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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外篇二:桃之夭夭(上) ...

  •   暮色渐沉,天边的红霞逐渐转淡,融入晦暗的云海中。

      夙阑的街道边,只寥寥十几人。他们边收拾摆摊的木板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

      “老徐,今儿生意不错啊?难得见你摊前来那么多人。”

      “哎,这毕竟快入春了嘛,春雨连绵,买斗笠的人自然多了。这还不算什么,等到农忙时,一天能卖四、五十顶呢!”

      一名老翁乐呵呵地说着,捶了捶发酸的腰,慢悠悠地站起。他和身旁的大娘打了个招呼,将脚边的箩筐背起,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老徐,你年纪大了,就别再做这活儿了吧?你女儿最近不才生了个大胖娃娃吗?怎么也不去照顾照顾,共享天伦之乐?”

      闻言,那老翁咳嗽了声,再回首时,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个个弯月沟。

      “我这老骨头坐不住,早就去了好几回喽。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编几顶斗笠卖卖,为宝贝孙女儿挣几个糕饼钱——”

      “什么?可我怎么听说,碧衣她生的是个男孩?”

      大娘脸上露出三分惊讶,七分好奇,而那老翁则神秘兮兮地“嘘”了声,左顾右盼了会,才咧嘴微笑,一派的得意神色:

      “孙大娘,我敢打赌。这回啊,绝对是个可爱的小丫头!”

      大娘眼睛发亮,夸张地捂了下嘴,道:“哎,那就先恭喜你了。我记得,你女儿和小秦老板,是同日成亲的吧?若碧衣真生个女娃,指不定能和织女屋定娃娃亲呢!”

      “呿,定什么娃娃亲啊?待我孙女儿长大,她想嫁哪个如意郎君,就让她嫁去。你看那小秦菱,现在多幸福啊?倒是老秦,成天把他女儿、女婿往家里赶,就巴巴地想要个孙女呢。等我家碧衣生了个女娃,还不把得他羡慕死?”

      “是是,您老说什么都对——哎,这位小郎君,要买衣裳吗?都是上好的亚麻制的!”

      大娘话说一半,远远瞅见个人影,便停下拾掇的动作,热情地吆喝了声。

      “……”

      那少年没回答,只是轻飘飘地越过她,然后忽然转身,凑到摊子前,道:

      “虽说宵禁令已解,可夜黑风高,您还是早些归家的好。”

      大娘吓了跳,刚想爆一句粗口,可在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溜到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脸上也换了副娇羞扭捏的模样:

      “好、好的。郎君哥哥,你生的这般好看,也千万小心夜路啊。”

      “……嗯。”

      那少年应了声,朝孙大娘微微颔首,然后顺着身后吹来的晚风,继续往前走去。

      “哎,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啊……长相这般俊秀,表情却跟丧了偶似的,真是可惜了。”

      大娘碎碎地念了句,三两下收拾好东西,乖乖地回家去了。

      “……”

      她话声不大,可走在前方的少年,还是停下了脚步。他面上毫无波澜,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粉色香囊。

      “……三年了。”

      那少年抬起头,望着初上柳梢的玉轮。他身上披着一袭淡黄薄衫,赭色的发丝在月华下轻轻飘荡。

      他抬起手,按在柳树的躯干上,轻轻抚过那沟壑般的纹路,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再不回来,我可要生气了。”

      他低喃了声,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月喑!”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那少年猛一睁眼,随即眼神黯淡下来。他转过身,望向朝自己奔来的两人,道:“有事吗?”

