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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外篇三:离歌 ...

  •   “——你可知阴阳有别,你我怎能一路同行?”

      ……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了久违的熟悉声音。

      恍惚间,他看见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一男一女,一灰一白。他们披着大人的衣袍,手中各握着一个本子,上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白衣男孩向他望来,眉清目秀的小脸上,带着点赧然,和一丝的局促不安:

      “阿澄,到你了,快念啊。”

      “……”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脖颈处的白绫绷得死紧,夺走了他的声音,也夺走了仅剩的空气。

      他感受着胸膛中炸裂般的剧痛,一边想着,当时自己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口的台词:

      “——情愿化一女身,终生侍奉仙子。”

      “不、行,你念得太死板了,要带点感情!感情懂吗?”

      他看见女孩跺了跺脚,不满地嘟起嘴;一旁的男孩则宠溺地笑了笑,伸手轻拍女孩的头。

      “思思,你就别为难阿澄了。走,吃饭去。”

      “什么嘛——你总向着他。”

      女孩抱怨了句,却也没继续发脾气。她一手捧着剧本子,一手抓着长得拖地的灰外袍,兴冲冲地往屋内奔去。

      “吃饭喽——”

      “思思,等……唉。”

      男孩无奈地叹气,然后骚了骚头,踏步向他靠近。

      “走吧,先回我家,将这些衣物换下再说。”

      “好。”

      他听见自己应了声,伸手搭上男孩的手。

      然后,他……

      他闭上眼,看见了他的光。

      .

      “父亲。”

      宁澄慢步走进书房,恭敬地作了个揖,而后如往常一般,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看着自家父亲持着狼毫,专心地书写着,一笔一画皆小心翼翼,生怕毁了那名贵的绢布。

      ……

      良久,宁陕方才放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然后一挥袖,对着宁澄道:

      “澄儿,下月初开始,你去蓝严堂修习吧。”

      “蓝严堂?”

      宁澄有些错愕。他抬起眼,道:“父亲,那不是达官贵人或富家子弟,才……”

      “放心,为父都安排好了。这些年,我经营粮栈,攒了不少银两,足够让你进蓝严堂了。”

      宁陕出言打断,起身走到宁澄跟前,慈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你自幼聪明,又有法术天赋,断不该就此埋没。我和你母亲商量好了,就算要倾家荡产,也要保你前程似锦。你啊,要好好听夫子的话,认真学习,将来当个法器匠人,好好地光宗耀祖。”

      “我……”

      “华林二家没落后,夙阑最缺的,就是制器师了。想当年,我抓准机会、白手起家,才有了如今的宁氏粮栈。你只要肯勤学苦干,定能闯出另一片天。”

      “可,孩儿不——”

      “澄儿乖,为父耗了许多心力,就盼望你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将来长大了,定会感激为父为你做的一切。”

      宁陕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踱回书案坐下。

      “去了蓝严堂,记得与世家子弟打好交道,对将来也有好处。”

      “我……”

      宁澄呆站了会,艰难地道:

      “可,阿彦他们……”

      “余彦、孟思他们,虽没修习法术的天分,可人家有祖上传下的基业,自然不愁往后生计。与其浪费时间和他俩玩闹,不如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

      宁陕盯着自己儿子的脸,语重心长地说着。

      “你母亲身子不好,已经没法再生育了。你作为宁家独子,要时刻谨记自己该负的责任。”

      “……是。”

      宁澄低低地应了声,道:“那,孩儿先……收拾行囊,为出发做准备。”

      闻言,宁陕松开紧蹙的眉,嘴角弯出微笑。

      “好!澄儿这般懂事,为父就放心了。你先拾掇拾掇,明日为父再带你上街采买。”

      宁澄低下头,几不可见地抿了下唇。他抬起手,再次恭敬地作了个揖:

      “多谢父亲,孩儿告退。”

      说完,他慢慢地退出书房,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慢慢地将写了一半的话本取出,迅速地撕了个粉碎。

      .

      “喂,说好全程由你请客,怎么没带够钱啊?”

      “……抱歉,可我真的只剩枚铜板了。”

      宁澄看着周围气势汹汹的学子,心底一阵发怵。

      “哈,他说自己没钱呢。”

      领头的学子嗤笑了声,其余人则阴阳怪气地帮腔:

      “不是吧?才请了一顿,就没钱了?”

      “搁这儿装啥呢?大伙儿都知道,你爹为了塞你进来,可是舍了好大一笔钱啊。”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他爹央求了众夫子半天,挨家挨户地下跪,才讨来了这求学名额?”

