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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Schizoid Man精神病人 ...


  •   没有如果。

      一把火烧掉过去和爱情的恶魔迪亚波罗庆幸没有如果。

      狂欢的热潮冲刷着那不勒斯每一块石砖,向着迪亚波罗席卷而来。十点的时候他收获了十发子弹和数不清的踩踏,半点过去又差点在混着自己的汗水和血水的水洼里闷死。再次被死亡抛弃的迪亚波罗习以为常地翻了个身爬起来,艰难挤出人群,把自己塞进店铺与店铺之间的缝隙固定住,远离那个浅得连脚面都够不到的水洼,以防自己真的成为第一个淹死在自己血水里的倒霉蛋。

      无人理会这个散发着一身霉菌味道的腐烂男人,所有人都高昂着头沐浴烟火,面朝教堂方向。

      迪亚波罗对此表示如释重负,远离人类的视线让他感到安稳,即使从内脏蔓延穿刺到喉咙的闷痛提醒着他心中仍有跳跃的愤怒,他也再难重拾帝王脸面。在无法抵抗的失败和死亡下,任何社会光环都会像搁浅的鱼晒干了皮般鱼鳞簌簌脱落,露出和任何一个人类都没有区别的干瘪肌理,还有一颗丑陋的怕死之心。

      他痛苦地发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曾经傲慢昂扬头颅永远沐浴辉光,可当权力离他远去时他却寻觅不到丝毫能令他重整旗鼓的志气。属于“迪亚波罗”这个身份的所有构成物一旦被命运残酷抽离,旧日辉煌便再无价值可言。他陷入了那些当年他毫无顾忌抛之脑后最不屑一顾的过往,通过它们,他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
      最意气风发,最超越理智,最欣喜若狂,最能让他感受到命运无常却永远偏爱的,就是他亲手抛弃的爱情。

      这让迪亚波罗饱受折磨。

      这不应该!这不可能!这不允许!这不真实!这简直违背了宇宙公理和人类良俗,忤逆了他的基本框架和存在意义,“迪亚波罗”此人是由权力的骨、愤怒的心、傲慢的皮和欲望的血构成的,不需要软弱的爱流窜其中!他每每向这部分软弱发起决斗的冲刺,扼住自己的喉咙,逼问自己怎么可以屈服于这被死亡逼迫而起的、强加于他命运之上的脆弱的欢愉,却屡屡在虚幻之中丢盔弃甲,沉溺在飘忽不定的云朵之间,浮游于不着寸土的甜蜜之中,在头皮发麻的癫狂黑暗里不断幻想虚幻的安稳——清醒时他痛恨!恐惧时他又无法自拔地回忆起卧房里多娜提拉呼吸的声响,他枕头上她面颊的轻轻颤动传递到他侧脸的隐秘瘙痒。

      迪亚波罗忍不住伸手,抹灭了脸颊上延绵而起的错觉,却被人群骤然爆发的欢呼惊吓得浑身一抖,战战兢兢抬头看向光明的方向。

      然后他看到了金发——

      金发的男孩。

      乔鲁诺·乔巴拿。

      他穿着墨绿条纹的西装,站在光下。

      众人之间,众人之前,众人之上。

      施恩的教父站在教堂门口,俯视向他欢呼致敬的人潮。

      迪亚波罗从来都知道权力的美妙,却头一次被权力痛击了脑袋,敲得他颈内的骨头都开始发涨,令牙齿打颤的垂坠痛感一圈又一圈拍击喉管,恶心得他想吐:人尽可夫的婊.子一样的权力巧妙地垫高了那个男孩的身躯,削瘦了他的面颊,磨尖了他的颧骨,装裱得他姿容焕发,光鲜靓丽,面目全非,完全变成了一个像模像样、残忍深沉的小婊.子。唯一从他记忆里残存下来的也只有那头金发,男孩把垂在两侧的头发扎了起来,露出刀凿过的下颌线。他换了身衣服,墨绿色的西装让他看起来更加沉稳了,只有那双明澈而冰凉的绿眼睛生动如昔。

      迪亚波罗注视着那双浓郁得令他呕吐的绿,却诧异地发觉,他在笑......?
      是在笑,注视着沸腾的那不勒斯,不带权欲地笑。

      这抹笑容彻底击碎了他摇摇欲坠的尊严。迪亚波罗终于意识到,乔鲁诺·乔巴拿的可笑本质并未被权力搅碎吞咽,权力追逐装裱他而来,他却倒退走回光明中。他竟然真的不在乎——这比他击倒了他更令迪亚波罗发狂,这个男孩凭借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的东西抢走了他的一切:他的财产、他的权力、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根系,全部都被乔鲁诺·乔巴拿斩断了和他的联系。这个男孩将他踩在脚下,夺取养分——
      而他竟然不在乎!