      “没。只是想说,要不要一起用晚膳?风舒请客。”

      其中一人微微喘气,笑吟吟地说着。他身边的青年,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宫主,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吧。”

      那少年自是月喑了。他对那两人行了个揖礼,转身便要外前走。

      “月喑,我们都找你好几回了,至少也答应一次吧?不然花判回来,该怪我们没把人照顾好,让你饿瘦了。”

      “……他要真关心,便自己回来说教。”

      月喑淡淡地回了句,而青年则望了眼身边之人,再度开口:

      “宵禁令已解,这夜巡之务,大可让卫兵替上。你身子不好,就别每日奔波劳累了罢。”

      “多谢挂怀。月喑身子如何,自个儿心中有数。”

      说罢,月喑背过身,足下一点,直接往远方飞去。

      冷冽的寒风打来,刺得他双目微微发涩。他看着底下飞速往后的房屋草木,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降下了身子。

      “抱歉……”

      他倚靠着屋墙,直勾勾地望着天边的月,直到眼眶不再模糊。

      只是,当月喑走出那巷子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个熟悉的院落前。那院子里挂着几枚灯笼,中央的木屋里头,还隐隐传出欢笑声。

      “娘亲,我要吃糖葫芦!”

      “好,娘明儿让你爹买去——现在该睡了,啊。”

      “那,娘亲,妍儿想听故事!昨天那个,您还没说完呢——”

      “好、好。哎,昨儿说到哪啦?”

      月喑立在院落前,看着映在纸格门上的人影。那些人影随风轻晃,不觉与另几人重叠起来……

      .

      七年前,刚满十三的他被任命为月判,以一己之身,担下了夙阑夜巡职务。

      起先,他不熟悉城中街道,只懂得四下乱走,可摸索久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而这,也并非全然是好事。

      “城东,距品茗楼北面三里……”

      那一夜,月喑终于忍不住,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一方院落前。只是,当他踌躇半天,好不容易决定敲门时,却直接听到一声惊呼:

      “鬼——有鬼啊!”

      娘亲?

      月喑心中一颤,有些欣喜地扭头,却看见纱窗在眼前“砰”的一声合上,连支窗的叉竿也跟着摔在地面,骨碌碌地滚远了。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见屋里头忽明忽暗,映在门上的人影也随之晃动:

      “瞎嚷嚷什么呢?哪来的鬼啊?”

      “老爷,我、我刚看见,看见絮儿……”

      “——大晚上的,胡说八道什么?那小怪物早几年就死了,怎可能出现在这儿?”

      “正、正因如此,才更可怕啊!你说,他莫不是前来索命……”

      女人的声音带着颤抖,而男人则不耐烦地咂咂嘴,道:

      “你定是织布织累了,看走眼了吧?老子忙活一天了,没心思和你瞎折腾。”

      “不,那绝对是絮儿……”

      “行啦,再吵下去,衡儿都要被吵醒了。”

      只听吱呀一声,窗子再度打开,露出一个汉子的脑袋。他左右张望了会,把头一缩,又将窗子关上了。

      “就说你看错了吧?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人啊。”

      “可、可是,也可能不是人啊……”

      屋里的人声静了下来,须臾,才传出男人的声音:

      “三日后要迁居,就别在这节骨眼闹腾了。对了,你和你堂兄确认了没有?壹甲国那边,当真比夙阑来得好?”

      “这……反正衡儿也没咒法天赋,留在夙阑,总归没出头之日……”

      “哎,那你快打听打听,出了城要再回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好。”

      那屋里头人声渐歇,而躲在树后的月喑,才慢慢地从阴影处走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藏起来,可却下意识那么做了。

      “阿爹……娘亲……”

      月喑有些失魂落魄地喊着,声音却细小得几不可闻。

      “絮儿……在这里啊。”

      他看着陡然暗下的屋室,嘴里仿佛尝到了苦涩的黄土味。

      “咕咕……”

      天边传来一丝鸟鸣,将月喑从思绪中唤醒。他望了昏暗的木屋一眼,后退几步,转身便往后方跑去。

      “——你这怪物,看老子怎么打死你!!!”

      耳边传来一声怒骂,清晰得宛若从前。

      “!”