      “啧啧,你们怎么都只听一半啊。他爹分明是捧着银子跪了半天,好说歹说才——”

      ……

      宁澄脑子乱哄哄的,只看见其余人不断交头接耳,然后放声大笑,最后抛下几块碎银,将他留在了茶馆里。

      类似的情形,重复了很多次,也持续了好久,久得宁澄开始怀疑,他们不过是想借此笑话自己,权当消遣玩闹。

      他有些不甘心,安慰自己早日出师就好。然而,那蓝严堂的夫子全是势利眼,满心想着从他人上多刮点油水,又怎么会认真指导他这个没背景、没家世的小商贾之子?

      于是后来,即便他好不容易习了点厨艺,到茶馆当个小帮工,可赚来的,却是学子们更多的耻笑,还有被搜刮一空的铜板。

      好在,蓝严堂虽处处精打细算,依旧有为学子们提供伙食。若非如此,宁澄根本无法设想,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田地。

      算了,能过活就好。

      于是,在每个深夜,宁澄都会睁着大大的眼睛,把自己缩在被窝里。

      ——学习遇到瓶颈,是自己不够努力。

      没法交到朋友,是因为自己过于阴郁。

      睡吧,睡吧……怕黑,不过是一种矫情。

      睡吧,睡吧……

      睡着了,才能暂时离开这里。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

      随着高昂的唱词声,又一对璧人结为连理。

      新郎官的笑容带着点腼腆,而他身旁的新娘子,则在礼官话音落下后,急不可待地掀开红盖头,反手拉过身旁之人的手,踮脚亲了上去。

      “喔——”

      几位公子哥拍着手起哄,瞬间带起一片掌声。

      “哇,思思姐好漂亮啊!”

      “余大哥,我们先走了啊,不耽误你和嫂子度春宵!”

      新郎官的脸,生生成了个熟透的柿子。他听着宾客们的戏谑、拍掌声,偷偷望了坐在太师椅的父亲一眼——

      “嚯!”

      余老爷子的脸都气黑了,可他顾虑自家的颜面,只是瘪了瘪嘴,没出声呵斥刚过门的儿媳妇。

      见状,新郎官眼神躲闪了下,随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将新娘子揽入怀中,闭眼吻了上去。

      “新郎官,好样的!”

      观礼之人或顾着喝彩,或忙着议论堂前的新人,个个脸上都盈满微笑。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影悄悄地出现在门口。那人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学子服,脸上挂着几滴汗珠,身子因喘气而微微晃动。

      他盯着紧紧相拥的新人,目光有一瞬间的空洞。但很快地,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原来落寞的神情,也迅速端成了合时宜的喜庆之色。

      他悄悄地走到屋角落,坐到了最不起眼的位置上。

      “唷,这不是宁家的娃娃吗?几年不见,小模样变了不少啊。”

      旁边的大婶盯着他看了半天,一拍脑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怎么,不认得余婶了?我之前服侍过宁夫人,早几年跟着我家老头子,到了这余府帮活儿。”

      “……晚辈记得。”

      宁澄低声说了句,微微一点头,道:“余婶,好久不见,近来安否?”

      “哎,我们这些老人家,过几年不是过,哪有什么安不安否的。”

      余婶摸摸自己爬满风霜的脸,有些感慨地说着。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

      宁澄身子一震,忍不住咳了声。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肩膀,将衣袖往下拉了拉,遮去了紫红的淤痕。

      “宁公子,你还年轻,不会明白的。老爷为了把你送进蓝严堂,过得也很不容易。将来你学业有成,记得好好孝敬二老,别再让他们操心了。”

      “……是,晚辈记着了。”

      “记着,也要往心里去的好。想当年,我儿子也说什么‘一定孝敬娘亲’,可后来……唉。”

      余婶自顾自地说着,见身边的人只沉默点头,有些不满意地咂咂嘴,夹了几道小菜,放到对方的盘子里。

      “宁公子,不要嫌余婶唠叨。你啊,从小到大就是这副阴沉劲儿,难不成连昔日好友的喜宴,也要苦着一张脸?”

      “我……”

      宁澄有些不自然地顿了下,随即露出微笑:

      “抱歉,晚辈适才奔波赶来,着实有些乏了。”

      “哎,好了好了,快吃点东西吧。”

      余婶倒也没为难他,转身便和自己老伴聊天去了。

      宁澄盯着眼前的盘子,全然没胃口下筷。他刚发了一会儿呆,右边坐着的老汉便醉眼朦胧地望来,将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放到他的面前。

      “宁家娃娃是吧?我和你爹打小就认识了。你出生那会儿,老子还去喝过满月酒呢。”

      “前辈,您是?”

