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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三回 重逢如初见 聚散一眸间 ...

  •   孙悟空心神不宁地抛玩着手中的桃子,卸了身上的力气往后一靠,抬起眼打量着这片桃林,风动树摇,簌簌作响。

      他走入那副画卷中,青山绵延,烟波千里,入目是天地浩瀚万物喑哑。忽而云烟遮目,山水消散,人间繁华之景跃然眼前。
      长街十里,举袖为云,有人纵马而来,华服锦衣,马蹄声疾。
      少年人未长开的五官恰如那桃树枝头半青半红的果实,尚还青涩稚嫩,却掩不住眉目间的英气,隐约可以窥探几分日后清风霁月的风光。
      骚动转瞬便已平息,人群重新流动起来,攒动着将那道远去的人影淹入人海,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他挥手拨开人群追上去,在喧嚣的尘世奔走着。
      直到风流云散,耳边的风声逝去,他停下了脚步。眼前的那座建筑华美壮丽,碧瓦朱檐,丹楹刻桷。殿门大开,游人如织,唱诵的梵音飘入耳中,木鱼声声直敲在心上。他沉默地将目光从牌匾上移开,拾阶而上。

      桃子稳稳当当地落回他手上,孙悟空拉回思绪,垂下目光。没熟的桃子入口又酸又涩,他眉峰紧锁,连牙都觉得有些隐隐作痛,下意识地想要扔掉,却在抬手的那瞬顿住。

      通臂瞥了眼滚落在地的桃子,朝天的那面印着牙印,赫然是人咬的。这后山桃花早就榭了,理应不会有游人至此。即便是游人,也不会食用未熟的桃子。他一把合上扇子,向着那桃子飞来的方向走去,提高音量问道,“何人在此?”
      孙悟空顺声望去,只见是一个白衣公子,踏着步子向他走来。待看清面容后,他的心中霎时如巨石砸入湖面,激起浪花无数。他怔楞在原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声音原应是如此熟悉,只是少了那份惯有的温柔含笑。
      “原来是位小师父啊,”见这人从树后现出身形,衣着打扮像是过路的苦行僧,想是在寺中借宿的僧人。通臂行了个合十礼,道,“阿弥陀佛。”
      “不知小师父在此修行,在下无意打扰,”他作揖致歉,这才想起正事,“请问小师父,附近可有下山之路?”
      通臂站在距他一步之外,那双薄唇一张一合,不疾不缓地吐着温和有礼的话语。白衣翩翩,温润如玉,细长的凤眼中满是拒人千里的疏离。
      “小师父?”通臂见此人直勾勾看着他,似是完全没在听他说话。他心生几分不悦,手执扇柄在他眼前晃了晃,耐着性子问道,“小师父,在下脸上可是有何不妥?”
      孙悟空这才发觉甫一见面就盯着他人看,确是有些失礼。他仓皇地收回目光,轻轻地摇摇头,犹豫再三又抬起视线问道,“你不认识我吗?”
      通臂闻言愣了愣,细细打量着他。粗看只当是个胡人,长相怪异倒也正常。仔细一看,这人面容似人非人,倒有些像个猴子。那双眼睛,是十分奇特的金色,如琉璃般澄澈清透,看他的眼神纯粹干净地如同稚子。
      这种山间野地,他遇上的恐怕不是人。
      他不动声色地敛去思虑,面上神色如常,“小师父,在下确是不曾见过你,不过,”他略一停顿,指节弯起抵着下巴似在思索,不时掀起眼帘看一眼他,却是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孙悟空见他支吾不言,有些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袖,追问道。
      “说来恐怕小师父笑话,我一见你便觉得十分亲切,似是在哪见过,”通臂佯作为难地笑着,似乎这才注意到衣袖被人抓着,故作慌乱地将其抽出,后退了半步才道,“方才我想了想,原是在梦中。我时常会梦到一些我未曾见过的景象,却不知为何会真实地像是我的亲身经历,”他绕着孙悟空转了转,目光掠过这片桃林,续言道,“前些日子我便梦到,我身处一座仙山中,那山中瓜果繁盛,溪水潺潺。”

      “漫山遍野皆是桃树。”

