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27、红妆丽颜

　　“红嫁衣，芙蓉面。
　　皎月最后一次试穿自己的嫁衣，所有纹理，所有针线，无不熨帖妥善，便知道自己是真的要嫁了。
　　论样貌，他剑眉碧眼，棱角分明，堂堂英气，赫赫贵名。
　　论性格，他宽厚温良，爱憎分明，重情重义，一诺千金。
　　她抬手抚一下发髻上小小的檀香木梳，终究轻轻叹了一声。
　　到此刻最为惦念的，却仍是那个脾气娇纵、满口谎言的人，一句话能让自己哭，一句话能让自己怒，再一句话，就能让自己重拾欢颜。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到底意难平。
　　她握拳站起来，推门出去，语气里分明有对自己的恼怒，“如意，我不爱这妆粉的香气，你去给我换了！”
　　门外一个小丫头便匆匆进屋拿了妆台上的妆粉盒，嗫嚅道，“小姐要何种香气，如意再去买。”
　　她站在门边，望着满园春色，以及挂满了整个将军府的喜庆红绫，心里终究升腾上一层疲软与寒意，“罢了，今日春光甚好，你随我一同出去……备些物事吧。”
　　名唤如意的小丫头，应一声便去喊府上的车夫了，留她独自应对蜂飞蝶舞的热闹光景，徒觉冷清。
　　那个人，原来根本就不在意我们。即使我要抢走凛正，即使我一字一句说着，我不会给凛正幸福。
　　她大概在天涯的某个角落里逍遥快活吧？离开凛正的时候，一定就像离开我一样，背影清冷，绝不回头。
　　我们都是被她抛弃的人。
　　平皎月想到此处，愤愤击了一下门框，昂首出府上了马车。

　　四月，正是和风馨甜的天气，未料接近中午的时候，居然下起了蒙蒙细雨。
　　马车有点往回赶的意思了，驾得飞快。
　　皎月掀帘向外望，飞快后退的街景里，却蓦然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停车！”她扬声喊，竟觉心跳如雷。
　　马被车夫勒了脖子，仰天嘶鸣了几声。
　　便在这几声里，那个人回头向这里望。
　　真的……是她！
　　皎月以为自己会冲出去，此刻却只坐在马车里，四肢百骸，但觉沉重。
　　于是隔了一层雨雾，两人遥遥相望。
　　然后那个人回过身去，继续在细雨中前行，不疾不徐。身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不时仰起头来与她说笑，甚是亲密。
　　是了，她没有武功，眼力自是不好的，那么远，又正下雨，难免看不清自己。皎月未曾意识到自己又在自欺，吩咐车夫前行，停在那个人身边，掀开了车帘。
　　无双停在原地，微微有些错愕，抬头看向马车中贵气的女子，料想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不知为何挡在自己前面。
　　“这个小孩子是谁？”皎月眼睛掠过三三。
　　如此居高临下的口吻，无双微微皱眉，心道这女子怎如此盛气凌人，但仍是有礼地答了，“是我家三弟。”
　　“三弟？”皎月挑眉，继而笑起来，“你又在琢磨着骗谁呢？怎的又多出来个弟弟？”
　　无双道，“小姐可是认错了人？”
　　皎月冷了面色，“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无双一惊，护住身边的三三，“小姐，我何时得罪了你？”
　　皎月也是一愣，目光里又恨又怨，声音有些颤，“我不管你在演哪一出戏，只是这次，你却再也逃不了了！”言毕下了马车，直接点了无双穴位。
　　三三喊道，“你干什么！你欺负我姐姐！”
　　“欺负？”皎月俯身对三三道，“你怎么不问问你姐姐，到底是谁欺负谁？”回转身命车夫将无双抱入马车，又命随行的如意送三三回去。
　　“我不走！”三三在如意手下挣扎，九岁大的男孩子，力气倒很大，如意竟压制不住。
　　皎月冷冷道，“你跟来也没用，不如回去搬个救兵来。”
　　她一双大眼瞪着三三，容光明艳，气势逼人，三三竟也不怕，哽着脖子喊道，“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皎月皱眉点了三三穴道，吩咐如意雇车送他回去，便头也不回走了。
　　倒要看看，这次是谁会来救她！
　　皎月看着软倒在马车里犹自睁眼看自己的女子，终于有了一些得意，笑道，“唔，你总算让我占了一回上风。”忽觉异样，伸手抚上她的脸，“你……半年未见，如今你再要女扮男装，恐怕也没人会相信了。”越发觉得不对，指尖随着她的眉毛走了一遍，细细一看，总觉得……她这般安安静静躺着，眉眼尽是婉约温柔，甚至微微的有些忧愁之色，又何来从前的笑意玲珑？这五官，分明就是那个俏皮灵动的南宁，可为什么这气质，却似相差了千里？
　　无双见面前女子兀自怔忡，不由得心中焦灼，不知她将三三怎样了，也不知她究竟要将自己怎么处置。
　　马车忽然一阵震荡，皎月怒道，“怎么回事？”
　　车夫道，“是玉麟王殿下，小姐。”
　　皎月掀帘向外看，正逢那玉麟王高头大马地从马车外经过，气定神闲，一派悠然。瞧见皎月怒目而视，他微微含笑躬身，颇有风度，“咦？本王今日总是遇见贵人呢！方遇皓然兄，又见皎月妹。”声音里三分调侃，七分风流，眼角一瞥瞧见躺在马车里的玉无双，觉得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皎月道，“臭孟谦不许打她的主意！她可不是你身边那些莺莺燕燕！”
　　“这位姑娘似曾相识……”玉麟王孟谦正要说下去，已然被皎月打断，“哼！这还不是你纵横情场的管用伎俩！你跟哪个女子不是似曾相识？”
　　玉麟王微微一笑，左眉间隐约一粒小小红痣，“这女子不同，她曾经作弄本王，逼迫本王……”说到此处“嘿嘿”一笑，倒听不出窘迫来，只觉得很是有趣一般。
　　皎月道，“被她作弄的人还少了？”言毕挑眉道，“我可没空跟你在这里磨蹭，我要回去了！”
　　玉麟王道，“啊，本王忘记了，皎月妹妹是要出嫁的人了，此刻准备喜事一定很是忙碌，那本王就不打扰了。”顿一顿又道，“只不知马车里那位小姐，却是哪户人家的？”
　　“有本事的，你自己猜出来才是！”皎月“刷”的放下窗帘，就此离去。
　　玉麟王仍然气度从容地骑着马，慢慢在细雨中走着，片刻后吩咐身旁侍从，“去准备一些薄礼，稍后去拜访将军府。”

