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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Diablo魔鬼 ...

  •   迪亚波罗于半死逐生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赤着脚穿过撒丁岛无人的金色沙滩,混沌间他感到片刻的宁静,将醒来时却觉得浑身都浸着咸腥的腌湿。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顾不得打量这次又出现在哪里,迪亚波罗一只手扒住地面凹陷,另一只手伸进嘴里,在缺氧的晕眩中努力抠挖阻塞的喉咙。终于,他从气管里呕出一大滩青绿色的苔藓淤泥,大口大口呼吸的同时忍不住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勉强能挤出点残留在牙缝里的体温,却挤不走卡在骨头缝里的沼泽湿气。

      太糟糕了,迪亚波罗想。

      他蜷缩在太阳之下依然冷得四肢僵直,手指就像冰柜里伸展不开也无法蜷握的鸡爪,浑身是水,还有汗,还有旁边的一滩淤泥。路过的人都避之不及远远绕开他,想要靠近的人也停在几步之外惶恐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迪亚波罗需要帮忙。他想要一条热毛巾和一口热茶,却没有张口的力气。

      他从未沦落到这样糟糕的窘境。但比糟糕的现状更糟糕的是,迪亚波罗已经开始习惯死亡的感觉了,毕竟在这件事上他已经称得上经验丰富。

      死亡对迪亚波罗格外苛刻:它拖拽他,它抛掷他,将他当作路边还算趁脚的石子儿随便踢踏,迟迟不肯带他步入永恒的安息。不仅剥夺了他支配时间和空间的权力,还以一种《卡尔马尼奥拉伯爵》*式的压迫漫不经心切割他的生命,就像他平日摘择剔除世界中不顺眼的杂余枝杈时那样。溺死的腥湿还未从骨缝里挤出,拖缀的鱼线转眼就勒断了他的脖颈。下一刻他从钟楼爬了起来,头顶坠着斑驳的铜钟。

      淹死,刺穿心脏,被车碾过胸骨,沉入沼泽,鱼线割断脖子,每一次死亡都是那么身临其境如坠真实。第一次死亡时他狼狈,第二次死亡时他不可置信,第三次死亡时他恐惧,第四次他困惑,第五次死亡时——也就是刚才。
      迪亚波罗按捺住翻涌的恐惧,镇定地刮去在眼角结痂的干泥,挣扎着爬到隐蔽但还算光明的街角——没有河流,没有行车,没有人群,也没有瘾.君子和黑.手党,总归是个和死亡相反的庇护所。他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冷静和幸运勾起笑容,却被脱离了线圈猎猎刮起的鱼线勒住脖子、在一脚油门的钓鱼佬的兴奋呼喝中丢掉了脑袋。

      ......他的脑袋真的还在吗?

      迪亚波罗伸手向自己的喉咙摸去,摸到了紧张滑动的喉结和冰冷黏腻的汗水。

      他的确还在呼吸。

      可他竟然还算活着吗?

      迪亚波罗放下手,看进无垠星空中被钟口割开的漆黑的圆。

      在这场让他战胜过去的试炼中,他看到了所有的陷阱,留下了剪定的结果,飞跃了不成熟的过去,伫立在永恒的颠覆,却没能跨过血脉联系。

      这联系来自于他的女儿。特里休在他面前摒弃了过去,竖起了反叛的旗帜,向他宣告将斩断阻碍她的命运......她的眼睛是他的颜色,却燎原着多娜提拉的生命力,那刺痛他的火光最终还是如他恐惧的那般,点燃了他。

