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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紫目女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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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很累很累了。”倦意浸染的一声轻叹,似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拂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没有一个人觉得心驰荡漾,方才浸湿的衣服,海风一吹,只觉寒彻肌骨。
那支船队仍然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而这样清晰萦回的女声,是出自何方?
鬼——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支船队,一点一点近了。
当先一船,果然红纱漫扬。在阴森森潮乎乎的海天之间,不觉喜庆,不觉鲜艳,只觉森冷肃杀。
蓦然一声惨叫,一个水手不知从哪个角落跌跌撞撞跑出来,瑟缩在那个黝黑壮健的汉子身后,指着弓梳隐骇然惊呼,“他,他——”
南宁略微皱眉,此人正是方才被公子吓晕的小伙计。
便听他颤抖着嗓子喊道,“他是妖怪!他是,他是——妖!”
人群中惶恐后退的声音此起彼伏,弓梳隐没有表情,仍只望着越来越近的鬼嫁船。
那汉子一掌拍在他头上,“臭小子你吓糊涂了不成,此人与我们并肩作战,若说是妖,你怎不看看那艘破船?”
众人此刻已是惶恐无助到了极致,当真如牵线木偶一般,齐齐望向已近在眼前的鬼船。
那不是一艘破船。
非但不破,而且异常华丽大气,一派皇家风范。
正当人人都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船上纱帘,忽然现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那只手小巧灵活,轻轻挑开了纱帘,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那少女向众人扫视一圈,忽然咬着嘴唇笑了,声音娇俏,“公主姐姐,也不知方才逆转风向之人是谁,依巧儿看,这满船都是凡夫俗子而已呀!”
“巧儿,我真是累。”又是方才那女声,拖了一点绵长的尾音,语调也是轻轻缓缓,似力不从心一般。
“那巧儿将帘子撩开,公主姐姐只远远望一眼便是。”言毕那个少女便整个人出了纱帘,杏色衣衫,面容温润,高高撩起了纱帘。
这当真——是鬼么?
众人不禁都起了一丝怀疑,这俏丽跳脱的小丫头,若说是鬼,那人间女子,又当是何颜色?
“一个借天之力,一个借尸还魂……巧儿,你近来眼力退步很多。”原本疲惫懒散的女声,忽而来了兴致一般,连语速都快了一些。
“那多半是因为……巧儿饿了。”少女语调绵软,轻轻添了一下嘴唇,忽然目光一跳,五指凌空一抓,便听一声惨叫。她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嘴巴吮吸两下,扭头向纱帘中人撒娇,“这一船的人,也不过够咱们吃上十天半月——巧儿饿得很了……”
船上早已一片混乱,被巧儿抓至半空的人,重重掉落在人群中央,已然没了气息。看来这名唤巧儿的女鬼,不吸人血,不吃人心,单单以人的一口生气为食。
“哥——”便有一少年悲呼一声,扑到那死人旁边,抚尸痛哭。
三五个人惊骇至极,跳下海去,勉力划水逃离。然而手脚并用,竟未曾离开半点距离。
弓梳隐早已遮住南宁眼睛,然而那重重的坠地声,仍可清晰入耳。
“妖女!”是那领头的汉子,怒喝一声,将手中船桨向巧儿奋力扔去。
那船桨未曾半点停留,直直穿越过巧儿身躯,掉落在鬼船的甲板上。
“你真坏!”巧儿吃吃地笑,眉眼里竟似孩童游戏一般的欢欣,“扔不到扔不到,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么,我……没有身体呀!”言毕五指纤纤,又曲指一抓,这一次,却微微愣了一下。
弓梳隐眉眼变换,倏忽间回复了男女莫辨的绝色面容,微微一笑,魅惑邪佞。便在这一笑之间,巧儿惨叫一声直直飞起来,似一张纸片一般,被牢牢钉在了鬼船帆布之上。
“还我哥哥!”方才惨呼痛哭的少年,扬手掷出船桨,这一次,竟实实在在,打在了巧儿身上。
“砰”一声,众人听得清清楚楚,那船桨确然是一击即中,令方才还巧笑倩兮的巧儿,瞬间化作青白惨淡的颜色,一双眼睛,戚戚然流出黑色黏液。
“到底不过是跟了我十年。”方才的女声又幽幽响起来,言下之意,似是巧儿道行不够,咎由自取。
“公主……姐姐……”巧儿在帆布上挣扎,“救我……”
南宁忽觉一只柔腻冰凉的手,在脸上摸了一把,不由得瑟缩一下。便听那女声温温柔柔道,“小丫头,若你愿意陪我,我便许你长生不老。”
弓梳隐暗自心惊,这女鬼出手无影,又迅疾如电,竟连自己都未及防范!当下向后一瞥,寻得那黝黑汉子的身影,如画一般的眉眼静静凝视,似有深意。
那汉子本是心中惊惧,强撑镇定,此刻见弓梳隐变幻了相貌,双眉上扬,眼角邪飞,修鼻薄唇,容光绝艳,真正是亦妖亦邪,正如一朵浓墨重彩的牡丹,隐隐散出遍地煞气来,远非方才并肩划桨之人。然此人眼望自己,却不知是何意?
