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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四回 相思无端何处寄 悲欢不识意云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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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渐起,星斗满天,照映人间万家灯火。
西行十四年,他走的是人间路,看的是人间景。每一程的山水都是大同小异,每一处的街道也都相差无几。就像现在,通臂牵着他在坊市间逛着,那轮月流光皎洁,这街市热闹繁华。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恍如昨日。
“你在想方才听的话本子吗?”瞧见坐他对面的孙悟空只是拿汤匙在碗里搅着,通臂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那不过是说书人杜撰的一个故事,听过就罢。”
“我只是想起,”那一下并不重,孙悟空看了一眼通臂,垂着眼看那未曾动过的吃食。时过境迁,他居然还能和通臂一起去听话本。此情此景,明明如此真实,却又恍如身处梦中。他光顾着趴在桌上瞧通臂,根本无暇顾及那说书人讲了什么故事。
“你以前也带我听话本,给我买吃的。”
通臂单手支撑着下巴,偏开脸抓住那只摸向他脸庞的手,似笑非笑地看他,“那你说说,我还带你做些什么?”
“这河灯是没有了,不过既是祈福,”通臂将撑好的孔明灯递向他,“这个也一样。”
“凡人说,将心愿写在这上面,就能上达天听,愿望成真。”
通臂拿火折子点火的动作随言一滞,他默然地拧着盖子,抬眼依旧是副轻佻的笑容,“你不是神仙吗,怎么也信这种哄小孩的话?”
孙悟空的目光皆在孔明灯上。凡人的玩意大多精致小巧,却又被赋予着各种意义,承担着他们的期望。可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物件。就像他手上这盏,只是用彩纸糊的一盏灯。
“这本就是美好的希冀,是真是假也没那么重要。”
“也是。”通臂淡淡一笑。收回视线,挽起袖子,蘸了蘸墨,提笔问道,“你要写些什么?”
“让我想想,是不是觅得良人,白首不离?”
见通臂大有要帮他写上的意思,孙悟空一急,忙去抢他手中的笔,“你别乱写,我才不会写这种酸不溜秋的东西。”
“酸吗?”通臂有意抬高了手不让他抢去,调侃道,“那你还能写些什么?”
“我能写的多了去了,”孙悟空跳了几下没够到,索性不抢了,拿过火折子就去点灯底的油布。忽长忽短的火焰在风里摇曳着,火光隔着一层薄纸透照着这方寸光景。
“喏,还给你,”通臂没趣地将笔还给他。
孙悟空未看他一眼,借着风力松了手,目送那盏灯徐徐上升。
“你不会真生气了吧?”通臂试探地戳了戳孙悟空的脸颊,见他仍是不理不睬的。讨好地又拿了一盏灯过来,将手里的笔也递了递,“大不了就再放一盏,你想写什么便写什么。”
孙悟空移了移目光,余光掠过他手里的笔,计上心来,嘴上佯装松口,“那我想写哪里就写哪里?”
“当然。”
通臂刚应下,孙悟空就生怕他反悔似的抢过笔。看着是在想写些什么,那目光却不知为何越过他手中的灯,狡黠地在他身上打转。他忽觉不妙,眼见孙悟空抬手,他连忙挡住了脸。
那一笔便滑过他的脸,落在手中的扇面上。
“你方才还应承我,随便我写哪里。”
那声音听着委委屈屈的,像是他欺负了人家似的。
通臂将扇子悄悄移开,只见孙悟空低着头坐在台阶上,似是十分落寞。他顿时心生恻隐,目光在孙悟空身上往返几度,视死如归地收起手中折扇,在孙悟空旁边坐下,“从来没有人在我的脸上画东西,可你既是想画,那就给你画吧。”
“这可是你说的。”孙悟空变戏法似的从藏着的手中拿出笔来,熠熠如星的眼睛里是计谋得逞的笑,上扬的唇角弯成一弯新月。
通臂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他笑得如此欢喜,明知被他骗了却仍是轻轻颔首,抿嘴一笑,“行,我说的,随你画。”
孙悟空手执着墨笔缓缓靠近通臂的脸,此刻他双眼阖着,下巴微抬。眉如刀刻,面若傅粉,这张脸他看过也摸过太多次。
以指尖做笔,抚过眉峰掠过鼻梁,轻抵住那片温热的唇。这一吻偏生不能如他心意,应要印在额上,脸上,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的。
那双眼仍阖着,眼睫微微扇动,和他近在咫尺。
他忽然体会到通臂应是怀着何种心情,在他晨间未醒之际亲他的脸颊,起是情难自抑,却要小心翼翼地落下。
他丢下手中的笔,双手抓上眼前人的肩,倾身吻下。
通臂等了半天不见孙悟空动作,唇上忽而贴上一片柔软,有湿润的东西在他唇间来回□□,得寸进尺地意图深入。他疑惑地睁开眼,又惊地睁大了眼,僵着身子和一双清澈的眸子视线相汇。
他这是被人偷亲了。
“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
孙悟空不满地撑起身,又恨恨地咬了一下才离开那方唇,他挑逗了半天,通臂一动不动任他贴着。
通臂轻轻地笑,看他毫不害臊,拿扇子亲点了下他的鼻尖,“孔圣人有言,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被占便宜的可是我,你倒是不满上了?”