      恍惚间,迪亚波罗嗅到了湿润的海风,触到了柔软的沙滩。

      多娜提拉的歌声远远飘荡过来。

      迪亚波罗曾住在城镇中心一栋向阳的房子里,在奥尔比亚广场的中心,大教堂的旁边。他在这儿度过了生命里的每一天,没有女人也没有财富,他的母亲平静安详地生活在房间的地板下,他的养父一无所知地爱着他,他本也打算在这儿孤独终老,在某个他希望晚点儿到来的日子里毫无痛苦地离去*。但那天多娜提拉在他身后,哼着不成调的摇滚,跟他来到超市,穿着细吊带猫跟鞋的脚一颠一颠,踏着跳芭蕾一般轻盈的步子走到冰柜前,没等他走过去就迫不及待弯腰去拿放在最底层的碳酸水,完全不在意自己穿的裙子的长度。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住她翘起的墨绿裙摆,下一秒就不得不在她看过来的视线中跌跌撞撞为自己的行为辩白。在她移走目光后,他又忍不住追随她,从橱窗的反射里欣赏她那颤动的风姿。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又拿了一个冰棒,走到柜台前对他晃了晃,便向外走。他慌慌张张拿起一瓶常温的碳酸水跑去结账,冲出超市时发现她没有走开,而是一手冰棒一手冰镇碳酸水靠在墙壁前,似乎犹豫着是先吃冰棒还是先喝饮料。五月的阳光浓烈,暴露在粘稠空气里的冰棒很快就融化了,因此她凑近冰棒,张口舔走了化掉的冰,在咽下之前又猛灌了一口碳酸水,毫不意外被从口腔直通胃里的凉意刺激得打了个哆嗦,张口哈出一个小小的气嗝,又一个小小的气嗝。
      随着她的抖动,她披散的棕色头发也跟着颤了颤。那一刻他注视明明冻得牙疼、却不肯和他交换常温的饮料的多娜提拉,心想。

      他改变主意了。

      他要拥有她。

      ......

      迪亚波罗突然抬起手,狠狠地甩上自己的脸。

      他本该拥有全世界!

      多娜提拉的歌声骤然远去,迪亚波罗终于恢复了冷静。昔日的寻情逐爱不过是一场早该清点割席的狩猎,苍青色的女人已经被他远远抛弃在了燃烧的过去。而与他争夺权柄的并不是旧日卷土重来,也不是粗莽掀起反抗的特里休,正是站得不够高的他自己。

      ......乔鲁诺·乔巴拿。

      在反复的死亡中迪亚波罗意识到。

      这个被箭选中了的男孩一定对他做了什么。

      那只虫箭赋予了乔鲁诺·乔巴拿全新的力量,那份力量影响了时间,却又高于时间,将他拖入了“被杀死——死亡的事实被归零——被杀死”的莫比乌斯环。而今他不断地经历着死亡的过程,却无法真正到达死亡的真实。这非宽容,这是挑衅,是那个男孩轻蔑的放逐,是自以为居于高上的宣判。
      他被宣告了命运——想到这里,迪亚波罗的胸口就涤荡起被冒犯的愤怒。这愤怒如蛇撕咬般尖锐,烧光了疼痛的阴影,让他短暂地忘却了对死亡的畏怯。一想到那个金发的小子竟然先于他被箭承认,一想到他的帝王之路竟以如此荒诞的方式折戟,一想到被他抛弃的过去竟然卷土重来,一想到有人胆敢窃取他的权柄——并且的的确确成功了——他的愤怒就在胸腔里四处冲撞,熊熊燃烧!

      因为他的粗疏,这场试炼还在继续......怒火支撑着迪亚波罗从那方宛若漩涡的黑洞中站起,脸上终于摆脱了那副撞进死路的惶惶败犬般的丑陋姿态:失败就是失败,他并不怯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乔鲁诺·乔巴拿的确很有胆识和觉悟,不过到此为止了,他将用鲜血和死亡得到教训,教训就是,他不该让他活下来。

      迪亚波罗将泥土和血剐在静谧的铜钟表面,沿着石梯拾级而下。上天注定的命运任谁都无法违抗,命运就是迪亚波罗。男人在这愤怒中重当了帝王,绵绵不绝的冷酷和恶毒顺着台阶为他铺设好崭新的红毯。也许下一刻他会摔下台阶裂骨破.肉而出,或者火.油淋到身上焚燃至死,但他都做好了准备,他必将看透这无解的套环,冲破年轻人愚蠢的藩篱。这份按捺不动的隐忍让他的眼中重回神采,他几乎都能看到他再次伫立在永恒巅峰的未来。而这一次,在消逝的世界中等待他们的只有毁灭,他连后悔自己的死的时间都不会施舍!