      “唉哟,老子一听这文绉绉的话,就浑身不得劲儿。我说小宁啊,你光坐在那里不吃饭,至少也喝点酒吧?这酒可是上好的花雕,至少也得喝几杯。”

      “可,晚辈……”

      “行啦。宁家老儿酒量贼好,你作为他的儿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那老汉伸手抓着宁澄,不由分说地将杯子递到对方嘴边。

      “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

      宁澄看着穿梭在人群中、忙着宴宾客的大红人影,心一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嗯,这才像话嘛……喂,你小子怎么了?这就醉啦?”

      “……”

      宁澄努力睁大眼,却耐不住阵阵涌上的疲惫感。

      他看着眼前的景物倾倒,红色的布条搅着花花绿绿的饭菜,融成了一片黑。

      .

      “——为父辛辛苦苦将你送入蓝严堂,可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杂活的!”

      “……”

      宁澄从厚厚的账本里抬起头,看着略微失态的宁陕,道:“父亲,孩儿只是见您身子不好,想着帮忙打理粮栈,才——”

      “粮栈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澄儿啊,难道你忘了,自己去蓝严堂前,是怎么答应为父的吗?”

      “……”

      宁澄垂下眼,没有回话。

      “澄儿,你别怪为父严厉。你学成归来已有两年,却成日躲在这粮栈内,完全没半分作为。为父知道,你在蓝严堂吃了点苦,可不吃苦,又怎么能成大器呢?”

      宁陕咳嗽了声,苦口婆心地道:

      “你啊,就是学不会这为人处世之道,才让自己落得这般难堪。别人爱开玩笑,让他们说就是了。只要澄儿有出息,为父丢点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

      宁澄还是不答。他面朝着地上的一只小蚂蚱,眼神空无一物。

      “唉,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没礼数了。”

      宁陕痛心疾首地说着,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失望。他注意到脚边的蚂蚱,抬腿将它扫到一边,道:

      “好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既无心事业,便早早娶妻生子算了。”

      “!”

      此言一出,宁澄总算有点反应了。他抬起头,眼底写着绝望:

      “父亲,您明知道,我……”

      “——要么成家,要么立业,你自己选一个吧!”

      宁陕狠下心,没理会自家儿子的哀求。他袖袍一抖,转身踏出了粮栈。

      .

      今天,是个好日子。

      宁澄绞尽脑汁,总算创出了一个小法器,也在父亲的陪同下见了媒婆,约定清明日以后,再去姑娘家提亲。

      双亲盼着他成家立业,而他也为此尽了所有努力。

      只是现在,他真的累了。

      “……对不起,我……”

      宁澄喃喃地说着,两行清泪滚下,打在了洁白的绫布上。

      他直起身,掸了掸好不容易找来的樱草黄衫。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儿时:

      “喏,这袍子是你的,快换上吧!”

      “嗯……?可我扮的是青蛇,怎么穿黄衣服啊?”

      “哎呀,衣服哪有那么好找——再说了,这是樱草色!才不是什么黄衣服呢!”

      女孩凶巴巴地点着他的额头,旁边的男孩则温柔一笑,道:

      “好啦思思,女孩子家家的,别总那么凶嘛,阿澄都被要你吓傻了。”

      “我、我才没有……”

      “对嘛,宁大哥才没那么胆小呢!”

      男孩有些莞尔,随手拍拍女孩的头,唇角弯起好看的笑,向他望来:

      “阿澄,你那话本,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啊?记得,里边的主要角色,必须全是男的啊。”

      “什么呀,穿裙子委屈你啦?宁大哥,你别听他胡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好了。”

      “不不不。阿澄,这回必须听我的。”

      “不嘛!听我的!”

      ……

      宁澄想着,嘴角轻轻地上勾了下。

      他踏上矮凳,总算做到了高人一等。

      他闭上眼,看见了他的光。

  • 作者有话要说:  白蛇:“青蛇仙翁,你可知阴阳有别,你我怎能一路同行?”
    青蛇:“俺情愿化一女身,终生侍奉仙子。”
    ——京剧《双蛇斗》剧本唱词。
    .
    P/s:
    对一路同行的看官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希望大家一切安好,都能怀揣最透明的勇气,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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