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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Donatella神赐之物 ...

  •   圣吉纳罗教堂的钟声总是会在正午响十二声,在凌晨响十二声。

      原本迪亚波罗从未注意到这一点,即使他曾经歇脚在广场周围的旅馆。但在无限的死亡循环中他却学会了通过钟声计时,因为计算时间远比计算死亡来得轻松。苦中作乐时他会嘲笑自己对死亡的适应,反思自己的反抗是否徒劳,偶尔也会点评自己的死法是无聊还是滑稽。他甚至开始刻意忽视自己的死亡的精确次数——至少这样能让失败不再那么难熬。

      当他死过二十次……三十?不,也许是四十…….总之是足够逼迫他承认一切反抗都失败了的次数后,他发觉他的记忆出现了斑驳的空白。这种感觉不易察觉又毛骨悚然,仿佛逐渐溶解在流淌的河水中:他忘记了那身最喜欢的黑色西装的布料触感,忘记了圣热内罗节的夜晚的天空上蜿蜒的焰火,也忘记了第一个亲吻他手上戒指的人的名字。
      他骨头里的一些坚固、结实的东西都在令人厌倦的河水中溶化了,没有支撑的皮囊随波逐流,卷起一阵寒冷又沉重的疲惫。

      迪亚波罗当然尝试过回忆。他在河水之中绝望地挣扎,他会突然抢走路人的电脑搜索「热情」的加密网络,最后想起这不是他的电脑,没有通讯密钥;他会尝试寻找几个亲信的居所,却在屡次敲开陌生人的门后意识到那些见过他模样的人早已被他亲手处决;有一天他两次拉住佩戴金色徽章的「热情」成员——因为他把第一次拦路的结局忘记了。
      不知道被射成筛子多少次后,他终于艰难地记住了要远离「热情」现在的成员。

      生命强烈的节奏,呼吸充沛的脉搏逐渐被无边无际的虚无与消极吞没,迪亚波罗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躺在地上,做一片枯朽但是安详的落叶,伴着不同的死亡醒来又睡去。

      随着时间流逝,死亡不断变换着它的位置和方式,但始终不变的是它狰狞的模样。

      这一次,他在蓝天白云下醒来。

      今天的天气好极了,温热的风吹拂着,树和草叶沙沙作响,迪亚波罗躺在草地上,感觉湿润的土地逐渐濡染了他的头发。

      这让他久违地回忆起了家乡。

      不是诞生的监狱,不是重生的埃及,也不是长久生活的那不勒斯,迪亚波罗唯一且永远承认的家乡是奥尔比亚,那里有着尖耸的山峰,翠绿的海水,碧蓝的天空,广袤的草地,稀疏的砖石小楼外壁粗糙又湿滑,青苔爬满了岩缝,远远看去斑驳又古老,就像他眼前那栋。

      ......就像奥尔比亚的?

      迪亚波罗微微睁大了眼。

      这是奥尔比亚。

      他久违地动了起来,试图撑起上半身打量一下四周,摸索间碰到了坚硬的石头——是一块竖着的冰冷石块。他抓着边缘坐起来,转头却看到漫山遍野的石碑,静默地伫立在田野上。

      这是一片墓地。

      迪亚波罗若有所感,看向旁边的墓碑。

      上面的名字他很熟悉......是神父的名字。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矇昧慑住,他混混沌沌地向另一侧看去,又看到了母亲的名字。
      迪亚波罗忍不住抓紧了手下的石碑,在恐惧的威慑下低下了头。

      手中的墓碑刻着他的名字。

      “索里特·纳索

      “一九六七至一九八六*

      “你曾用玫瑰之歌将我唤醒
      “却在最美丽的时光中驻足
      “我在这里呼唤
      “时间归来吧,我们相爱,相爱,相爱。
      “我在这里叹息
      “时间飞逝了,我们爱吧,爱吧,爱吧*。”

      多娜提拉将他曾经献给她的爱情诗镌刻在这一小桩石头上......迪亚波罗久久凝望着这块墓碑,凝望着记录曾经爱情岁月的证明,渐渐呆滞在原地,心想。

      他曾经是什么样子来着?

