽走兽四散,熊熊大火势如破竹般席卷山林,世外桃源转瞬便成一片人间炼狱。
“是天界走狗!”
这一声高亢激昂,他的眼前重现了景象,是一个金甲白袍的男人。
“什么天界走狗,说话嘴巴放干净点。”那人指尖捏着发冠上的翎羽玩弄着,蓦然松开了翎羽眼神冷冽地看了过来,一把金鞭随之指来。
那张脸和他,竟是一模一样。
通臂惊得睁开了双眼,一道瘦弱的身影正立在他的身前,金甲红袍,手持铁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