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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外篇二:桃之夭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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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小月判?你在这儿干什么?”
陡然传来的人声,让月喑吓了一跳。他伸手抹了抹眼,后退一步,朝来人作揖道:
“花判前辈好。”
“哇,这称呼真是新鲜——虽然你比我年龄小,也不至于把我叫得那么老吧。”
闻言,月喑愣了下,抬头看向眼前笑眼盈盈的人。
“前辈……听上去很老吗?”
“当然了。想我一个花季美青年,被人前辈长、前辈短地叫,多掉价啊!你要不跟着华兄唤我花繁,要不就把后边的‘前辈’二字去掉,喊我花判就行啦。”
“……好的,抱歉。”
月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选择道歉。可他话音刚落,便见那人按着额头,一脸的哀怨苦恼:
“唉,怎么又是个较真的家伙——算了,你叫什么啊?”
他话题跳得很快,月喑微怔了下,方才回答:
“回花判,我名唤月喑。”
“月、喑,嗯,真是个好名字。”
花繁眼珠一转,道:“不过呢,我和你算是平起平坐的,以后那些无聊的礼节称谓,就别再用了——欸,你怎么啦?”
月喑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他有些困窘地将泪痕抹去,道:“抱歉,这里风太大了。”
花繁瞥了远处的院落一眼,然后骚了骚脸,道:“也对。喑喑你那么小一只,自然比较弱不禁风。”
“……”
月喑沉默了。
本着不顶撞前辈的心思,他小心地挑了个话题回应:
“花判,我不叫喑喑……”
“啊?我知道啊,这只是一种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方法。就像我管雪华叫华兄,他偶尔喊我神经病一样啊,哈哈。”
“……”
月喑又沉默了。他看着眼前一脸欢快的人,思索起对方脑子有病的可能性。
“好啦,既然这儿风大,那我们去避避风吧。”
花繁说着,直接拉过月喑的手,就要往前走去。
“……!”
月喑感觉手心传来陌生的触感,生生吃了一惊,当下奋力一甩,将对方的手拍开。待他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以后,心中顿时一片慌乱,急急忙忙地道起歉来。
“对不起,我……”
“好痛。”
花繁摸着自己的手,一脸委屈:“喑喑,你怎地如此心狠——”
“……抱歉,是我错了。您要是生气,可以揍我几拳。”
月喑想着过去应对阿爹的法子,消极地闭上了眼。
蓦地,手心再度传来暖意;而身子被用力一扯,霎时间便离开了地面。
“——!”
月喑惊恐地张开眼,却见花繁笑嘻嘻地拉着自己,漂浮在银白的月色中。
“道歉就算了。既然你心怀愧疚,那便陪我一起用晚膳吧。”
“可、可是,我还得夜巡……”
“这事儿重要吗?吃饭大过天,你要不肯陪我,我就不原谅你了哦。”
“……”
月喑还没想到反驳的法子,便被花繁一拉,直往灯红酒绿的街道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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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以后,花繁总以各式各样的借口,将启程夜巡的人拦下,然后死皮赖脸地缠着对方用膳。
“花判,我不能再怠忽职守了。”
“怕什么,你那法器精得很,让它自个在城内溜达就好啦。”
“可……”
“好啦,那么认真干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若宫主怪罪下来,还有我帮你顶着呢。”
“……”
在月喑看来很严重的问题,到了花繁这里,却只轻描淡写、不值一提。他可以因为一时兴起,就跑到右殿寻人,只为了让月喑看一眼新冒出的嫩芽,或是欣赏天边的虹桥。
例如这日,月喑夜巡完毕,刚歇下没多久,就被某人给吵醒了。
“喑喑,快快快,宫外出大事了!”
“……?怎么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快盥洗更衣,一会儿宫门口见。”
“……嗯。”
月喑揉着发红的眼,离开刚躺下没多久的床铺,以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再赴往宫门口。
然而,在花繁心急火燎地拉着他腾飞后,最后抵达的场所,却是位于城东的品茗楼。
“这就是……你说的大事?”
月喑坐在人声鼎沸的茶楼里,看着对面优雅品茶的人,再度有“这人是混蛋”的认知。
“没错。时隔半载,品茗楼总算推出新糕点了!要不是我事先和掌柜的说好,怕是等上半日,都入不了这茶楼呢!”
