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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渡海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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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公子,是不是在送我墨玉笛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紫玉笛。
他道,原本便是先有紫玉笛,后来他才遍寻天下,找到了这块墨玉来做我的短笛。
寻遍天下?这墨玉……究竟有何蹊跷?
我目光炯炯就快把笛身烧出一个洞来,公子微微一笑,自我手中拿了墨玉笛,与紫玉笛一并放在枕边,便似相互依偎的爱人一般契合。
“但愿你会有明白的一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目低垂,很慢很慢的,在倒一杯茶。
普洱茶。
我望着窗外灯火,“希望今夜大雪。”言毕眼前一花,公子已经临窗而立,杯中茶水,自是未曾洒落半滴。他只轻轻抿了一口,便将余下茶水,尽数挥向夜空。
我屁颠屁颠跑过去,探头向窗外看,“这样便会下雪么?怎的在岛上的时候,我百般恳求你也不愿意帮我求雪?”
“弓梳岛四季如春,大雪本是求也求不来的,我又奈何?”他修长的指尖抵在那盏杯子的边缘,便似白玉一般微微泛着光泽,“方才我只是将明晚的大雪略微提前而已,尚不算难事。”
“那今夜大雪,会不会有普洱茶的香气呢?”我故意问他。
公子哑然失笑,眉眼轮廓,渐渐变回原本的样子,在淡淡月华之下,便似随时会乘风而去。我心中一紧,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他见我面色变了,知我想起天谴一事,略略掐指一算,柔声道,“明后两日不宜出海,我们年初三再走,方是顺风顺水。”
我轻轻一跳,坐在窗台向天上看。脚下便是清冷冬夜里长长的青石巷,隔了三层楼的高度,仍然是蜿蜒着向黑暗中去了,并无法看见尽头。
“你从前怕高,现在竟能坐在这样的高度而面不改色了?”公子竟然微微叹了一声,“其实若是你怕高,自然就不会往高处去,我便不会担心我不在的时候你会摔下来。如此想来,还是小时候的你更叫人放心些。”
“温姑姑死的那天晚上,是公子陪着我罢?”眼见清冷冷的月光渐渐被一片黑云遮住,心道大雪也许就要降临,“还有,乌玛城外的林子里,也是公子替我解了手上的毒,对不对?”我转头看向他华彩流离的墨色眼睛,“公子一直在找《墨灵诀》,一直在培养打击临国的势力,是不是?”
将我自窗台上抱下,他关上窗子,隔绝了外间的寒气料峭,漫不经心道,“还能猜到些什么?”
“锦哥哥使得凤舞和沈苓反目,而令沈苓对毒尊心生罅隙从此不愿回家的那一掌……是公子将锦哥哥打落悬崖?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取代了毒尊呢?唔,这个我猜不出来。不过我猜,既然锦哥哥要凤舞一手建立复辟同盟,那便也一定是公子你的意思了。而且……那夜君宇和我,偶然遇见灵宗宗主与化作毒尊的公子决斗,是不是因为,公子想要控制墨国灵宗,也来反临国?”我蹲在炭火盆边搓手,一点一点将曾经的猜测说出来。
“毒尊么……”公子微微眯起了眼睛,火光映得他的表情明明灭灭,越发妖艳,“他早该死了。留他至今日,也不过是因为,我要让他比死更痛苦。”言毕嘴角上扬,愉悦道,“在我练成《弓梳神策》的那年,唔,十七岁罢,便将闭关的毒尊废去了武功,囚于幽洞之中。”
我点头,“事实证明再刚强的意志,也会被细水长流的痛苦所磨灭。五年——他终于将《墨灵诀》下阙和盘托出。”又道,“其实……真正的毒尊,早已被摧毁。”
“所以……”公子轻声道,“一切,都好。”
冬日渡船,本应该较为冷清,但码头那里却着实人头攒动。
正是徙国正天二年,一月初三。
晴日,北风,清空。
我在踏上渡船的那一刻,被幻听侵袭。
“南宁代孤出征海战,一箭退敌,孤替臣民感谢你。”
“孤不相信,天下有宁儿不敢做的事情。”
“我要你一直陪着我,一直,就是一辈子,不能少一年,不能少一日。”
“国号叫宁安可好?宁儿平平安安的,我便满足了。”
蓦然回头,似有一袭素色长衫迎风而立,极致的尊贵和绝望里,他遥遥望着我,嘴唇开阖之间,我听见他决然的声音,“如果你要骗我,也必须……骗一世!”