　　将军府。
　　皎月解了无双穴道，也不多话，只说，“我家丫头送那孩子回去了。”
　　无双看着皎月，并无放松的表情，“小姐要找的人，想来没有那么容易被抓到的。”她听见皎月与玉麟王谈话，更是肯定这嚣张小姐要找的人，万万不是自己。
　　皎月道，“你没有武功，骗人也就靠了那么一点点嘴皮子，现下我解了你穴道，便开始花言巧语使计脱逃了？”
　　无双皱眉，“天下绝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人，即使是同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容貌性格，也是各有不同。小姐何不看看仔细？”
　　“天下当然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人！”皎月道，“所以你便是她！”忽然眼珠一转，笑道，“有趣有趣，你不妨说一说，你现在是谁？”
　　“我家住临城外延的玉家村，我名叫无双。”
　　皎月嘲讽道，“难为你那村野里的乡下爹爹，为你取个这么风雅的名字！”
　　无双怒道，“小姐出身富贵，自有高堂；无双出身贫寒，亦有父母！”
　　忽闻不远处有人拍手，不轻不响不急不缓，就那么“啪啪啪”三声，而后便听一个声音道，“玉无双，真正好名！”正是方才在街头相遇的玉麟王。
　　无双见有人来，朗声道，“我一未作奸犯科，二未得罪小姐，小姐抓错了人，还不放无双回去？”
　　皎月恨声道，“我偏要你留下！”
　　玉麟王道，“只听见说恶霸强抢民女为妾的，皎月妹妹这演的，却是哪一出？”
　　皎月道，“我管教我家丫鬟，玉麟王何故插手？”言毕抬高声音问道，“青青，如意还没回来么？”
　　便有一青衣丫鬟快步跑来应道，“小姐，如意姐姐恐怕还要些时辰。小姐有何吩咐，让青青做吧。”
　　“待如意回来，让她即刻再去一趟，带些银子过去，说我要买了他家女儿做将军府的丫鬟。”
　　“你！”无双豁然站起，拂袖将一旁案几上的瓜果碗碟悉数扫落，“就算是做将军府的小姐，我玉无双也不屑！”
　　皎月望着她怒气腾腾的眉眼，忽然笑了，“唔，脾气还是那么大呀，我可比不得君宇太子……不对，他现下可是麒王了，他能再为你铺设上满桌碗碟，我可没那么好说话！”她扬起右手，眼看就要一掌掴去，眼前一闪，玉麟王已然笑意盈盈，护在了无双身前。
　　他仍旧是那种悠闲散漫的口吻，柔声道，“皎月妹妹脾气不好本王是知道的，却头一次见到你生这么大气呢。”
　　“玉麟王，你这是什么意思！”皎月瞪他，“你打主意打到我将军府丫鬟的头上，可也太不顾两家世交的情谊！”
　　“本王心软，见不得小女子遭人打骂。何况这女子……看来来头不小，还能牵扯上麒王。”
　　皎月抽出腰间软剑，碧光盈盈，“你敢在将军府抢人？”
　　“啊哟，本王可未曾想要抢人呐！不过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抢岂不冤枉！”玉麟王揽起无双，足尖点地便飞身上了屋檐，“皎月妹妹，论武功你可还要好好练练，哥哥我今日懒动手脚，改日定当好好教你！”话音刚落，人影倏忽不见。
　　“玉麟王，我要上皇帝姐夫那里告御状！”皎月气急败坏，将软剑仍在地上，跺脚道，“你把她还给我！”

