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28、白发医鬼

　　平岫云坐在铺了厚厚狐皮的摇椅上，远远看见妹妹一身锦衣大步大步行将过来，不由得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姐姐近日身体可好？我小侄儿有没有闹你？”皎月风风火火进来，也不行礼，兀自将耳朵贴在姐姐肚子上。
　　岫云点一下皎月的额头，软声如水，“你呀，怎的愈发男孩子气了？方才见你迈着大步进来，竟一点女儿家的娇柔也无。”说罢佯装叹了一声，“你那未来夫君，可娶了一个假小子回去。”眼角一转，瞧见随皎月一同进来的素衣丫鬟，玲珑鼻，锦绣口，一双眉似蹙非蹙，淡淡长长飞入鬓角，竟瞧着心也软了，“咦？这个丫鬟，我倒未见过。”
　　皎月站直了身体，淡淡道，“唔，这是我新收的，姐姐叫她无双便好。”言毕眼尾向后一扫，端正了颜色道，“怎不向皇妃行礼？”
　　那叫无双的丫鬟，便不卑不亢向岫云轻轻点了一下头，“皇妃您好。”
　　无双抬眼一瞥，便让岫云看清了她微微上扬的眼角，配上这口吻，竟似略微的有些傲气，带着一点格格不入的生硬。
　　岫云心下诧异，面上却兀自不动声色道，“你便是无双？好大气的名字！难怪我听一次就记住了。”
　　皎月奇道，“姐姐听过？”
　　岫云点头，“玉麟王昨日来宫中，晚宴时同君上说起一个让他吃过亏的女子，说是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确然是天下无双。”说到此处语调一转，“君上却说，他临国境内竟有人名唤‘无双’，还是一个小女子，着实扫了他的颜面，未知这区区小民，视临王为何物。”
　　岫云打量无双，却未见她露出惶恐之色，竟然有些恍惚，显是在神游太虚，倒是皎月有些失色，忙忙的说道，“皇帝姐夫怎如此小气？该不会要我家无双改名字吧？”
　　岫云道，“你倒挺在意她，她自己呀……”说到此处，示意皎月看无双。
　　见无双兀自想着自己心事，皎月惊觉自己又习惯性地挂心这没心没肺的骗子，不由得有些恼怒，声音便高了起来，“或者我当真该给你改个名字，叫你南宁，还是叫你弓梳宁？”
　　无双被皎月陡然提高的声音惊了一下，微微皱眉道，“名字是父母给的，怎能随意更换？”
　　皎月冷“哼”一声，“这竟是你说出来的话？我知道的，你便已经有了三个名字，更不知除此以外，你行骗的时候有没有用过别的！”
　　“‘行骗’？”无双怔了一下，片刻后终于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小姐，我不妨告诉你，无双三个月前溺水后，便不记得从前之事。爹爹救下我以后好心收留，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对于前尘旧事，无双并不留恋，只希望能报答爹爹救命之恩，此生……足矣。”所谓的“此生”……无双释然一笑，也不知还剩几日。
　　皎月一愣，继而笑道，“南宁，你又想骗我！你身边高人无数，又怎会让你遭遇如此凶险？”
　　无双一笑，淡淡然有些出尘，“小姐，无双兴许从前得罪了你，但此刻小姐看我，可真的是从前之人？”
　　皎月后退一步，这确然……是她问了自己好多次的问题，除却五官相貌，眼前这人淡如菊的玉无双，何来半点南宁跳脱灵动的影子？她果然狠心，骗了那么多人，伤了那么多人，最后不但抛弃了自己，还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她红了眼圈，扬手一个巴掌下去，“我就是讨厌你这样子！我讨厌你说话温吞吞，讨厌你总是看上去落落寡欢，讨厌你半点不留恋过往，半点不惦记故人！”
　　无双被打得歪过头去，暗自压下心中愤懑，握拳道，“我就是这样，你待如何？”
　　皎月咬牙又一个巴掌下去，冷声道，“不如何，只教一教你，什么叫主子，什么叫奴才！”
　　这一次，无双连怒气都无，嘴角竟然有了隐约的笑意，“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有人长，有人短，除此之外，再无区别。我玉无双也没几日好活了，若是从前得罪了你，你便抓紧时间报仇罢！”
　　皎月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被骗得多了，就会变成一个多疑的人。”
　　无双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也许明日，我便不是玉无双了。”
　　皎月冷笑一声，“不错，明日你又有了另一个名字，又有了另一番性格，又要去骗另一个人！”
　　无双别过头去，再不说话，神色间有些疲惫。
