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说主妇》姜悠

3、仲子

　　“对于姐夫有什么想法”，是一个很委婉的说法，这句话直白的意思就是：“你是不是看上你姐夫了？”
　　我这么聪明的人，第一时间就懂了，当即翻了一个大白眼——别误会，我其实是一个很文雅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做出如此粗俗的举动，只怪这问题太过离谱，我一时没忍住。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妈就拍了拍胸脯，点了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果然如我所料，你根本瞧不上他！”
　　我就好奇了：“那你还来问？”
　　我妈说：“我本来也没想来问的。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人在我耳边说这事，一个两个来说，我不信；三个四个来说，我也不信。可是女儿呀，我大概数了数，来我耳边嚼舌根的，绝对不低于三十个了。”
　　我问：“所以你就动摇了？”
　　我妈说：“哪能呀！你妈我当然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女儿你这边了！”
　　我：“可你还是来问了！”
　　妈：“我这是为了堵别人的嘴！”
　　我毫不客气地释放出怀疑的小眼神。
　　我妈尴尬一笑，说：“妈跟你讲过的‘三人成虎’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记得，这是出自于《战国策》之《魏策二》的故事，不仅在家听我妈讲过，后来还在学校时又学了一遍，这还属于考试范围，我能不记得吗？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战国时期，魏国大臣庞葱陪同太子前往赵国做人质、临出发前，他对魏王说：“如今有一个人说街市上出现了老虎，大王相信吗？”魏王回答：“我不相信。”庞葱又问道：“如果有两个人说街市上出现了老虎，大王相信吗？”魏王说：“我会有些怀疑。”庞葱接着说：“如果又出现了第三个人说街市上有老虎，大王相信吗？”魏王回答：“我当然会相信。”
　　庞葱说：“很明显，街市上根本不会出现老虎，可是经过三个人的传播，街市上好像就真的有了老虎。而今赵国都城邯郸和魏国都城大梁的距离，要比王宫离街市的距离远很多，对我有非议的人又不止三个，还望大王可以明察秋毫啊。”魏王说：“这个我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去吧！”
　　果然，庞葱刚陪着太子离开，就有人在魏王面前诬陷他。刚开始时，魏王还会为庞葱辩解，诬陷的人多了魏王竟然信以为真。等庞葱和太子回国后，魏王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我妈说：“三个人就能让一国之君相信有老虎，你妈我可是经过了三十个人的考验，才过来问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有我这样一个明察秋毫、心如明镜的妈，骄傲吗？自豪吗？”
　　我很不捧场地说：“你还教过我‘流言止于智者’，还跟我说过‘清者自清’呢！”
　　何谓“流言止于智者”？它的意思是：没有根据的话，会被聪明人止息。
　　何谓“清者自清”？它的意思是本身清白的人，即使不说澄清自己的话，也自然会证明其清白。
　　根据“流言止于智者”的理论指导，我妈如果真的聪明就不应该来问，她来问了，就说明她还不够聪明；而根据“清者自清”的理论指导，我，在面对我妈的提问时，就应该不答理她，我答理她，就说明我不够清白——这是什么神逻辑？在这种情形下，哪个妈能忍得住不问？哪个女儿能忍得住不澄清？这两个理论在现实的检验下，好像真的是站不住脚。
　　聊天，竟然聊出一个“妈不聪明，我不清白”的结论，真是令人十分不愉快。聊到这里，话题基本算是聊死了，但我妈顽强地开辟出了新战场，将这天继续聊了下去。她说：“我还教过你‘人言可畏’呢！你忘了？”
　　人言可畏，又是一个必考项，我怎么可能忘呀！它出自《诗经》的《郑风》中的《将仲子》，意思是：人们的流言蜚语是很可怕的。
　　《诗经》中有不少关于爱情诗，这《将仲子》就是其中之一，现在有人认为这是一首以强烈抨击父母干涉子女婚恋自由为主题的诗篇——我不太同意这种观点，为什么呢？先让我们来看看这首诗的内容吧！
　　《将仲子》原文：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它的意思是：“仲子”哥呀，求求你了，别跑到我住的地方来，也不要折断我家的杞树。我哪里是心疼我家的杞树啊？我这是害怕我的父母责骂（你上回来见我，翻墙时踩断了我家的杞树枝，后来被我爸妈发现了，我挨了好一顿责骂）。仲子哥呀，我的心里真的有你，但我父母的话，也让我害怕。
　　这是第一段的意思，后面两段的意思差不多，只是畏惧的范围，从父母扩大到了兄弟、后来扩大到了周围所有的人——人言可畏，就是这么来的！
　　这位姑娘所“畏”的“人言”，是怎样的呢？
　　《孟子?滕文公下》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也就是说，周围的人会说她：“贱”！——当然，这是开玩笑，这里的“贱之”，是轻贱之意，也就是各种指责、批评、轻视、甚至是谩骂，这个女子要面对的情况，可比一个“贱”字要艰难的多！