      他在孙悟空面前停下脚步,抬起手缓缓靠近他的脸颊,纤长的指尖并未碰触他的脸颊,而是若即若离地轻拂过他的鬓发,为他拿起发间的落叶。
      两道目光猛地碰撞在一起。
      其中一道,盛着浅浅的笑意,温柔地似是故人。
      孙悟空恍然忆起通臂给他摘桃子那次。熏风卷着热浪吹得他脸颊发烫,他的心因那莽撞的一吻而七上八下难以平静,低着头捧着桃子佯装若无其事。可他心乱如麻,再甜津可口的桃子也尝不出除了甜以外的滋味。那时,他忍不住抬起视线偷瞧他,正撞进一道温柔的目光。
      这本就是故人。

      孙悟空眉眼弯起,勾着眼前人的脖子抱上他,声音是压不住的欢喜,“你记得我。”
      折扇惊落在地上,通臂被他扑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扶上他的腰稳住身形。而从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又让他自觉失礼,不经放开。他低着身子,压在他肩上的那双手正紧紧地圈着他,那人的脑袋在他颈肩处蹭着,柔软的鬓发轻轻扫着他颈侧的肌肤。他无处安放的视线下移,无意落到那踮起的脚尖,抬起的手堪堪僵在半空中。眸中千种思绪翻涌着,虚扶在腰间的手抬高复又放下,最终没有推开他,站在那由他抱着。
      那片桃叶从指缝间悄然滑下,散入风中,不知飘往何方,落向何处。
      他重理好情绪,安抚地抚摸着那细软的长发,置于腰间的手顺势揽住怀中人们腰肢回抱,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悟空。”通臂重复着这个名字,顺手折了段桃枝,思索着在地上划了两个字出来。见孙悟空点头,他丢下桃枝轻笑着发问,“怎么听上去像个小沙弥的名字?”
      他偏着头复又打量起孙悟空,转念一想,倘若是精怪,应是进不得佛寺,“你不会真是个小和尚吧?”
      “名字是我师傅起的,”当初拜入菩提祖师门下时,正排到悟字,师傅便给他取名为悟空。孙悟空垂眸,又想起他的第二个师傅,师傅对他那么好,他理应报恩的。
      不该为了一己之私弃师傅于不顾。
      “我以前做过和尚,后来不是了。”
      “为什么,”通臂随口接道,却见孙悟空抬起视线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中蓦然染上哀伤之色,掺杂着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瞬间了然那未出明的言外之意,指了指自己,迟疑地问出口,“你想说因为我?”
      “你果真忘记了。”孙悟空面上现出失落之色。他不愿相信通臂真的会忘记他,忘记他们的那些前尘过往。
      可事实往往就是如此,直白地摆在他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我不是忘记了,”通臂观察着孙悟空的神色,思量了片刻,主动地握住他的手,柔情地注视着他,“只是我记不清了,不如你重新说给我听。”
      那眸中流露的深情让孙悟空无端生出一种错觉,恍若昨日龙宫只是一场长梦不醒的噩梦,梦醒之后发觉通臂仍安稳地睡在他身侧;恍若他们现在仍然身在花果山,通臂像往常般坏心地哄他说一些让人难为情的话。
      孙悟空轻轻点头。
      如果通臂不记得,那就将他们的过往一遍遍地说给他听。
      说他们在白虎岭初识,他那日被师傅赶走心中既难过又委屈,那颗桃子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那么难吃。说他们在将军亭定情,他就是耍脾气故意打烂那什么雀像,他不想听也不许通臂和任何女人有纠缠。还要说他们重逢之后,他再见到通臂时有多欣喜,被通臂辜负后就有多心痛……

      通臂撑着下巴歪着头,饶有兴趣地听着孙悟空的讲述。男欢女爱的故事向来最是为坊间津津乐道,或是薄情寡义,或是情深不寿,其间一波三折迂回婉转,可谓是荡气回肠。他看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新意,比起关心孙悟空和那个和他同名的家伙有什么感情纠葛,他倒是更在意孙悟空的来历。
      “照你说的,你岂不是神仙?”他好奇地捏了捏孙悟空的脸颊,摸上去和凡人也没什么不同,“那你会法术吗?”
      “我当然是神仙,”孙悟空眉头微皱,却是没有拍开那作乱的手。看他似是对此很有兴趣,又展露出笑意,得意洋洋地夸口道,“老孙可是玉帝亲封的齐天大圣,有七十二般变化,什么法术我都会。”
      “七十二变么,”通臂口中念叨着,四处看了看,思量着拿起刚才扔掉的桃枝。那桃枝先前被他揪得只有寥寥几片叶子,焉不拉几的,他道,“你既是擅长变化,那你可有本事让这桃枝开花?”
      “这有什么难的。”孙悟空说着,伸手去摸他后脑处的毫毛。他身上的毛细软,唯有脑后三根毫毛硬挺,是由柳叶幻化而来。那是观音大士知他没有法力,恐他在幻境中遭遇危险,特赐他救命的,再三嘱咐他不可乱用。
      他想到此处,默默放下了手,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若你将它种下,日日悉心照料,三年后便可开花。”
      “那如果我说,我要它现在开花呢?”
      “我做不到。”
      他已经不是那个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了。
      孙悟空转眸看向通臂。他知道通臂虽是不会主动提及,可心里还是过不去废他法力一事。既然通臂现在不记得,那是不是没必要再提这事了。
      他只是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我的法力被人废了。”