　　岫云在一旁看得有些惊愕，不知皎月与这挂名丫鬟无双，到底是有着怎样的过往，见自己妹妹虽然气势逼人，却因为在意此人，显然是敌不过无双的无心无欲，无牵无挂。又见无双面颊肿了起来，便柔声道，“皎月，你这朋友，可要去请太医开些消肿化瘀的药膏？”
　　皎月眼睛一亮，抓住无双的手道，“你说你命不久矣？好，这一次，我偏要拆穿了你！”回头对岫云道，“姐姐，我这便去寻医鬼！”
　　岫云变了颜色，“皎月，医鬼怎是你说见就见？莫要胡闹，你再不是小孩子了！”
　　皎月望着皇妃姐姐，声音里有些颤抖，“姐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皎月被她……骗得好苦！”
　　岫云一愣，妹妹这般神色，分明是深陷情痴，可这玉无双……便在这一愣神之间，皎月拉着无双，已然直奔医鬼而去。

　　医鬼所栖之地，不过是临王宫中最最寻常的一个角落，然而冷冷清清，竟似无一人敢擅自靠近。
　　皎月拖着无双行得飞快，无双在后面勉力跟上，不发一言。
　　入得院落，见园中花花草草，皆是随意种下，不似宫中花匠巧心安排的错落有致。又见屋檐下一串风铃，不知是何材料所制，风一吹，便叮咚作响，甚是悦耳。
　　无双却“咦”了一声，双眼盯着风铃，不知怎的，脑中现出一双手制作风铃的画面来。那双修长的手，亦曾经出现在书香缭绕的梦中。
　　便听得皎月喊道，“医鬼可在？请帮我瞧一瞧此人究竟身有何疾！”
　　未有回应，皎月有些不耐，径自拉了无双便向内闯。
　　推开门去，只觉一股阴风铺面，屋中幽暗晦涩，寒气逼人，与满园春光，便似两个季节一般。
　　皎月觉得有些诡异，回头看身后无双，惊见她眸中闪过一圈紫光，笑着舔了一下唇角，便在这一瞬间，两扇门“吱呀——”一声，缓缓关上了。
　　一惊之间，皎月想要放开无双的手，却被无双生生扣住脉门，动弹不得。
　　“你！”皎月惊骇万分，清晰瞧见无双已是紫光潋滟的眼睛。
　　死寂的屋中，也不知何处有风，吹得无双一头青丝散落几许，隐隐绰绰飘在眼前，她淡然婉约的五官，竟陡然间双目妖邪，红唇似血。
　　无双欺身向前，挨在皎月耳边低低说道，“眼下你可知——我是谁？”声音萦回妖冶，吐气如兰，她微微上挑的眼角，近在眼前。
　　皎月颤声道，“你……你真的不是……”她不是南宁，她决然不是南宁！她不过是轻轻一扣，自己便全身动弹不得，又怎是南宁可以做到？
　　无双轻轻笑起来，满屋便荡漾着她的回声，“身体是她，魂魄——却快要不是了！”言毕抬起左手，柔柔抚在自己脸上，“我在她体内不过三月，她容貌已然渐渐像我，不消几时，我便可以我本来相貌，走在临城的日光之下，青春不老，逍遥人间！”
　　“你……你……”皎月瞳孔瞬间放大，“你是鬼！”
　　无双掩唇而笑，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不是说了么，就快不是了呀——”眼神一冷，扬袖甩去，瞬间变了颜色，“又是你？”
　　谁？皎月看向暗处。
　　便听一个声音道，“海上一遇，思君至今。”
　　一个人影自暗处慢慢走出来，玄衣长袍，身量修长。一头长发倾泻至腰际，却是早生华发，泛着暗淡诡异的灰白色。面容隐在暗处，瞧不真切。
　　这便是……“医鬼？”皎月颤声道。
　　“你自己送上门来，是等不及要魂飞魄散么？”医鬼的声音魅惑迷离，言谈间充斥诱惑与邀请。
　　“你怎么舍得？”无双眼波婉转，眉梢含笑，“你莫忘了，地宫只有我能找到，也只有我，才识得其中玄机。”
　　“是么？”医鬼伸出右手食指遥遥一点，便听无双惨然叫了一声，眉心一缕煞气，幽幽袅袅升腾出来。
　　无双眼睛里幽然生光，声音凄厉，“你废我百年灵力，自己亦消耗甚多，想不到今日还有余力毁我近日修为？”
　　医鬼轻轻笑了两声，便似情人耳语一般低回温柔，“你那日不是说，隐练了《弓梳神策》，阳寿耗尽么？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隐难道还不能封印你一个小小女鬼？”
　　“原本是可以……”无双笑起来，声音里又回复了那倦意浸染的慵懒，“只不过，她也只是借尸还魂而已，灵魂与这身体可契合得不怎么牢靠，这才让我可以附体……除非你忍心连同她也打得魂飞魄散，否则，我必纠缠此身躯一世，二世，乃至千秋万世！”
　　“你时辰到了。”医鬼冷冷道。
　　话音刚落，无双已然软软倒下，皎月本能地接住了她。
　　无双面色惨白，浑身脱力，惟余一线清明，向着医鬼道，“你……是谁？”
　　医鬼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充满怜惜，“若是觉得辛苦，便好好睡去罢。”
　　“我……”无双倔强摇头，眼睛牢牢盯住医鬼，“我认得你，我一定认得你。”