“……”
本月第一十八次,被某人从被窝里拖下床的月喑,默默在心里想好今日份黑册子内容。
许是出自关心,宫主曾给了月喑两本小册子,让他记录生活趣事,好让压抑的情绪有个出口。此举虽是好意,可月喑只在夜巡与休息之间反复,每一天过得都是一个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写的。
而自打认识花繁,那一黑一白的小册子,才开始有了用武之地。只是不知,这事儿是幸或不幸了。
“喑喑,你不吃吗?”
“……抱歉,我没胃口。”
月喑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头,强打着精神,与逐渐涌上的困意相抗。
眼前之人挑了挑眉,然后忽然站起,将一块翠绿色的糕点塞进他嘴里。
“唔……”
月喑感觉嘴里一下溢满香气,睡意顿时消散不少。他将那糕点咽下,然后看着笑得一脸欠揍的人,道:“花判,你——”
“怎么,不好吃吗?我记得你喜欢艾草香,想来制成糕点,也会合你口味。”
“我……”
月微怔了下,还没来得及回应,嘴里又被塞了一块。
“这艾草糕皮薄馅多,里头的豆沙软软糯糯的,可好吃啦。”
花繁笑眯眯地说着,自己也吃了一块,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喑喑,你真不喜欢吗?你不吃的话,我全包了啊?”
“……喜欢。”
月喑低下头,安静地咀嚼起来。
“喜欢就好,不枉我求了罗掌柜半月——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嗯。多谢。”
月喑老老实实地道了谢,而花繁则眉飞色舞,笑得一脸灿烂:
“喑喑啊,你把眼睛闭上。”
“……?”
月喑虽心有疑虑,却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感觉花繁一下走到身后,双手抚过自己颈间,将垂落的发丝挽起。
“你这长发披着,行动多有不便,不如高高束起,瞧着也精神些。”
月喑睁开眼,只觉后颈微微生凉,着实有些不太习惯。他伸手往后方探去,刚摸着发带的边缘,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听华兄说,近来城中流传着赭发鬼的传说。你要不想再被误会,就乖乖收下吧。”
“……”
月喑沉默半天,道:“花判,你总这般管人闲事吗?”
“嗯……也不尽然吧。你喊过我一声前辈,我自该对你多加照拂,不是吗?”
“那,若将我与雪华前辈相比,又……”
“傻孩子,你和他比什么啊?华兄那么大一个人,哪还需要我操心——话虽如此,还是有必要操心一下啦,哈哈。”
“……”
月喑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人,再度陷入无言。
“好啦,我也该去巡城了。你要自己回去呢,还是我送你一程?”
花繁将几枚碎银放在桌边,然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起身问道。
“巡城要紧,我自己能回去。”
“好,那……”
“花繁。”
月喑出声打断,也跟着站起身,走到花繁跟前。
“我在——等等,你干嘛忽然喊我名字,怪吓人的。”
花繁拍了拍心口,道:“怎么啦?有什么要求,就放心大胆地说。即便我办不到,也可以扔给华兄来做。”
“……”
月喑昂起头,将脚尖踮起,看着依旧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人,一字一句地道:
“我会努力的。”
“什么?回个宫而已,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月喑抿了抿嘴,道:“我先回去了,晚膳时分再见。”
“嗯?你不是早就拒……”
“——我改变主意了。就这样吧。”
“……”
这次,轮到花繁无言了。他看着快速奔下楼的人,不禁有些感慨:
“这孩子,不会是想向华兄学习吧?我都这么努力了,怎么还没将人掰正啊……”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经意瞥见窗外的阳光,心情又好了起来。
“算了,今日阳光明媚,正适合出外走走。”
于是,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开开心心地踏出茶楼,迎接那些热情似火的百姓们。
“反正,日子还久着呢。首先,今晚该带喑喑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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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好!”
阳柳居内,一位面首奏着琵琶,风情万种地唱着。前来捧场的公子哥们,则不断地喝彩、叫好,将一块块银锭掷到那面首脚边。
“洛洛,再唱一曲嘛?你要唱得好,本公子就算散尽千金,也——”
“洛洛也有此意,可酉时已至,怕是不能继续为公子唱曲了。”
那面首站起身,微微一揖后,便踏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挤在勾栏处观望的其他面首,也纷纷转身走入内室。
“什么?这才过了半个时辰,怎么就不唱了呢?”
