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墨沼碧莲 ...
-
软禁皎月的地方,倒还不算坏。
不知何时从云层深处现身的一钩残月,清冷冷洒了一地月光。那个小小的院落里,居然种了几株梅花。冷风吹在脸上,我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听上去特别清晰。
便听皎月在内里道,“放下便走罢,不用进来了。”大概是……把我当作了送饭的。
“吱呀——”一声,我推门进去。脚下带进去一地落雪,我禁不住屋内的炭火暖气,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抬起头来的时候,正看见皎月怔忡地看着我。
她面前的小小圆桌上,一壶清酒,两盏玉杯。
她的脸色渐渐变了,凝望着我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我今日穿的是一袭白衣,袖口稀疏错落地绣了芙蓉纹理。因为怕冷,将君宇前些日子送的银狐长袍披在了外面。长发不会打理,便只用七彩缎带束着。
但无论如何,是女装。
皎月最不愿见到的,应该便是我穿女装。
但她却又恍恍惚惚笑了一下,轻声道,“我们还没有好好告别。”言毕指着面前一个杯子道,“坐,这原本便是……为你放的杯子。”
我依言坐下,见她简简单单梳了一个发髻,发髻上别无饰物,竟只斜斜插了我给她的那把梳子。
我虽然是个女的,但算不算……也是个负心人呢?
她斟满了面前的酒杯,举杯道,“我平皎月,今日要向南宁告别。”
基本上,我会习惯性地怀疑一下,面前的这杯,是否毒酒。但这一室融融的氛围,再加上皎月强忍酸楚的神情,我心道即使是毒酒,也得一口喝下——于是也举杯,陪着皎月一同将那杯苦涩的清酒,仰头喝下。
她竟有了微微的笑意,轻声道,“你从前有多讨厌……你总是欺负我,骗我,惹我哭,惹我怒……又总是想百般法子去哄我高兴……我有时真想杀了你,有时又觉得,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其实我早已决定回去跟爹爹说,以后便跟了你一起闯荡江湖快意恩仇,便当作是没有生过我这个忤逆的女儿,可是你……”她的眼泪落下来,“你一无妻室,二非仇敌,却偏偏……是个女扮男装的大骗子!”
习惯性的,我想伸手替她擦去眼泪。
她一掌打掉我的手,怒道,“你不能一生为我拭泪,又何必施以片刻温情!”扬手打翻酒杯,她指向门边,“你滚!”
我站起来,待要推门出去,回头道,“皎月,你可不可以……放过凛正?”
皎月冷笑一声。
“平皎月……原来你是临国海军正将平邑的女儿。”我心中酸楚,亦不知是愧是怜,轻声道,“离开凛正吧……回家去,你的家人……需要你。”
“你想说什么?”她冷声道。
“临国海军进犯麒国,已为青城海军击溃,正将平邑……被青城王君和……一箭射杀。”
“你说……什么……”皎月呆愣原地,忽然两步冲过来,面上神色,已显凄厉,“你说什么!”
“临国海军正将平邑,已然战死。”我缓缓站直了身体,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你可以更恨我一些,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因为射杀你父亲的箭,是我所创制!”
“你……”她咬牙,扬手向我左脸狠狠一掌,声嘶力竭,“你又骗我!”
痛……牙齿划破了唇角,我尝到一丝腥甜的味道,勉力道,“但此刻……我能……救你出去,助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我不回家!你骗我……”她惨白了脸,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哭喊道,“我爹爹是临国第一将军,他、他是第一将军……他怎会战死!”
我蹲下来同她面对面,一字一句道,“你爹爹定希望你回家去,因为你说过,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她猛地抬头,乌黑盈泪的眼睛里,全是恨意,“你定要逼我恨你,我如你所愿;你定要迫我离开,我也如你所愿!但是这天下总有你不能如愿的时候,南宁——我要你记住,今日是你,让凛正永远得不到幸福!”
“离开你,他自会寻到真正的幸福。”我淡淡道。
推门出去,我横笛唇边,悠悠吹出了童谣《风车子》。
冷月无声。
我知道片刻之后,蓝微尘就会到达这里,而后带皎月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再看皎月一眼,在她与凛正之间我选择了保护后者,于是便注定,要欠她一世。
我知道她一定跌坐在地上,一直一直,看着我的背影。
但既然她已决定告别过去,我亦,绝不回头。
凤舞遥遥等着我,声音轻飘飘传过来,“我真不该相信你,你把我用来要挟傻小子的人给放跑了,以后他不听话怎么办。”
“你是不是以为,他只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少年,他的碧眼,也仅仅只是巧合?”我淡淡道,跟着她向软禁凛正的地方去。
凤舞一愣,“难道不是么?”
我看着她,“他是真正的徙天皇族后裔,他是徙天•凛正。”
凤舞笑了,声音婉转,“那又如何?”
我道,“不要再把他当作复辟的傀儡,真心拥戴他吧。这江山,本就是他的。”
凤舞未说话,仍然不置可否地笑。
大概是临近凛正所住的地方了,凤舞忽然顿住脚步,轻声道,“有人。”
话音刚落,便有人遥遥立于屋顶之上,衣袂飘飘,传音而来,那声音清冷无情,我从未听过这么冷的女声,“你,便是复辟盟主?”
