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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错认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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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玉无双?”略微清扬的声音。
孟谦回转身,神色间未见有异,只嘴角有些上扬,“皓然以为如何?”
铁皓然自拐角处现身,身量纤秀,半点不像他太师老爹圆圆矮矮的样子,此刻是摇一摇头笑道,“不过如此罢了,并不若孟谦所言。想来你这次是有些看走眼了。”
孟谦微微眯了眼睛,嘴角笑意,自一贯的风度盎然里,现出一抹神秘来,“美人如玉,久而得其韵。”
“这一次,我猜你大约三日便可虏获芳心。”皓然促狭一叹,“你这一世,不知要欠下多少情债。”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孟谦得一世风流,也不枉费辛苦来一趟。”孟谦“啪”一下打开手中扇子,逍逍遥遥扇了两下,“何况如此女子,纵使要来做妾,倒也不觉得卑微。”
“如此,倒算了却老王爷一桩心事……只不知这临城,又有多少女子要伤心感怀。”
“了却一桩心事……”孟谦不置可否地做了一个浅笑的表情,终究是笑意冻结唇角,转身离开。
夜,是明月夜;酒,是愁肠酒。
微醺。
窗外一轮清辉,面前一樽清酒,皆是清冷淡薄。
雅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眉眼清净的女子,轻声问道,“公子可要添些酒菜?可要唤伶人助兴?”
他其实有些不耐,但对着女子,却总是习惯性地保留着风度。于是他浅笑摇头,言语中含了敬重,“都不用。素夷姑娘,夜深了,你可下去休息了。”
眼前的女子,半点也不似这歌舞坊的头牌舞姬;而这对月独饮的男子,又何尝是轻佻浅薄的嫖客嘴脸。
于是名唤素夷的女子,轻轻关上门退了出去。
而他终于卸下习惯性的笑容,趴伏在桌上,独自睡去。
月光照着他的嘴角,淡淡的,一抹落寞。
佛堂中端坐的母妃,以及深夜里醉心于政治与杀戮的父王。
还有一个又一个模糊的美丽笑靥,那或许是自己曾经流连的软玉温香。
但如此长夜,终究只余自己。
轻浅的睡意中,他听见一串极其微弱的脚步声,很快,也很灵巧的身手,静静藏在了屏风后面。
会是谁?他有些皱眉,压抑的情绪,似在寻找一个宣泄口。
又一串脚步声,重,且莽撞的感觉,轻易可以感觉到他从窗口一跃而下的气流。
好家伙,一个两个的,扰人清梦。他拿起桌上一双竹筷,一扬手间起身退了一步,已然长身玉立,俯视那擅闯之人。
那人显然一惊,却忍住未曾叫出声,单手将左右袖口的竹筷分别拔下,拱手道,“打扰了,在下寻人。”
孟谦一挥手,身后屏风剧烈摇晃了两下,冷声道,“且离开罢。”
那人道,“多谢指明。”便要上前拿人,不料那屏风被躲藏之人顺势一推,堪堪往两人站的地方倒下来。
孟谦皱眉,扬手拆了那碧荷连天的屏风,“喀喇”一声,在静夜中尤为突兀。
屏风后有人抬眼,赫然一双紫目,孟谦心中一惊,月色清幽,却见那紫光转瞬即逝。
后闯入之人正要上前擒拿,孟谦格开那人手掌,将他逼退了一步。
“公子何意?”那人立在原地,见孟谦挡在那女子身前,颇有护卫之意,便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此番情景并非是我一意追杀,实在是她……”
“莫要问,今日我护定她了!”