　　有人说，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想要见面，这是人之常情，父母横加干涉，于是“仲子哥”，只能爬树、翻墙，“不走寻常路”，于是有了这首诗，而故事的女主人公，正是通过这首诗，表达了想见情郎又畏惧人言的矛盾心情，也表达了对父母干涉婚姻自由的不满。
　　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出这个姑娘表露过特别想见“仲子”的意思，我只看到了她的无奈。习俗禁止男女私下相会，她遵从习俗，没有主动去私会仲子，是这个仲子他自己跑来的，而且还特别不小心，总是被人看到，害的这个姑娘被父母说、被兄长说、被四邻说……明明是两个人的锅，最后遭受压力和指责的，只有这个“我”，于是“我”，只好写首诗，来告诉大家，我跟他说了，不要他来，不要他来，“我”真的是无辜的，你们别骂了……
　　我甚至觉得，这个“我”，其实可能未必喜欢“仲子”，但是她又为什么要写一句“仲可怀也”？——划重点，“可”。
　　《诗经》里的故事发生的时间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而我出生在唐代的公元624年，前后隔了有一千多年，那个“可”字，是不是“可以”的意思，我不得而知。就算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可以喜欢”，就是“非常喜欢”，我也觉得可能在喜欢的背后，隐藏了一丝无可奈何——仲子来了那么多回，被那么多人看到了，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他，有人信吗？别人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姑娘一定是又攀上别的高枝了……所以，加上一句“仲可怀也”，可以止住流言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唉！“我”真是太难了！
　　再阴谋论一点，如果这个姑娘真的是没看上仲子，而仲子故意来这么一出，想用舆论逼她就犯，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不能怪我心理阴暗，实在是，我曾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
　　那是贞观十一年，我十四岁，父亲过世，我母亲设计摆脱了武家的束缚，带着我们三姐妹从山西老家回到长安定居。
　　我母亲出身弘农杨氏，外公在隋朝时曾官居宰相，还被隋杨皇帝认为皇室宗亲，母亲出嫁时，嫁妆相当丰厚，嫁给我父亲之后，善于经营，攒下了不少家业。虽然被武家占去不少，但因为我母亲早有准备，而且外公的亲兄长一家，在我大唐很吃得开，五品以上高官有十几个，还有宰相、驸马，足以给我母亲提供庇护，所以我母亲大大方方地在长安过起了富婆的生活。
　　我们回到长安之初，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然而不久，麻烦来了，有人盯上了我们家的财产，打起了主意。首先出手的，是李唐皇室的宗亲，长安人称“小王爷”。但实际上他既不小，也不是王爷。
　　大唐开国皇帝李渊，在建国之后，大封宗亲，将边边角角的李家人都封了王，朝臣对此多有言论。第二任皇帝李世民继位后，进行了改革，摘掉了许多无功的宗亲的王帽，将他们降为公、侯、子等爵位，有些人，甚至就没了爵位。听说，当时这件事为新皇帝赢得了很多赞誉。
　　那个“小王爷”一家，就在这次风波中受到了冲击，被降为县男，品级只有从五品上，但是在非正式场合，大家还是尊称他爸为“王爷”，仍旧称他为“小王爷”。但他实际不小了，四十多快五十岁的老头了，只是他爸还活着，为了区分，所以加了个“小”字——我姐那年，只有十五岁。
　　爵位的下降，可不只是称呼的改变，它关系着很多，最直接的改变就是收入的下降，郡王食邑五千户，县男食邑三百户，所以“小王爷”一家，很快陷入了经济困境。于是他便盯上了我们家，找人到我们家提亲，想纳我大姐为妾。我们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他就是娶妻我们都不会答应，何况是妾，于是我们家将来人打出门去。
　　后来，“小王爷”出了个阴招，到处散播流言，说我们家许了他婚事，我们家当时也是冷处理，结果他变本加厉，竟然直接带着聘礼吹吹打打到我家来过礼。我到时正在街上闲逛，得到消息后，招集人手把他堵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于是全长安城都知道，之前的那些是流言。只是，此后他爸天天在陛下面前闹，要求追究我当众殴打皇室宗亲之罪，并且安排人守着我家，听说是打算动用私刑，先斩后奏……多方妥协之后，我进宫为妃，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入宫那时，正是贞观十一年的十一月，那是一个“双十一”，我的第一段婚姻呐，就这么开始了！没想到那段婚姻结束才不到一年，相似的情节在我面前再次上演，那时的我，跟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我”，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千年前的她，用一首诗来摆脱困境，虽然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成功，但终究是一个不错的尝试，千年后的我，十四岁时用的办法并不高明，二十七岁的我，能不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