适才说话的公子有些错愕,而一旁的青年则打量了他一眼,好心地解释道:
“兄台,你是第一次来吧?早在几年前,有位贵人包下阳柳居,一到酉时便清场,戌时才再度开放。我们啊,也早就习惯了,反正这时间刚好吃晚饭,一个时辰后回来便是了。”
“什么啊,那我的银子不是白花了吗?早知这么麻烦,就去对门听昆曲了。”
“哎,你小声点。对方可是文判大人,再有钱也得罪不起啊。”
“哼,不就是文判嘛?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那公子哥口中骂骂咧咧,可看其他人都走了,也只得忍下心中忿意,悻悻然地离开了。
待得人潮散去,适才唱曲的面首,方才扭着腰肢上楼,走到唯一的客人面前。
“大人,今晚还是一样吗?”
“嗯,有劳了。”
那坐着的人应了声,然后兀自转头,看向窗外。
“好的,大人请稍等啊。”
洛洛踩着碎步离开,不一会儿,又端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动作轻巧地放到桌上。他望了那客人一眼,见对方没理会自己,便识趣地退下了。
“忘忧酒……”
月喑端起酒壶,将两只酒杯满上。
楼下,又隐隐传来琵琶声。那歌者轻轻唱着,歌声低沉嘶哑,听得人心中生涩: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
月喑闭起眼,又想起了适才院落前,随风飘荡的纸灯笼。他捏着腰间空瘪的香囊,复又睁眼,看着对面空荡的座席。
“你看,这酒又凉了。”
他低声说着,指尖移到另一只香囊上,将上头的束绳解开。
那锁物囊开启后,出现在月喑手中的,是一个小小的瓷罐。他捧着那罐子,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再将酒杯摆到瓷罐前。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请不起这酒了。”
月喑自顾自地说着,端起酒杯,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口。他感受着喉间流窜的苦味,忍不住咳了声,随即又将酒杯倒满,再次闭眼灌下。
“我现在,至少能与你对饮三杯。你不是最爱吃酒吗?怎就舍得让我独酌呢……”
他睁着逐渐朦胧的眼,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自己。
花繁离开后,他那两本小册子,再也没添过一笔。与之相对的,是虽然小心翻阅,却依旧不断增多的水痕、皱褶。
他的记忆不好,这样一页页翻着,能想起很多事情。
他记得其他人是怎么说的,又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将装着荼蘼的罐子交给自己。那些善意的谎言,让他不忍揭穿,却又无法佯作无事一般继续生活。
于是,在独自煎熬半年后,他也曾寻过宫主,认认真真地问对方:
“我在昏迷时,做了个噩梦……那梦中的内容,与这花儿有关。”
他说着,嘴角罕见地勾出笑容。一向无神的眼里,却盈满了泪水。
“那不是真的……对吧?”
“……”
当时,宫主没有说话,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向自己,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当晚,他便自暴自弃地翘掉夜巡,冲到阳柳居将自己灌醉,然后被雪华拖回宫教育。
三年后的现在,他的酒量莫名变好了,可心中的思念感,却不减反增。
月喑模模糊糊地想着,闷下了最后一杯酒,然后起身,准备迎接又一夜的冷风——
“咦?不过一晚上的事,你怎就长高了?难不成,是我用力过猛了吗?”
……!
那熟悉的轻佻语气,让月喑狠狠地怔了下。
他收回伸向瓷罐的手,慢慢抬起头,迎上了一抹粉色身影……
“啧啧,虽然高了,但还是没我高嘛。而且,这瘦巴巴的样子还是没变——哎,我随口说说罢了,你怎么又哭啦?”
“……”
月喑揉了揉眼,唇角颤抖了会,忽然奋力往前一扑,直直跌入那人怀里。
木制的桌摇晃了下,上头的酒器滚落在地,碎出了一片酒香。
楼下的歌声戛然而止,整座阳柳居内,只剩下低低的抽泣声。
“喑喑?”
花繁有些不知所措,而月喑则慢慢抬头,露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最灿烂、真心的笑容: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