太远了瞧不真切面容,但隐约似有一双碧眼,在月光下幽幽泛着光泽。
难道是……
“徙天•碧莲!”心中已然百转千回,颜颜不是说她不会武功么?怎么又能在几日积雪的屋檐上站得这么稳当这么出尘?她确然是徙天皇族遗脉无疑,难道今夜,是来寻凛正的么?她与凛正是何关系?
却听凤舞柔声道,“碧莲姑姑总是喜欢待在北林墨沼,难怪不知天下变故。凤舞正是复辟盟主,姑姑可是带了师尊的话来?”
徙天•碧莲冷声道,“我要带她走。”
凤舞一惊,“姑姑,你若带走这皇室骨血,凤舞还怎能号令天下?”
“我是说……她!”
迎面一阵强风,眼前一闪,便已被人提起飞在了半空中。
“啊——”我吓得在空中乱抓乱挥,耳边风声不断,仿佛片刻之间便行了很长的路,凤舞却没有追上来,眼睁睁看着我被徙天•碧莲带走。
这天杀的凤翎妖瞳!我暗中咬牙……也太不仗义了!想到此处,初始的惊恐已然淡去,心中忽而一喜,虽不知这徙天•碧莲抓我是为了什么,但至少……去往北林墨沼,不用费心费力了……
徙国,北林墨沼。
“咦?此处沼泽遍地,毒草毒虫又铺天盖地,真正是……”我眼见一条小蛇泛着幽幽蓝光,自我脚边慢慢游走,才敢继续道,“天然屏障。”言毕忽然觉得不对,又道,“徙国北林,应该是苦寒之地才是,为何此处湿气弥漫,丝毫未觉寒意?”
徙天•碧莲仍然一言不发,冷着脸在前面走着。这一路上她只说些指示性短语,例如,“吃饭”,“睡觉”,“右转”,“吃药”……
我也跟她扛上了,反正又打不过她,又逃脱不了,只好过过嘴巴的瘾,希望哪天她能被我唠叨崩溃了,应答我一声。
心思虽然转得厉害,脚下却不敢马虎,只敢一步一步随着她的脚印走,否则这墨沼,也不知道够我死个几回。
渐渐的天光暗下来,四野竟都是一丛一丛的鬼火,映得这墨沼更似人间炼狱一般。毒草毒花,因为毒性剧烈的缘故,白日里皆是色彩斑驳艳丽,再加上此处雾气缭绕,倒还觉得这里很是如诗如画。但眼下在鬼火的暗光中,它们都只剩了一些诡异的轮廓,着实有些阴森可怖。
忽然一阵浓烈的异味,非香非药,扑鼻而来。
我随徙天•碧莲进了这异味强烈的洞穴,忽然想起乌玛城外的那片林子来,当日凤舞安置锦哥哥的地方,岂非与此处甚为相似?
但此处并无须七拐八弯地去记下走法,竟是直直向内,半点迂回也无。想来也是,此处有外面的墨沼毒物做屏障,又何须在这洞穴之中多设机关。
走得许久,眼前渐渐有了光亮,看来这洞穴颇深,又或者,会是一个山脚下开凿的山洞?
徙天•碧莲忽然停了脚步,简洁命令道,“进去,见他。”
见谁?
住在这么诡异的地方,难道是……毒尊?就是那个……假装用“春蚕丝”害我,结果只是迫我歇息的古怪叔叔?
我向内走,见此处石壁上也是遍布毒草,尽头一个深潭,真如凤舞那个洞穴一般模样。深潭处也是“哗啦”一声,跟历史重演一样,站起来一个人影。
我停了脚步不敢上前,却听那人道,“商音,可是你?”声音里竟有哽咽,仿佛心下激荡不已。
我回头看徙天•碧莲,她漠然的脸上,竟然有了哀戚之色,向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于是应道,“是我。”
那人一愣,便停在了原地,片刻后竟似哭了,断断续续道,“声音……也是你。”
我心下好奇,向他走了几步,不想他竟后退,慌道,“你莫近前!”
这是……怎么了?我又回头看徙天•碧莲,却见她面容惊惧望向洞穴出口,不知在怕些什么。
忽然,似乎有很淡很淡的紫云香气。
那香气渐渐清晰了,洞穴入口,有一个人慢慢自黑暗中走了出来。
先是一双纤尘不染的男靴,继而是绣了暗红色图腾的玄衣下摆,他向前一步,便可见到他右手一管紫玉长笛,温润剔透;再向前一步,便是一双幽幽碧眼,寒光凛冽。
毒尊!
方才惊惶后退之人,此刻亦向前几步,走到了光亮之处,他虽衣物尽湿面容憔悴,却也是……碧眼森森,满目愤恨。
两个毒尊!
我目瞪口呆,左右两下相望。
徙天•碧莲立刻护在那全身湿透的“毒尊”身边,遥遥望着另一个,全神戒备。
拿着紫玉长笛的“毒尊”忽然微微扬起了嘴角,声音却再熟悉不过,魅惑低沉,又带着一点点的漫不经心,“我说过不要惹我生气。”又多了一点点的不满与威胁意味,“竟将她牵扯进来?”
我才不管他说什么呢!我已然原地蹦起来,一头撞在了他怀里,“公子!”
他轻轻揽住我,将手抵在我额头上,像从前一样温热。
那张“毒尊”的脸,竟渐渐改了轮廓,变了眼睛的颜色。眉毛,鼻子,嘴角,一点一点,回复到了那个灿烂光华,美丽到男女莫辨的面容。
他迎着我仰视他的眼睛,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又被你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