      男人微微眯眼,试图回忆过去,找寻丢失的自信和凶猛。可愤怒、支配、力量和权势对他而言就像生命需要吃饭喝水,是自然而然的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是稀松平常的事,自然不含深刻的狂喜。曾经覆盖整个意大利的黑暗力量和教皇也要鞠躬的至高权柄在他脑中一闪即逝,没有在疲惫的河水中溅起丝毫涟漪。一番徒劳无功的努力后他挫败地睁开眼,墓碑凝望着他,多娜提拉的叹息也一并凝望着他。

      他忍不住用手指抚过那几行字......在冰冷的触感中终于回忆起了一些还没破碎的过往。

      这首诗写于多娜提拉的生日,也是记忆中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刻。那晚他为她点亮了蜡烛,赞颂她的生命是他从未做过的美梦。他吻遍她的全身,知道自己无法呼吸时才停下:脊椎,一节一节椎骨,一直到她凹陷的腰窝。长了痣的身体这一侧,她永不枯竭的心脏的那一侧。当他亲吻她时,她身体的热度在上升,同时散发出一种海洋的香气。她用她每一寸肌肤新生的颤动来回应他,而他在这每一寸肌肤里发现了不同的热度、独特的味道和崭新的吟唱,她整个身体内部发出了与他和弦的共鸣,她的唇瓣未被碰触便如花朵般对他绽开。即将在凌晨睡去时,他听到了她神圣的微弱的鼾声,感受到一阵由内涌向外的满足和快乐。他誓要让多娜提拉·乌纳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她!这个决心高于一切,所向披靡,让他漂泊的岁月终于有了支点,敦促着他走进浴室,在镜子上写下:“多娜,我的生命,我终于拥有了你!”*

      可是现在他已经感受不到那种快乐了!

      记忆非但未能如往日般给他安慰,反而将他推入了更加绝望的颓唐中:他曾拥有快乐这一事实让他终于无法催眠自己是无知无觉随风飘荡的枯叶,从五脏六腑中涌出的虚弱席卷了他,他眼前一黑,不得不倚靠在自己的墓碑上,才没有因打击而倒下。墓碑的冰冷渗透进他的皮肉,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和自我欺骗。在蓬乱的心跳中,连温柔的故乡都向他露出了不再遮掩的狞笑:蓝天白云和草地向他围困而来,风吹草野刮起躁郁的嘶嘶尖叫,空旷的田野翻卷像锅沸腾的水。他的大脑在蒸煮中被熬成了一锅浆糊,眼睛在雾气里模糊一片,在按耐不住准备拧断自己脖子以求安静前,却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叔叔,你肚子痛吗?”

      迪亚波罗抬起头。

      太阳还没跑到一半,直射的热气便已经让人无法忍受,穿红格子裙的女孩单手环抱着穿裙子的布娃娃站在他面前,一面抚弄布娃娃干枯蓬松的头发,一面细声对他说话。

      “叔叔,你痛吗?”

      迪亚波罗记得她,迪亚波罗认识这张脸,甚至认识她怀里的布娃娃。她是海边渔民家的女孩,多娜提拉用他的旧衣服缝了这只布娃娃给她,而他在那天夜里将火把扔进了她的窗户,伴着尖锐的哭嚎卡住了门锁......迪亚波罗忍不住紧紧贴上背后的墓碑。死去的幽灵却依然不放过他,向他跨出了一步,两步。

      “叔叔,痛吗?”

      稚嫩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如同死亡前的鸣枪,她和她手里的布娃娃紧紧盯住他,彻底压倒了他。

      她来复仇了?
      她要怎么对他复仇?
      他到底还要死多少次?
      下一次死亡会在什么时候从何方吞噬他?

      死亡逐渐撕裂了他的理性,并将碎片丢进了永不回头的河流。迪亚波罗被体内日渐生长的冰冷的恐惧浸透,颤抖着连连摇头,双脚徒劳无功在草皮上滑动。他带着疯狂的、会永远持续、直到死亡真正将他接纳才能停止的恐惧,哭喊出来。

      “不要靠近我!”

      墓碑消失了。

      迪亚波罗向身后的墓群倒去。

      女孩的目光追随着他,坠落进昏暗的墙角。

      浸在汗水中的迪亚波罗没有试图躲藏,也不再欺骗自己是片枯叶,他只是僵硬恐惧地蜷缩在墙角,不断祈祷这次的死亡不要再如此折磨他。知了在午后两点的燥热中叫得人心烦欲裂,阳光不断移动,让他不得不一点一点退缩进黑暗里。他已经学会了在苍蝇蚊虫的爬行中扮演一具合格的尸体,也学会了在路人向他扔硬币时不站起来一拳揍过去。但他的情绪仍难以安抚。四点钟时,他试着用睡眠安抚恐惧,期间他的确睡着了,在梦里,他将行人的笑声与自己的呜咽混淆在了一起,就在这时,什么东西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把他吵醒了。

      迪亚波罗睁开眼。

      对面商业街中心大楼前挂着的巨幅海报被更换了。旧的黑色长发女明星手捧挎包的广告掉在尘土里,粉色短发的歌手飘然从天空垂落,幕布簇新的边角被工人用平滑铲掖进了塑料箱。
      那是特里休·乌纳,她穿着黑色的绸裙,神秘而茫然地侧躺在红色的丝绒中,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指甲贴着手指尖尽头的一瓶香水。