我知道这只是幻觉。如此之遥,以我眼力,怎能捕捉他眼中的心伤与狼狈,以我耳力,又怎能听见他只言片语。
他真的……实现了自小的愿望,少年为王。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的承诺,如今麒国天下,皆为宁安元年。
我怔怔看着他,看着这片刻幻象。
对不起,或者,再见。
我骗了你,或者,我要离开了。
我该先说哪一句。
我回头登上渡船,行至船头,遥望海天一色。
竟然只能不告而别。
上至帝王,下至车夫,我弓梳宁骗人哄人的本事,真的……炉火纯青。但为何心中一角,竟有残缺塌陷的空寂渐渐扩大。
“我只想要……《墨灵诀》。”我对自己说。
大抵,人都需要一直自我催眠,才能坚定不移的在一条路上走下去。
船行颇为顺利,起初的新鲜劲儿过了以后,我便终日缩在船舱里不愿意出去。冬日出海真正是冷,船上水手皆是风霜满面,所幸风向浪流都很适宜,尚算轻松。
这一日照例是晴空朗朗,公子却自午休中蓦然醒转,“是‘鬼嫁’强风。”
我正玩一幅拼图,奋斗得不亦乐乎,听他猛然出声,不由得吓了一跳。见他面色严峻,心知事态严重,“难道‘鬼嫁’并非此间海域的一个传说?”
公子点头,墨色眼睛里灼然生光,“稍后发生任何事情,你定要牢牢跟在我身后。”
自练成《弓梳神策》之后,我一直以为,世上再无难事,能叫公子皱一下眉。
而“鬼嫁”……《五国志记》有载,百余年前有临国公主渡海与徙国徙天皇族联姻,此女生而紫目,亦仙亦妖。临行前自称梦见海神并与其定下婚约,而当时的临王恐得罪铁蹄江山,故逼迫公主上船。船队渡海长达半月未至徙国,徙王怒,临王派海军寻找船队,三月未果,遂言公主婚嫁船队,遭遇海难而殁。数十年后,往来船只有传言,在既定的一片海域,会出现强风海难,此后这片海域,便被称作“祭海”。有临近海域而行者,甚至曾经看见“祭海”中有船队缓缓前行,当先一船颇为华丽,挂了红色轻纱,便似婚嫁船队一般。于是“祭海”海域之强风,便被往来船只视作“鬼嫁”。
思及此,甲板之上已然传来呼喊奔走之声,所谓人心惶惶。
公子当先出了船舱,我紧紧跟在他后面。
船只所行之处,仍是晴日和风。然而目之所及,天际已有一抹阴森云气,仿佛要将这碧海蓝天吞噬一般,急速而来。
船上水手皆勉力换帆,想要调转船头避开。然而也不知是那阴云直向此处而来,还是船舶不由自主被一股力道引着向那里去。片刻之间,那阴云已爬满半个天空,空气之中的咸湿水汽,竟微微的有了一丝诡异气味。
不是香气,亦非腐朽之味,更没有血腥气。
然而那抹气味,分明与寻常海风不一样,且渐渐浓郁起来。
凄厉的喊声遍布甲板,更有甚者已然泪流满面,向天长叹。不断有水手在我们身边来回奔走,一片混乱。“扑通”一声,似有人跳下水去。便听船头有一浑厚男声吼道,“没骨气的软壳子!还有谁要弃船跳海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循声望去,见一黝黑高大的汉子拿了瞭望镜正向阴云处望,一边口中大喊“左舵”,一边指挥落锚,要以船舶对锚的向心力,使其转向速度更快。
抬头望公子,他面上波澜不惊,眉间却有微汗,轮廓转换,那美到极致的眉眼,与此刻的平淡五官交相出现。
匆忙经过我们身边的一个水手,与公子一个照面便惨叫一声晕厥在地。
又听船头那汉子高声喊叫,似是狂喜,“风向有变!风力加强!挂满帆!”言毕扔下瞭望镜,振臂高呼,“依此风向可全力出‘祭海’!伙计们,留两人操帆,其余人都听我号令,准备船桨!”