      此时的迪亚波罗简直被蛀虫抽空了骨头,徒由几块白色软骨费力构成,靠一根僵硬、弯曲的脊柱勉强支撑,呼吸困难使他嚎叫的口气就像是晚秋的蝉鸣,虚弱地融化在湿热的空气里。十一点的钟声响起,教堂的灯尽数点亮,照耀着教父栩栩生辉如同接受信徒拜谒的圣子。熙攘的狂欢者讨论着这位年轻的教父,交口称赞他以一种未被预见也未被期望的方式改变了这座城市,如今无论本地人或异乡人皆因它的纯良民风和灿烂阳光而热爱着这座拥有教父的城市。而这个他压根没放在眼里的男孩儿眼睛里盛着金色的那不勒斯,完全没有留意到在被子弹打碎四肢歪倒在地、被狂欢的人群丢弃在无人巷口的他。

      乔鲁诺·乔巴拿!

      他本该死在襁褓里!他本该死在监狱前!他本该死在卡普里!他本该死在庞贝城!他本该死在火车上!他本该死在大海中!他本该死在大教堂!他本该死在斗兽场!

      他本该死在他所窃取的王座之上!

      他本该死在,本该死在那不勒斯随便哪一条被黑暗覆盖的街道!那里脏兮兮足以埋葬每一个愚蠢自大、狂妄想要改变世界的年轻人的街头巷尾!
      他本该死在随便哪个吸高了的流浪汉身下!

      他不应该!
      这个可笑地保留着他抛弃的一切的该死小男孩不应该活着!

      那不勒斯怎么敢为他加冕!

      这场不可置信的、惊恐万状的、源自命运与真实的背叛彻底卷走了大脑表层的浑噩。难堪与恼怒宛如毒液腐蚀他的心脏,永远只追求结果的迪亚波罗终于愿意回顾过去了:
      他开始辱骂,用所有下流肮脏的意大利粗话辱骂,辱骂里苏特和布加拉提浪荡下贱,软烂发骚的骨头能为随便什么人和钱打开;
      他开始指责,用最不吝严苛无理尖酸的词汇指责,指责波尔波和亲卫队尸位素餐,昏了头将一群发腥的跳骚招揽进热情,而不是随手踩死这些下贱的生命;
      他开始埋怨,毫无任何人类美德与道理可言埋怨,埋怨贝利可罗昏庸愚蠢,不将他的伟大填塞入特里休的脑袋,导致这个愚蠢的女孩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胆敢反抗她父亲的光荣之路;
      他开始后悔,为没有早点去寻找妻子和女儿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弄死她们。虽然那热烈的爱情和深厚的血缘会让他短期内进退两难,但最后他总会做出理智的决定,他会把他为数不多的温柔和慈爱全部交付给这两个拥有他一部分的女人,宽容地谅解她们为她引来的麻烦,坦诚地吐露他永远不后悔遇见她们,然后恩赐她们一个最安宁无痛的死法。如果她们想,他可以拥抱着她们的身体直到她们彻底变凉变僵,然后仔细敲碎她们每一块骨头直至化为能够藏入胃中的齑粉。

      满月就要升到天空中央,世界仿佛浸在金灿灿的水中,像极了多娜提拉掺着光辉的莹润手指,可他怒火中烧地挥开了月光,质问着背离他而去的人群,为何不为他加冕。

      他已足够仁慈!
      他已足够善良!

      那不勒斯为何不为他加冕!

      黑暗中迪亚波罗愤怒地、不可置信地、委屈地讨伐了全世界,而全世界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死亡。大家都在听特里休·乌纳,这位新晋歌手在广播里说喜欢的食物是气泡水、酸味沙拉和螃蟹,讨厌的东西是所有不漂亮的事物、昆虫和体味很重的男人。她和多娜提拉一模一样,但除了迪亚波罗再也无人知晓。

      属于他和她的时代已然过去。

      他一边唾骂一边歪倒在地,等待着最后的疼痛在他一天的生命的最后时刻降临。他听见了远处的钟声第一响,闻到了侧身睡着的多娜灵魂的芳香,听到了地平线上的一声呼喊,以及也许昨天死在了这小巷中的人的啜泣。他带着最后十二口气蠕动头颅靠在墙壁上,向多娜沉睡的幻影伸出叉开的手指,伴着他心脏最后的十二次跳动,开始数算十二点的十二次钟声。随着荣耀的钟声和升空的烟花爆炸,人群开始欢呼,救世节的凌晨庆祝他即将停止的呼吸,迪亚波罗冷漠地想,那又能怎样呢?他总归要死了!但没关系,死亡路上总有人作伴,他正要和永远爱着他的多娜十指交叉。