那人声音高了几分,“这百年女鬼不知被何方高人封了修为,方才趁中夜之时现身害人,吸人生气欲重修灵力,此等厉鬼……”
“是么?”孟谦望一眼身后一脸懵懂的女子,挑眉问道。
“你武功自属上乘,只是这捉鬼之事……”那人看一眼地上女子,忽然皱眉不语。
“滚。”孟谦褪去了白日里的风度,今夜似特别狠戾尖锐。
那人道,“公子,你信我……”
地上女子,却忽然微微一震,猛然抬头望向孟谦。仿佛“公子”二字,对她至为重要一般。
孟谦俯身将她扶起,低声道,“无双,你可还好?”
无双不说话只看着他,一双眼睛里,竟渐渐有了泪。
那人冷笑一声,就此转身,自窗口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
孟谦读不懂无双的眼神,只没来由觉得奇妙,这本该是最为寂寞的夜晚,却偏偏多了一个她。
耳边听见无双喃喃唤了一声“公子”,孟谦见她两行泪就此坠落,愈发觉得蹊跷,心中不由得怜惜,便柔声问道,“无双,可是吓到了?”
无双摇头再摇头,只颤巍巍又喊了一声“公子”。
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变得很柔软,孟谦将手抚在无双额上,应了一声,“唔,我在这里。”
无双一头撞进孟谦怀里,嚎啕有如孩童。
孟谦听清她的话,断断续续说着,“我就知道”,“我还记得”。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在这样宣泄的哭声中,竟第一次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女子的时候,也会手足无措,也会失去言语。
哭声渐渐小下去,到最后只剩了零星的抽泣,却听无双颤声道,“我总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一定有这么一个人。”
孟谦暗自思忖,这无双……莫非将自己错当他人?
蓦然想起方才无双眼中一圈紫光,忙低头去看她眼睛,却见她泪痕犹在,五官却与平日里无异。
无双继续说下去,“公子,找到你便好啦……我不想杀人,可是……我身体里住着一只鬼。”
“鬼?”孟谦低低一笑,“我不信这世上有鬼。”
无双抬头望了孟谦一眼,忽然笑了,“公子骗我。”
这一笑三分狡黠三分玲珑,更兼三分纯粹至极的信赖神色,孟谦不由得也随着她笑,“无双,坐下喝酒。”
“你为什么一个人喝酒?”她挑眉看他。
她的神色,较之平日里相见竟跳脱顽皮许多,像是……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在拥挤喧哗的小小客栈里,她言行娇纵,眉飞色舞里莹然生光。
“今日是我生辰。”他顿了一顿,继而有些自嘲地笑了,“王府里为我庆生,却要到两个月后的今日。”
“哦?”她眼睛转一转,似想起了什么,“大抵……王公贵族的生辰,实际上总是与记载的不一样。”
他有些意外,见她踱步至窗边,探出了身子去看那一轮明月,声音软软的,又带了一些漫不经心,“明日要变天了,会下雨。”
“无双会看星象?”他握住手中小巧的酒杯,轻轻辗转,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夜观星象……”她转过身来嘻嘻一笑,亲切无害的样子,“这般繁琐的事情,我才不会呢。只是……”她自己都略微皱了一下眉头,显得有些说不过去的窘迫样子,吐了吐舌头道,“只是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就这么觉得,于是就这么说出来了。”
又向着窗外大口地呼出一口气,声音里都是欢欣,“这便好啦,只要和公子在一起,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孟谦仍是那若有所思的神色,修长的指尖,轻轻在桌上敲了几下。
豁然站起,他将无双自窗口拉开,护在身后。
夜色浓重,方才清幽的氛围,却忽地抹上了一层肃穆之色。
空气里,有铁甲相互摩擦的声音。
是谁?
深夜纠集兵士,其意向如何?
孟谦微微眯起眼睛,向二楼雅间的窗口向下望去,却见那两队兵士十分迅速地在这歌舞坊外延围了一圈。
难道方才离去之人,竟有些来头?
马蹄声由远及近,当先一人白衣白马,却正是太师之子铁皓然。
皓然抬头,恰恰望见临窗而立的孟谦,略微有些诧异,却仍是在一众兵士面前朗声问道,“不知玉麟王与身后女子,是何渊源?”