南宁由弓梳隐护着,兀自壮了胆子回道,“你是何人,也配得上要我陪么!”
“嗯?”那女声听上去竟有了欢愉的意味,“有趣有趣,我漂流百年,倒没遇见过胆子这么大的!”
弓梳隐将南宁面上海水慢慢拭去,黑夜一般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只轻声道,“你跟他走罢。”言毕扬袖一甩,将南宁送至那汉子身后,自己却飞身上了鬼船,撩开纱帘。
南宁回头,只看见放下纱帘的片刻里,弓梳隐素色衣衫的裙摆一角。
“公……”南宁被那汉子捂住嘴巴,兀自挣扎,手脚并用间,也不知踢到了他几次。那汉子却一声不吭,任她踢打——他这才明白了方才那深深一瞥的含义,想来是托自己护这女扮男装的假小子上岸。
忽觉面上海风有异,常年漂泊海上的人,对风向最是敏感。不单单是这壮健汉子,连瘫坐在甲板上的一众水手中,也有人察觉到变化,勉力站了起来。
那汉子心知是弓梳隐做的工夫,爆发了一声吼,“给老子划桨!”
所有人都跳起来,求生的意志再度主宰了全副心神,一众人再度划桨,这一次,甚至一同吼起了号子。雄壮的吼声,不仅协调了所有人的动作,更将方才的绝望一扫而净。
那汉子对南宁道,“你老实呆着,莫辜负他一番相救之心!”见南宁神色倔强,随手捡了甲板上一根麻绳将她缚了,便加入划桨的众人,一同奋力想驶出这片阴云密布的祭海海域。
南宁一双眼睛,未曾离开鬼船片刻,眼见那红色纱帘渐渐远了,心中焦急如焚,手下更是不断挣扎,片刻间手腕已是鲜血横流。所幸那汉子绑得匆忙,她将挣脱的绳子向甲板上一甩,纵身跳下了海。
那汉子惊呼一声,探头出去见海面竟无半个人影,终于长叹一声。
海水刺骨冰冷,方跳下去的瞬间,南宁直直沉了两米有余。浮上海面,她奋力划水,待得靠近鬼船,又绕船大半周,才发现一条缆绳自甲板上垂下来。
她原本是一个因天谴而筋脉耗损的人,又因借尸还魂的缘故,自来便是体内阴气很重,少了一些寻常人的生气,因此体质有些虚弱。从前她常常想,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做一个娇贵柔弱的人,懒洋洋病恹恹却可以不费力气得到别人的帮助,当真划算。
此刻她沿着缆绳勉力攀爬,手腕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不断有鲜血溢出,头晕目眩,喉间翻涌,甚至眼角已经不自觉沁出了眼泪。她咬着嘴唇,心中惟一念头便是,若此刻是颜颜,是君宇,是微尘,是凛正,是任何一个不是自己的人,恐怕早已登上甲板。
海风一吹,一身尽湿的衣衫便又重又冷,悬在缆绳上的南宁,望着竟是摇摇欲坠。
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呢?以为自己有多聪明,有多威风,其实不过是借了所有人的关爱与庇佑而已。而当他们需要我,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热泪模糊了眼睛,南宁只凭着直觉,仍在不断地攀爬着。双臂已然麻木没有知觉,她不知这根缆绳,要何时才能到头。莫非这缆绳,从头到尾都只是那百年女鬼给自己的一个幻象?又或许,自己已经沉入海底,陷入永远的黑暗与寂灭?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不断地攀爬着。一睁眼,日光竟劈头盖脸打下来。南宁惶惑,这不该是祭海上空的阴云么?何以有如此光亮?
忽然一震,只觉一股寒气直逼心肺,瞬间体内极度寒冷,南宁手脚一僵,直直摔落海中。
她还记得沉入海水之后,头顶上摇晃破碎的阳光。
伸出手去,她亦不知自己要抓住些什么,只听见一个声音,凄绝哀婉。
“莫再寻我。”
“忘了我。”
她的泪与海水融为一处,不敢猜,不敢想,这话语的含义。
只因他海洋一般深邃的绝望,她亦没有丝毫的不甘,就此放弃挣扎,就此沉下去,沉下去……身体上幽蓝的光,渐渐被海水深处的黑暗所吞没。先是双脚,而后是一袭素衣,渐渐的连颈项都不复存在,直到最后的最后,面容上的光亦渐渐消失,一头青丝袅袅娜娜,归于最终宁静。
一瞬间有很多画面侵袭,弓梳岛上春风明媚的杏林,公子凝神阅读的侧面,颜颜明艳似火的红衣,君宇寂寞如秋的背影,以及凛正明亮带笑的碧眼。
还有青城百姓的簇拥与欢呼,黄昏中天际的云彩,以及君和锦官玉带的意气风发。
麒徙山洞中的幽暗绝望,皎月带笑的泪眼,以及她初时的莽撞天真。
乌玛城大街小巷徙国子民的沐雪而歌,以及回廊静谧处,蓝微尘布衣而坐的波澜不惊。
欠了谁,负了谁,伤了谁。
前尘旧事,汹涌如潮。
而她渐渐沉下去。
一梦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