      月喑脚下一绊,跌靠在巷道的屋墙上。他闭起眼,试图驱散脑内的回忆,可却愈发清晰——

      他记得,那天自己不乖,偷偷抱了下弟弟,然后在被阿爹责罚后,半拖半拉地出了门。

      “阿爹……絮儿好晕……”

      那一日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阿爹拽着他的手臂,拉着他走了好久好久。

      “别担心,一会儿就不晕了。”

      他记得,阿爹说这话时,脸上是笑着的。

      “絮儿啊,我早就叮嘱过,让你别碰弟弟——你不听话,阿爹才下手重了些。其实打你,阿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所以带絮儿出来散散心,算是补偿吧。”

      “散心……?”

      月喑迷迷糊糊地走着,虽然身上痛得厉害,心中却浮起一丝喜悦。

      ——难得有外出的机会,这点不适,忍忍就好了。

      他是这么想的。所以当阿爹将他带到山林里,让他跳进挖好的坑洞后,他也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阿爹,在这洞里呆着,确实没那么晕了!”

      他摸着周围的湿土,兴奋地朝上边挥舞手臂。

      “你看,阿爹没骗你吧?”

      坑洞上方探出一个脑袋,背光的脸孔让人看不清表情。

      “你在这儿呆着,阿爹去给你买糖吃,一会儿再回来啊。”

      “好——!谢谢阿爹!”

      月喑开心地道谢,然后在坑洞底坐下。他取了边上的细草轻转,又捡起几块石子把玩。

      “阿爹好慢啊……”

      他等了好久,不觉睡了过去,一直到雨水打在身上,方才冻得醒了过来。

      “阿爹,你在哪?”

      月喑看着一片的黑暗,不禁有些害怕了。

      湿冷的雨水不断落下,周围的泥土也变得黏腻湿滑。

      “阿爹?”

      在泥水开始淹过小腿肚时,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疯狂抓着洞壁,高声呼喊起来。

      “阿爹,絮儿知道错了……求您拉我出去,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滂沱大雨,和不断滚落的黄土。湿冷的空气侵入肺部,鼻腔里填满了泥土的气味——

      一块土坯塌下,将月喑压入泥水里。

      “咳、咳!”

      他在泥浆里挣扎着,好不容易探出头来,又被新落的沙土淹没。

      这样周而复始几次,当他终于体力不支,打算放弃时——雨停了。

      “太阳……”

      那是月喑第一次,那么希望见到阳光。

      在日头的照耀下,雨水慢慢退去。脚下的泥浆,也慢慢凝成黄土块。

      “阿爹……”

      月喑失神地喊着,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喉咙也痛得像火烧一样。他摇晃着站起,伸手抓住一旁突起的石块,踩着脚下的黄土,用尽全力往上爬。

      待他终于走出坑洞,以仅存的意志爬到树荫下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这片土地,于久不出户的月喑而言,实在太陌生了。他在山里头打转,很快地失去了方向感,只借由求生的本能,摘些树皮、野果食用。

      他寻着了一条小溪,将身上的脏污洗去,然后盯着水面的倒影,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洗。

      “怪物……”

      他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银发紫瞳,面白肌瘦,与寻常人全然不同。

      “怪物……!”

      他喃喃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向前方。

      “走开!!”

      溪水被激起一片水花,然后抖出一圈圈涟漪。

      月喑看着那水波,慢慢地走到溪边跪下。他屏着呼吸,慢慢地弯下腰,却只看见碎成几块的白影,每一块都映着丑陋的紫眼睛。

      “不……”

      他按着地面后退几步,然后霍地站起,发狂似地往后跑去。

      阿爹,娘亲,弟弟……

      为什么……只有我,是个怪物呢?

      他跑着跑着,只觉得脑袋乱哄哄的,身上不住传来刺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生来,注定任人摒弃,那……

  • 作者有话要说:  月喑后来幻出的发色(赭色),是他最后目睹的、弟弟胎发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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