孙悟空轻哼一声,扭过脸去,“你往日对我动手动脚的时候,倒是不说这些。”
通臂但笑不语,瞧见他扔到地上的笔,问道,“你不是要画我脸上解气,怎么不画?”
“没墨了,便宜你了。”孙悟空和他置气,随口就是扯谎。
“没墨了?”通臂捡起那支笔,展开孙悟空画过的扇面,翻到尚还空白的那面,提笔写下了几个字。这才将笔递过去,“确是没墨了。”
孙悟空偷瞧见他在扇上写自己的名字,嘴角忍不住扬起。通臂都写他名字了,那定是喜欢他的。他心情瞬时大好,又念着他现在没有记忆,和他置气反倒是气着他自己。他便缓和了语气,明知故问道,“你方才写的什么?”
“没什么。”通臂随手将未干的扇面放到一旁,拉着孙悟空起来,“还有一盏灯,你可还要放?”
孙悟空仰脸看了看天上,他方才放的那一盏已经变作天边一点繁星。
“通臂,你有想达成的心愿吗?”
“没有。”
孙悟空转过头,澄澈的眼直对上那双永远含笑的眸子。通臂对他一直是笑着的,和他说话也很轻柔。可那笑却不似他记忆中那般淋漓畅意,对他亦是透着若有若无的疏离。
“可我总觉得你不开心。”
“有与没有,并无区别。”通臂沉默了半晌,平静地开口道,他熟练点灯,放飞,看着它离去。
“从我少时起,我的眼中便只有一方四角的天空。父亲说我自小体弱,不宜去上官学,便请了西席先生教我读书识字。先生很喜欢我,会时常带些孩童的玩物给我。这许愿灯,也是他带给我的。”通臂说着,回想着先生说的那句上达天听,愿望成真。尚还年幼的自己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在不过方寸大小的纸上,虔诚地写下所愿,双手捧着那盏承载期愿的明灯。
孩童的愿望简单而纯粹,不过是踏出这狭小的一方天地。
“我每年都会放一盏许愿灯,向上天祈祷。直到有一年,我看着那盏灯,忽然明白了。不是我身体病弱,是我不能出去。”
“你为什么不能出去?”
“是啊,为什么。”通臂敛下眼帘,京都的夜繁华不减。他此前最爱站在这里远眺,将整个京都尽收眼底。
十六岁那年,有人送了父亲一匹大宛来的宝马,他心生好奇,却惊扰了它。那匹马狂奔出府,在街道间横冲直撞,似是撞死了人。那日,他看到母亲掩面而泣,父亲雷霆大怒。那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想着他无意间听到的争吵。
命途多舛,苦难缠身,为情一字,家破人亡。
他这不得自由的一生,全是因那游方和尚的一句话。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通臂勾起一抹嘲弄的笑,不过是些江湖术士坑蒙拐骗的无稽之谈。
孙悟空抬起眼,瞧见通臂在笑,他却没来由地心里一阵空,伸手勾上他的小指牵住轻轻晃着。
通臂注意到孙悟空的小动作,掩去眸中思虑,重挂了轻松的笑看他,“我逗你的。”
“什么意思?”孙悟空一愣,见通臂脸上笑意愈甚,他猛地反应过来,又被他捉弄了。通臂知他耳根子软,最会装可怜哄骗他。尤其是在情事上哄他主动,他想着便气呼呼地松开了手,“你捉弄我?”
通臂并未否认,反倒顺水推舟,俯身轻刮他的鼻尖,意有所指,“来而不往,非礼也。”
两人之间的距离忽而变得极近,通臂那张脸近在咫尺间。孙悟空原先的那点怒气早在他靠过来的时候消散殆尽了,对方的手指缓慢地掠过他的鼻尖,呼出的热气在他脸颊上撩拨着。
那双黑亮的眸子斜睨着他,情绪不清,暧昧不休。
眸光交织,缠绵一处,此间夜色,春情暗涌。
“你闭眼睛作甚?”
通臂将目光从孙悟空脸上移开,转向那红透了的耳尖,“还有你耳朵红什么,还这么烫?”
孙悟空蓦地睁眼,正撞进通臂那探究的目光。他面上陡然一红,推开通臂摸他耳朵的手,偏头将自己羞赧的脸掩在阴影里,气不过地问道,“你方才不是说什么礼尚往来。”
“是啊,你捉弄我,我作弄你,”他依然是笑着,连那眼角眉梢都含着几分愉悦的笑意,有意无意压低嗓音道,“你想的是哪个往来?”