　　医鬼道，“你不是不愿回首旧事么？”
　　无双眼睛垂下来，“你看到了，我没几日好活了，这女鬼……就快要夺我心智，我就算能忆及从前，又有何用？”
　　医鬼道，“她眉心受我一点，已然消磨了这三个月的修炼，她此时半点灵力也无，只是……”他言下有些自责，“我还没有想到两全的法子，能将她打散，又保全你……”
　　无双看不清医鬼面容，但不知为何心中酸痛，仿佛只消听见他的声音，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烦你忧心了，我也……无所谓生，无所谓死。只是……”
　　说到此处话音一转，似对这诡异强大的医鬼，有着满腔的心疼与哀婉，连声音都是微微打颤，“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
　　皎月兀自怔在原地，这一惊一吓之间，自然已经明白无双所说“命不久矣”是什么意思，听见无双话音凄苦，也是心中担忧，脱口而出道，“医鬼，你定要救她！”冷不防双颊有劲风扫过，已经吃了两巴掌。
　　“你……”皎月咬着嘴唇，想到这医鬼区区一指便能将女鬼灵力消退，终究不敢发作，恨恨看着他隐匿于幽暗深处的轮廓，低声道，“是皎月错了，擅闯医鬼住处，打扰了您清修。”
　　“你们走吧。”医鬼拂袖转身，渐渐隐没于这一室的阴暗。
　　屋中徒留一对雕花桌椅，一架墨色屏风，白纱袅袅扬扬，更觉鬼气森重。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皎月与无双互相搀扶着出了医鬼院落，只觉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对视一眼，竟觉劫后余生，都换了从前心境。
　　皎月见无双犹自怔怔地向医鬼住处望，心下忖度，口中已不自觉说了出来，“你从前定也认识他。”又道，“我真好奇，为什么你所认识的人，都是这么奇怪。”
　　无双一笑，“也包括你么？”
　　这一笑，真有南宁的七分玲珑，皎月一愣，仿佛回到了最初认识南宁的时候，没有伤害，没有提防，只有朝夕相伴的简单快乐。
　　临近中午的阳光，微微的有些热了。
　　整个皇宫中花开正好，春光潋滟，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宫女匆匆行过。
　　“饿了。”无双脱口道。
　　“唔？”皎月看向无双，见她微微皱眉，仿佛饿肚子是多么难耐的事情一样，半点也不似之前那个神情婉约言谈桀骜的玉无双了。
　　“小姐，到用午膳的时间了罢？”无双又道。
　　皎月点点头，犹自奇怪她态度的转变，却听无双道，“有一日好活，便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劳心劳力又伤人伤己的事情，坚决不干。”
　　无双毫无形象地伸一个懒腰，自顾自道，“将军府的第一丫鬟，也不坏呀，至少每月可以拿俸禄回家是不是？”她眯起眼睛笑的样子，依稀就是从前亲切无害的欺骗性笑容。
　　皎月正要应答，便听一个风流倜傥的声音道，“无双妹妹真正好心境。”
　　皎月“哼”了一声，“又是玉麟王这个登徒子。”
　　孟谦自拐角处翩翩而出，向两人点一点头，“巧得很，又遇见两位妹子了！”
　　皎月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又道，“我最看不惯的，便是喜穿白衣自诩风流的王孙公子们！”
　　孟谦道，“妹妹言重了，本王从不自诩风流。何况风流二字，亦不是人人可以担得！”
　　无双暗道，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光景，兴许是要遇见这样一个如沐春风的男子，才算是契合呢。只是医鬼那院落……却不知为何，更叫自己喜欢一些。
　　“两位妹妹可用膳？”
　　皎月正要拒绝，却听无双道，“莫再叫我无双妹妹了，我是小小的丫鬟，担待不起。”
　　孟谦扬眉道，“那好，无双，你可用过午膳了？”
　　皎月面色一沉，心中不快，便冷声道，“臭孟谦，我自小看见你便吃不下饭，你还是莫要穷好心了！”
　　孟谦便退到小径边上，让出前行的路来，仍是没有脾气的样子，“那么，本王便不影响妹妹胃口了。”却向无双眨一眨眼睛，嘴角上扬，“无双，你家小姐好大的脾气。”
　　无双笑道，“谢玉麟王担待了。”
　　皎月扬长而去，仍是大步流星，洒脱英气的样子。无双跟在她身后，脚步也很是轻快，与当日下定决心回将军府的凛冽背影，判若两人。
　　玉麟王却心道，这个无双，每一次见都与上一次大相径庭，真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