      狂欢节烟花在倒数第十秒轰隆一声炸开。

      为狂欢节点燃第一束烟花是已经彻底巩固意大利地下势力的「热情」拥有的特权,由成员亲手点燃的焰火划破天幕,化作五只闪烁的巨大的箭,金色闪光擦亮那不勒斯每一个快乐的面孔,也擦亮了热情干部亲吻乔鲁诺·乔巴拿手指的谦卑脸庞。人们簇拥着新的帝王,只有他孤独一人凝望明亮的焰火。

      这焰火就像多娜提拉温柔安抚他的眼睛......但亮不过他点燃村庄的那把火。

      多娜的幻影骤然消失。
      他的手指扣住了虚无。

      那把火已经灭了——突生的恐惧像闪电一样强烈击中他的意识,他发觉自己失去了这世上所有属于他的独树一帜的特定个体特征和物理存在记忆,他的存在意义连同人格画像被乔鲁诺·乔巴拿摔碎,而他的过往存在和社会角色随着火光步入消亡——迪亚波罗尖叫着落入幻觉,跌进了远比死亡这已经被他全然感知清楚的恐惧更为复杂的恐惧中,即失去一切——他的意识终于滑向混乱——清醒的瞬间就像磁带中间滑盘的噪声般转瞬即逝——他发觉自己终究还是不可阻挡的命运的俘虏——的深渊,恐惧着每一片光亮和每一片阴影,恐惧恢复清醒的恐惧、恐惧重蹈疯狂的恐惧。是啊,多娜,他可爱的多娜,她早已被他抛弃,她早已拥有死亡,他早已失去了她。

      无人会在他的墓前献上月桂花环,他的死亡永远孤独且失败!

      迪亚波罗挣扎着试图捞到那双隐藏着漩涡的眼睛,一转头,对上了一头野兽。

      灯火通明的店门玻璃擦得明净又清晰,迪亚波罗在里面看到了一个面部的形状和线条被扭曲成奇形怪状的野兽,他的眼神有一种趋向灭亡的疯狂,随着遥远的光影变化扭曲成无可挽回的绝望,脸色一寸寸滑向可怕的黑暗悬崖边上挣扎之人的恶魔般诱人的苍白*,这时多娜提拉出现在了这头野兽旁边,胸贴向背,面颊贴向面颊,他慌忙挪开目光去看她的眼睛,那深不可测的深渊漩涡注视着他,每一个不成熟的过去都在其中安睡,没有撒丁岛,没有神父,没有母亲,没有叛徒,没有法国佬,没有热情,甚至没有多娜提拉和特里休......只有着包容无限的诱惑,就像宿命那样令他臣服。是啊,那里是他的世界,人人随他所愿,无人向他窥探,保留了永恒的平静和优雅的支配,整个世界漂浮在这双眼中的梦里,在这明晰而虚幻的眼中,障碍和过去,错误和限制将不复存在,多娜!多娜!就让我拥抱这幅风景吧!

      他的心脏在这轻盈的喜悦中再次跳起,奔向胜利的世界——抹消的世界——空白的世界——

      最后一次心跳前,迪亚波罗突然想起,他也不是一直都孤独一人的。

      在用镰刀砍掉养父的头,掐断了生母的脖子,放火烧了整个城镇后,他终于不是孤独一人了。也许之前的他死去了,但迪亚波罗诞生了,在用汽油泼满街道所有大门、划了一根火柴扔向教堂时迪亚波罗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解放和自由,他觉得曾经想要做一个水手的自己如此愚蠢,他由衷地跪下来在热浪和火焰面前亲吻干燥的大地,感谢他的养父切断了他身上那些无聊无用无意义的枷锁,帮他找到了真正的快乐。与这份狂喜同时刻诞生的还有一个人,在他大跨步迈入黑暗之中时代替他行走在光明之下,像只忠诚的小狗一样用尾巴圈住他的脚踝,尽职尽责对所有看向他的人咆哮。力量、金钱、权力、地位,这些并不是他真正的战利品,他真正的战利品一直就在他身边!
      迪亚波罗墨绿色的破碎瞳孔突然迸射出疯狂的余辉,他张口想要喊出那个名字,像从前无数次使唤他那样唤醒他来到他身边,服从他,接受他,代替他,举起他,他还是,他永远,他一定——

      圣吉纳罗的钟声停在了第十二声响。

      他终于想起他永不可能抵达死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Schizoid Man精神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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