孙悟空眼神躲闪着,支支吾吾似在想着说辞。
那小脸上深红浅红一片,犹胜阳春三月的春景。通臂心中微动,倾身在孙悟空颊上留下浅浅一吻。
这人间有美景万千,赠你一吻又何妨。
通臂从容地对上孙悟空呆滞的目光,脸上挂着笑意。
孙悟空愣是从那抹笑里看出几分戏弄之意。
“孙悟空。”
通臂捏着扇骨,未瞧适才作画的那面,翻手转至另一面,端详着他一时兴起写下的名字,回想起孙悟空那副呆愣的样子,不由得抬手摸了摸他的唇。
“公子看上哪家的姑娘了,”伺候笔墨的小厮看他出神地看着扇上的名字,表情难得柔和。公子弱冠以来,夫人便开始操心公子的婚事。夫人看中门第,媒人说的皆是世家之女。可不知何故,每桩婚事都会突生变故,“公子若是喜欢,不若明日和夫人说说,趁早遣媒说亲。”
“他可不是什么姑娘,是个有趣的小和尚。”通臂闻言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沿着干涸的墨迹,用指尖浅浅临摹着扇面上的字迹。
自他第一桩婚事被人临时悔婚,又连着几桩告吹,他便开始觉得那个和尚说的所谓情路坎坷,应是指他命中注定没有姻缘。这也没什么,他本就在京中名声极差,无人不知他离经叛道行事乖张,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若不是看上他父亲在朝中的权势,谁人会愿意将女儿嫁与他。
前些日子,媒人来说亲的便是个没落世家的小姐。虽是说家道中落,可这世家大族百年的名声仍在。一方是为攀交权贵重现祖上荣光,不惜卖女求荣。一方是满意家世才貌,半推半就睁一只闭一只眼。
两方一拍即合,倒是一场般配至极的大好姻缘。没有人问过那姑娘是否愿意嫁他,正如没人在意那姑娘原来是有个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只要他见过面点了头,这桩婚事便成了。
他就是在逃走的路上,遇见孙悟空的。
起先不过是看他好玩,又单纯好骗,临时起意逗逗他。
可那双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决意回头找他。
孙悟空生了双极漂亮的眼睛,灵动俏皮,明澈动人。弯起的时候便是一钩浅金,满盈着藏不住的欢喜,让人忍不住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拿来哄他笑。睁圆的时候如同七月的杏子,眼波横流娇憨可掬,可爱得想要再多多地逗逗他,看他使小性子。若是一朝垂下,那必是如山雾蒙蒙藏云掩月,一汪秋水清浅月坠水中,泪眼朦胧我见犹怜。
即便只是平常那般睁着,亦是秋水无尘,眼珠旋动间尽显少年纯真,照破人间山河万朵。
“我看上去喜欢他?”他忽然注意到那话中的意味,指上的力度随着他起伏的思绪时轻时重,时疾时缓,末了用力收在空字最后一笔。
他默然不语地看着那个名字。
眼前的河望不到边际,在月下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的亭台楼阁,依依杨柳。水上缓行慢驶着几艘赏景的画舫,依稀可见船上衣香鬓影,灯火盏盏。有美人抚琴唱曲,亦有人举杯对饮。
夜空之中烟花盛放,五光十色,明灯错落。恰如百枝火龙衔烛而起,直飞天际,万里星河零落作雨,流坠人间。
通臂转眸看向身侧,乍明乍暗的火光映在孙悟空脸上,他正凝神望着天边的烟火,顾盼之间眸中似有星光流动。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缓缓靠近那片温热,却也只能靠近。
孙悟空转过视线,那双眼眸中忽而现出他的身影,理智几乎在瞬间回笼。
通臂的眼中分明流淌着情欲,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凝视着他,如漆如墨的眸子平静地如一潭深水。孙悟空踮起脚尖,温热的唇轻擦过他的唇角,转至他的耳畔,那声音带着得意的笑,“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你为什么不肯说你喜欢我。”孙悟空偏着头,一点尖牙从那扬起的唇间显露,又轻又慢地问道。
通臂避重就轻,反问道,“这句话对你很重要吗?”
孙悟空将视线重移至天际,那焰火绚烂至极,转瞬即逝。
他从观音手中争得一丝希望,不辞辛劳至此,此心昭昭千里来奔。通臂会安静地听他讲述那些过往,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任他牵着走遍大街小巷,陪他做所有他说过的事。
独独不会再对他说,我喜欢你。
他望着那重归于沉寂的夜空,“对啊,很重要。”
“你真的是神仙吗?”
“对啊,”孙悟空点点头,看通臂没头没脑冒出此问,迟疑地追问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信我的话?”
“怎么会,”通臂抬起手,思量着轻揉了揉孙悟空的头发。正如那日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怀里,孙悟空不知何时竟冒冒失失地闯入他心中。可即便他动心了,又当是如何,“只是若你是神仙,你应该回去了。”
他长在俗世里,活在俗世里,不是孙悟空寻觅的人,也不是他的良人,只是一介凡人,恰巧与他要找的人,恰有几分相似的凡人。
孙悟空眼中的情愫,从来都不是对他的。
“回到你所说的,那个终年仙雾缭绕,花果繁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