公子轻呼一口气,“幸而现下是寒冬腊月,天地阴气至极,若为盛夏,我体质与天地相克,操控海风转向,便着实困难!”
那汉子领了一众水手,在船尾右侧合力划桨,风力加上人力,船舶调转陡然加快许多,以落锚为圆心,生生画了小半个圆,船头与阴云处背道而驰,似有生机。
船上众人,皆暗自庆幸风向骤转。然而调转船头的时间耽搁下来,已有大半天空为阴云遮蔽,人人鼻端所嗅之气息,都已是诡异浓烈至极,面上神色,更是勉力支撑,一力求生。
“至船尾正中!”那汉子红了双眼,目眦欲裂。一声令下,一干水手齐刷刷汇集船尾正中之处,合力划桨。两个操帆之人,亦加入其中。
“还他妈的站在那里清闲!都给我过来划桨!”打雷一般的嗓门,直冲我们方向而来,还恶狠狠补充一句,“不然老子将你们全扔下去!”
公子一愣,恢复那平淡的五官,神色之间,不见怒色,竟有些欣喜,他拍拍我额头,“我去船尾划桨,你去船舱避一下风浪。”
公子……要去划桨?
我呆在原地,公子已然挽起衣袖,快步行至船尾,加入其中。
此时风大浪大,不断有海水拍打上来冲刷甲板。一个大浪上来,我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便就此遥遥望向公子。
最寻常不过的衣服,最寻常不过的面容。动作与水手一致,连奋力划桨的神情,都与他人一致。我想起徙天•碧莲怒斥公子“妖孽”的时候,他胸口微微的震动。他其实……多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寻常人。
我站起来,向船尾跑。
他见到我,变了神色,“回去!”
我在公子身边站定,学着他们的样子摇桨,在风浪之中高声喊道,“我不回去!你在哪里,我也要在哪里!”
“都给老子闭嘴!”那嗓门又轰炸过来,黝黑壮健的汉子瞪我,“省点力气划桨!”
我勉力摇动手中船桨,风浪不断打上来,每个人都从头湿到脚,然后再湿一遍,再湿一遍。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力似是有所减弱。我看向船后,那抹阴云,已是天际遥遥。
“我们出来了!”
“活了,活了!”
有喜极而泣的人,也有软倒在地的人。
我喘得厉害,一阵一阵的头晕眼花。
那汉子拍了拍公子的肩,“辛苦了。”言下似有欣赏之意。
我正晕乎乎的,他一个巨掌就又拍向我肩头,我顿时腿软跌在了地上。
“哈哈哈——”他仰头笑得酣畅,“小兄弟看似羸弱,却也是条豪气冲天的汉子!”
公子扶我起来,面上皆是快慰的神色,“宁儿……”尚未说完,已然变了神色。
那汉子收敛了笑容,也瞪向天边。
一众水手惊骇至极,个个面如死灰。
我猛然回头,不由得惊叫出声。
方才已在天际的阴云,竟又遍布半空。
海上行船,最难便是计算船速,掌控方向,因为茫茫沧海,无半点参考之物。此刻众人心中绝望,因这“鬼嫁”强风,竟是在生生的将船只向“祭海”中拖。不是阴云渐渐扩散至整个天空,而是这船……早已操控在“鬼嫁”手中。
方才诡异的气息又开始弥漫,人人瘫坐在地,再无反抗之意。于是就在这短短时辰之内,阴云遮日,海风逆转。
我趴在船舷上,骇然望向天际。
天际——
凭空出现了一支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