      通臂借着昏暗的天色,翻进自家后墙,蹑手蹑脚地避开家仆,摸进自己的小院。正撞见小厮在院里走来走去,他随手将手里的扇子递了过去,正想吩咐他去让厨房做些吃的,抬眼便瞧见小厮冲他使着眼色。
      “你还知道回来。”
      略显疲惫的声音从他房中传出,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踏进了房中,规行矩步地移到书桌一侧,局促地唤了声爹。
      “课业写得不错,”两鬓已见斑白的男人语气平淡,虽说是夸奖,却看不出什么喜色。
      有他这种不成器的儿子,哪里会有喜色,怕是几辈子造的孽。通臂听着纸页翻动的声音,低着头装模作样地站着,心中正盘算着明日去哪玩。这京中好玩的地方他也差不多玩腻了,不若明日去茶馆听书好了。
      “你既是不愿去相亲,”男人将纸张放回桌上,一看便知他心不在焉,轻咳了一声,“那便好好呆在家里读书,莫要出去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也莫要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通臂敷衍地点头应好,在他目光压迫下将手中藏着的桃枝扔出房外。眼见男人的身影融入夜色,他这才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散漫地半靠着椅背坐着。余光瞥见宣纸上被墨笔又勾又划的,黑乎乎地一团。他抬手拿了一张,看了看那批示在旁的小字,力透纸背,墨迹未干。无论是修改还是见解,都是一针见血,字里行间皆能看出下笔之人的学识渊博。
      他扫了几眼,嘲弄地拿起那一沓纸,缓缓靠近油灯。火苗猛地窜起,火舌以燎原之势将那纸张吞没殆尽,连带着字迹转瞬成灰。
      通臂小的时候,还是很乖巧可爱的。
      他生于官宦之家,家世显赫,又是书香门第。他同其他世家子弟一样,一出生便应是铺好了路,到了年纪入官学读书,到了年纪入朝为官。倘若他努力一些,在科举中夺个好名次,便是春风得意,往后更是青云直上。即便他不求上进,只需走些门路打点一下,靠着他爹的名声,也是顺风顺水。再往后,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必有多喜欢,只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可。

      这本应该是他的一生。
      可这不是他的一生。

      火焰的热浪在不觉中渐渐逼近,调皮的火舌舔抵过他的指尖,一声惊呼将他从回忆中唤回。通臂恍惚地收回了手,看着小厮将吃食放在桌上,和他说父亲又不许他外出惹事。
      “那根桃枝呢?”他忽而问道。
      “少爷,什么桃枝?”
      “没什么,”许是被扔了吧。他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通臂用力按了按额角。