　　玉麟王带无双出来，见她因在高处而吓得面色发白，于是一跃下地，扶她站稳，退开一步道，“无双妹妹可还好？”
　　无双道，“多谢玉麟王。”
　　玉麟王笑道，“你不记得我了？在徙国沿海小城的那个客栈里……”说到此处仿佛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又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位……额……少侠呢？”
　　“谁？”无双抬头，满脸疑问，难道这个玉麟王，是在说三三么？
　　玉麟王道，“本王送无双妹妹回家吧，只是恐怕……要迁徙住处了。”
　　无双低头不说话，沉默片刻，抬脚向将军府走。
　　玉麟王奇道，“你要回去？”
　　无双仍是那句话，“多谢玉麟王。”言毕向他微微鞠躬，便转身离开。她不曾回头，背影不卑不亢，又似甚为孤勇。
　　“当真不像是玉家村能养育出来的呢……玉无双？”玉麟王沉吟，“竟与麒王有关系？”

　　“小姐小姐。”青青自门外快步跑进来，喘息道，“那个……那个……回来了。”
　　“谁？”皎月握着那把檀香木梳立于窗前，语气不善。
　　方问出口，已然看见玉无双自大门直直进来，遥遥在庭院中站定。她微微昂着头，远远看向皎月的眼睛，那眼神里满是傲气，衬得她一张温润的脸神采飞扬，竟似回复了往日南宁的神色。
　　庭院里花开灿烂，而她站在那里，一身凛冽格格不入。
　　“我做你的丫鬟，你，不要为难我家人。”
　　声音冷峻。
　　皎月不由得心中一颤。自己竟然……仍然被她左右着情绪，仍然被她占着上风。她冷冷向自己看过来的时候，自己仍然会觉得心痛。
　　她背转身，将自己藏在阴影里，向着青青吩咐道，“给她安顿好住处，她此后便是将军府第一丫鬟。”
　　“是，小姐。”青青出去了。
　　一滴泪，砸在手中的檀香木梳上，皎月咬牙道，“我要让你亲眼看见……凛正的不幸，是你一手造成。”

　　是夜。
　　无双关上门窗，熄灭灯烛，静静躺在床上。
　　耳边有一个倦怠绵长的女声道，“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她轻轻应答，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一派安然，酝酿睡意。
　　“哼，待得我恢复了元气，这身子可由不得你了。”那女声道。
　　“我知道。”无双的声音里，听不出惶恐，“所以现在，我更要好好的做自己。”
　　“你以为现在的你就是真正的你？”那女声话音里有笑意。
　　“唔，活在现下也不错，半点牵挂也无，若有一日被你操控了身体，我也不遗憾。”
　　“如此看来，你早知自己不是玉无双？”
　　“该当是爹爹捡回来的吧，村里人都待我又客气又陌生的，我自然知道。”无双翻一个身，“我不好奇从前。”
　　那女声不说话，只诡异地笑了两声。
　　“睡吧，好不好？”无双有些困意。
　　“你去开窗。”那女声忽然变得有些柔软，“临城的月光，我有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见了。”
　　无双应一声起床开窗，仰头望向星空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