      贝利可罗在汇报中提到特里休·乌纳长得像多娜提拉的素描本中描绘的他,实际上特里休更像她的母亲。

      特里休侧躺着的模样和多娜提拉如出一辙……她们都有着苍白的皮肤,让人感觉宁静。当他躺在旁边凝视她的睡颜时,五种感官仿佛着了魔。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蜷起来的手指涂着鲜亮的粉色指甲油,特地调成了和他的头发一样的颜色。她嘴唇厚实泛着水光,隆起的丰盈涌动着某种盎然的生机,双手的皮肤光润,紧绷在骨头上。她甚至连脚趾也是好看的,修长敏感,在他悄无声息用脚追逐她时会忍不住咯咯直笑,那笑声就像烟火一样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在奥尔比亚潮热的空气里,她浸润在闪着磷光的汗水中:挺拔的鼻梁、高挑的双眉、热情的唇……

      迪亚波罗恍惚间想起,他也是期待过一个女儿的。

      在哈着气用手指在水雾中写下那行字时,他决定要做个水手,随她一起出海,走遍每一处会令她露出快乐表情的地方。再过几年,也许他们会回来,在养父的大教堂里结婚,定居,变老。他会把教堂后养父的房子重新装潢一次,客厅一定要宽敞明亮,有粉刷过的拱顶和棋盘式的弗洛伦萨马赛克地板,卧室的地板要换成防潮软木的,踩上去的触感必须刚刚好,不会太凉,也不会太硬,让身体对温度变化很敏感,却不肯放弃吊带和短裙的多娜提拉不至于因为光脚跑来跑去而受凉闹肚子。他准备打通主卧的墙壁,换成四扇玻璃门开向贯通的长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大教堂、奥尔比亚广场和喷泉里站在海贝上的维纳斯雕像,更远处是花岗岩山峰和宽广延绵的翡翠海岸。又一个五月的时候,他可以抱着她坐在那儿俯瞰广场的晚会和海岸的烟花,和热闹的人潮一起哼唱意大利民谣。房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每日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会依次照进每扇窗户。不过没关系,他会在她眼皮昏沉扇动的时候关上窗户,将光明与他们分离*。
      然后他们会有一个女儿。

      ......

      如果,如果。

      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了,他会驾着船,载着唯一的乘客多娜提拉,像上帝巡视自己的领土,永远奔赴永远离开,他们会短暂驻足于每座城市最高的尖顶教堂里,每天俯瞰五颜六色的城市,感受脚下的喧嚣吵嚷,在阳台上交换汗涔涔的亲吻。多娜提拉想要继续上学,她会倚仗他的照顾,而他也无比需要她的嘴唇。他们还年轻,会恐惧一眼望得穿的生活,会无法忍受炎热的奥尔比亚,但他们会彻底了解对方,会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误解,顷刻结下的怨恨,彼此间的无理取闹,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进庸碌的大雾之中*。

      夜晚八点的钟声响起,他在愈来愈拥挤的人潮中不得不藏入更深的巷子,在恐惧的汗水中看向突然亮起璀璨灯光的广场。

      在从天射下的不放过任何细节的镁光灯的照耀下,特里休愈发透彻的绿眼睛久久俯视着他。

      如果他们真的有了女儿,他们会为女儿准备棕橘色的抹胸,墨绿格子棉质拼接短裙,墨绿色中拼接的那抹棕橘和他的眼睛的颜色如出一辙,当他们的女儿穿上这身衣服奔跑在沙滩上时,就像是多娜和他的链结和延续永远烙印在了翡翠海滩上。在节日里,他会把女儿交给养父照拂,而他牵着多娜提拉的手路过无数穿着精美绣花吊带和美丽丝绸长裙的姑娘们,在年轻的人群里拥抱亲吻。

      那不勒斯的人都在向广场涌去,狂欢节的面具和羽毛花枝招展,熙熙攘攘朝他挤来。

      如果他们真的活到了五十岁,那些令人愉快的偶然片段已经成了往事,他们争吵不断,她总是抱怨家里有股腥臭的味道,他痛恨她三十年都没发现地板下的他的秘密,但如果她在他洗澡时走进浴室,他一定仍然有足够的爱来邀请她为他擦香皂,而她也会怀着上帝之旅剩余的爱的碎屑温柔地为他效劳,他们总能忘掉种种不快,不由自主地心软,无声地渴求起对方,最终在地上爱得死去活来,浑身沾满芳香的泡沫,耳朵里却听着女儿在客厅里谈论,“我没有弟弟妹妹,大概是因为他们力不从心了。”*

      如果,如果,年轻的索里特·纳索在镜面水雾中写下顶礼膜拜的爱,憧憬着如果有一天他们能够到达爱情的彼岸。

      如果,如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Donatella神赐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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