      “你是在等我?”
      通臂揉了揉孙悟空的脑袋,拉着他在石头上坐下。适才他偶然瞥见街市上有卖桃子的小贩走过,恍然想起他昨日在京郊遇到了一个很是有趣的小和尚。他要走的时候,那只手拽着他的衣袖,抬起的眸子亮亮的,问他明日会不会来找他。
      他侧目看了眼靠在他肩上的人,淡淡的眼睫扫下显得十分乖巧。从袖中拿出桃子递过去,“这山上的桃树花期晚,桃子熟的也晚,我来之前给你买了些吃的。”
      “桃子?”
      这桃子个头虽是不大,却是熟透了,白里透红,闻上去隐隐有淡淡的清香。其实比起桃子,他要更喜欢吃香蕉一些。可通臂喜欢吃桃子,便总觉得他也爱吃。每每口无遮拦惹他生气后,都会拿个桃子来哄他。
      “通臂,你还记得吗?你惹我不高兴的时候,就拿桃子哄我和你说话。”孙悟空接过桃子,轻轻咬了一口,视线重落回那人身上,“我不是因为桃子才原谅你的,是你来哄我,我才理你。”
      “那若是我欺骗了你呢?”通臂展开扇子假意摇着,那双金眸莫名看得他心里发虚,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复又改口道,“我是说,我以前骗过你吗?”
      以前。
      通臂最爱捉弄他,趁他睡着偷偷捏他脸颊,故意拿酸的果子骗他吃,把他好不容易抓来的兔子放掉,还要将他灌醉问一些无聊的话。
      可倘若他在喝酒的时候摇摇晃晃地装醉,那个幼稚鬼就会将他这八百年间认识的人全打听个清清楚楚,若是他稍微地表现几分对谁有好感,便是打翻了醋坛子。若是他板着脸不搭理他,通臂就会变着法子哄他开心。若是他面不改色地吃下酸的果子,在他咬第二口前就会被通臂疑惑地抢回去咬下一大口,傻乎乎地被没熟的果子酸倒了牙。
      若是他在被通臂弄醒后依旧闭着眼睛装睡,便会有一吻轻落在他的脸颊上。
      若要是骗他,大抵就是再也不会忘记他。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孙悟空的话云里雾里,眼中有一抹沉重的哀伤。通臂兴趣缺缺地结束话题,拉起他的手道,“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山下玩。”

      “山下?”
      孙悟空遥望了眼城门的方向,脚上渐渐停下了步子,“我这样进城,是会吓到凡人的。”
      通臂回身看他,手中折扇轻抬起他的下巴,靠近端详道,“这不挺漂亮的。”
      孙悟空乍然忆起八戒教他装多情公子那回,除了教他对人吟诗,还教了他如何调戏姑娘。拿折扇轻轻挑起姑娘的下巴,再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缓缓靠近,那姑娘便会落入情网意乱情迷,就像现在这样。
      孙悟空俏脸一红,连忙挥开扇子,杏眼圆睁,气急败坏地回道,“什么漂亮,那明明是俊俏。”
      通臂只是微微一怔,转瞬便重现了笑意,顺着他的话说道,“确是俊俏,生气的样子也很是俊俏。”
      “我没有生气,就是我不喜欢,”孙悟空辩解着,却渐渐没了声音。不喜欢什么,被夸漂亮,被人调戏,还是说通臂动作如此自然,他调戏过多少人。他不喜欢自己,也许只是其中之一。
      “你喜欢我吗?”
      那双澄澈的金眸应是承载着希冀,等待着他的答复。
      通臂不答,低下视线重新牵住孙悟空的手,拉着他在山间走着,另起了话头道,“你既觉得自己俊俏,那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眼光。”
      孙悟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正胡思乱想着他方才不回答,小声嘀咕着,“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哦?那我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孙悟空只是在心里不满,一不留神说了出来。见被他听去,他便起了小心思戏弄他,想了想认真地说道,“你和我谈情说爱的时候,天天追在我身后说好多遍喜欢我,烦得要死,赶都赶不走。”
      “那照你这个说法,他岂不是拿甜言蜜语把你哄到手的。”通臂忍俊不禁,轻轻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怎么昨日没听你说还有这一段。”
      “那是我今日才想起来,你以后要天天说喜欢我。”
      “喜欢,”通臂轻声念了念这两个字,风月场上逢场作戏,这两个字向来只是说说便罢。他原是可以轻轻松松地对孙悟空说上千遍喜欢,可一看到那双眼睛,他便没来由地沉默了。
      求财,为权,逐利,他身边多是这种人。他从来没见过像孙悟空这样的,满口胡话,那双眸子却干干净净,满是情意,好像真的喜欢他一样。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你自是喜欢我的,”只是你不记得了。孙悟空将后半句悄悄留在心里,即便通臂不记得了,也定会重新喜欢上他的,就像之前失忆那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他垂下视线,正握着他的那只手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的手,修长白皙,细皮嫩肉的,掌心指腹皆没有一处茧子。
      这不是通臂的手,但站在他身旁的又却是通臂。
      是有温度,会对他笑的通臂。
      孙悟空扬起轻快的笑,回握那牵他的手跟上他,与他并肩而行,“我也是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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