方才那捉鬼术士,竟是太师府上的人?
孟谦便答道,“自是本王的人。”
皓然沉吟片刻,笑道,“那便不打扰玉麟王雅兴了。”言毕勒马回头,就此离开。歌舞坊外延一众兵士,亦随之离开。
孟谦未曾松一口气,心中想的是,这太师府练兵有素,若要助皇兄夺权,恐怕更要费些思量。却听无双轻声道,“白马‘清疏’……他是太师次子铁皓然?”
孟谦看向无双,眉宇间忍不住露了一丝诧异。
无双道,“他的马是五国三岛很有名的千里马呢!这些兵士蒙面背弩,莫不是太师亲兵?”
孟谦道,“无双,玉无双……你究竟是谁?”
无双却宛然一笑,“公子今日生辰?那你来,随我来。”言毕自自然然拉起孟谦的手,踱步门边又拍了一下脑袋,回转身随手撕下屋中装饰用的轻纱,将桌上糕点美酒统统包起来,这才满意道,“行啦,我们走吧!”
马车一路出了临城到了临城外的一处低矮山脉,无双拖着他下了马车,一路上并不多话,望着孟谦的眼神,却极为亲切自然。
他便被她拉着手,安安静静跟在她后面,瞧着她小小的背影,兀自思量着玉无双的前后种种。
无双没有武功,然而方才她潜入房间藏于屏风后的身法,却极其轻巧。
无双有父母家人,但自她做了将军府第一丫鬟,却从未有人再找寻过她,惦念过她。
无双多变,时而灵巧时而桀骜,时而顽皮时而婉约,每一次见都是不同的,甚至,大相径庭。
无双只是临城周边小小村落玉家村长大的平凡女子,却懂天象,知‘清疏’,更能猜测出太师亲兵。
无双说,她身体里住了一只鬼。
无双说,只要和公子在一起,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
无双,玉无双。
山路蜿蜒,然而小径平坦,倒并不难走。
无双显然是习惯了这里的,带着他一路前行,半点迟疑都无。
天光渐渐亮起来,山林中薄雾缭绕,空气清净。
到得山顶,眼前豁然开朗,面前便是蔓延至遥遥天际的碧蓝深海;身后临城,曾经置身于其中的繁华喧嚣,如今远远的,它被踩在脚下。
孟谦很轻很轻地,吁出了胸中一丝阴霾。在山顶来回的晨风中,这样的哀愁,瞬间消散无踪。
无双仰头,笑意浅浅,“公子,你可喜欢海?”
孟谦与无双并肩而立,心中不知是何情绪在翻涌,只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无双便道,“那无双便把一整个海洋送给公子,作公子的生辰礼物,可好?”
他望着她娇纵神气的样子,终究忍不住笑出来,“这一整个海洋,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了?”
无双靠在孟谦手臂上,声音里都是得意,“我高兴的时候,它便蔚蓝一片;我难受的时候,它便暗沉汹涌;我来看它的时候,它总好像在与我说话;我许久不来的时候,可以清晰感受到它的想念。你说,它是不是我的?”
孟谦道,“海的想念?”
无双有些怔忡,“唔,我总是觉得它在等我,或者,海底有着什么,在等我。”
孟谦望着无双,所有相遇的画面,忽然在脑中一一呈现。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
他问自己。
但是,又似乎找不到答案。
理所当然地以为一整个海洋都是她的,理所当然地将一整个海洋都送给自己。
世间大概只此一人。
身后有夺目光芒,孟谦眯起眼睛向后看。
临国皇都,就此臣服于脚下,以旭日万丈为背景,苏醒。
皇兄要守权,太师要夺权,而父王……要做那只螳螂捕蝉后的黄雀。
于皇兄是忠,于皓然是义,于父王……是孝。
“无双……”
“嗯?”
“若有朝一日可以了无牵挂,但愿,可以去海的另一边,再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