      怒火铿锵间,迪亚波罗骤然踩上一块平滑的钢板。

      这块钢板应许是修补塔楼外墙裂缝的雕塑工垫在内侧的,沉重的钢板压着横放的木爬梯,方便雕塑工站在外面修补裂开的浮雕。这块钢板在撬力或者不知名命运的拨弄下翘起了危险的弧度。倘若白天,定会被人发觉,可晚上站在这的只有被死亡注视的迪亚波罗。
      他的脚一歪,身体无法挽回地向外歪倒,跌出了烛火莹亮的塔楼。

      星星背离他远去,大地向他伸出指爪。

      凛冽的风刮乱了他的头发,失重的恐慌令他头痛欲呕,这超越想象的死法让褪色的恐惧再一次撞入肺部。迪亚波罗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甫洛纽斯*却收起恩惠侧身远离了他。在颠倒的知觉间他看到天体行星、神学美德、圣事属灵皆垂着眼睛,注视着他,高高在上。

      圣吉纳罗的旗帜刺穿了他的胸膛,剧痛间苍青色的漩涡席卷了他的视网膜,他挣扎着,却逃不过多娜提拉的眼睛,很快,他再次坠入死亡,血顺着石塑旗帜缓缓滴落,头歪斜坠在骑马的圣吉纳罗手指的方向。

      骑马像手指的是沙滩的方向——这是他从搬运他尸体的清洁工嘴里得知的。这次他没有立刻进入下一次死亡,而是保持着被穿膛破肚的疼痛,清楚地感受他的身体被如何从雕像上举下来,清晨的扫地工是如何抱怨自杀的血弄脏了圣人的外像......

      圣吉纳罗的钟声响起,他被扔进裹尸袋里,运送到了太平间。

      好像连死亡本身都得知了他的决议,无限延长了他的恐惧和疼痛,好叫他低头就范。他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一动都不能动,无法分辨自己算活算死:没有声音,没有瞳孔反应,没有体温,没有心跳......但他有意识,也有痛觉,存在视觉,还有味觉。停尸间里门窗紧闭,又热又闷,大街上传来太阳的嗡嗡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空气停止不动,凝成一团,似乎能像钢板一样拧几道弯。停.尸间里漂浮着一股塑料的臭气,周遭的金属干干净净,看上去却浸着一股垃圾味儿,或者说是他的味道。

      他想闭上眼睛,却对无法关闭的视觉毫无办法。
      死亡着意让他记住自己的尸.体......这本吓不倒他,毕竟他见惯了死.尸,甚至还曾为警告里苏特那些不听话的番犬、亲手严格按照比例、把索尔贝的尸.体切成三十六件凝在树脂里的永恒美术品——他自觉不会被任何肢体惨样所惊吓。但他的确没见过自己的死.尸:浑身赤.裸,嘴巴略微张开,紫色的嘴唇后面露出凝固了红黑血斑的牙齿,舌头比脸的颜色还要暗淡,跟用麻绳勒紧的手指头颜色一样。

      一副腐败的模样。

      他瞪着眼睛,亲眼目睹进门的女人戴上口罩手套,在摄像机下掏弄他上下没了倚靠的肚子上的破洞,将他开.膛、一块一块取出,在镜头前晃一晃,带着处理冻牛肉一样的点评、分门别类放进盘子和瓶子里。意识依傍在哪一块肉中他不知道,只知道每一块肉都在疼,福尔马林的味道熏得他想吐。

      在呕吐欲上来的一瞬间,他失去了对事物的正常知觉和感受。一片混沌之中他好像在飞向高空,头晕目眩,沉重的负担压迫着大脑,把福尔马林的气味压缩成一场错觉,可是他的肺却呼吸着冰冷的液体,催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将他的灵魂摔在地上,肉.体掀到空中。

      在能动的第一秒,他叫了出来。

      这叫声并不尖锐,也不虚弱,却浑噩疯狂,毫无理智,从他的脏腑中蹿了上来,令人毛森骨立,胆寒发竖,活像收拢海面上烧焦羽毛的代达罗斯*,又或是被悲愤的乌云罩住心灵的阿喀琉斯。在盲目的暴怒之下,他把能碰到的所有坚硬东西一件一件砸到更加坚硬的物体上:酒瓶、木桌、遮阳伞、垃圾桶,他歇斯底里地砸着,很快就再难继续,在碎裂的巨响和扭成一团的狂躁中,他被周遭的行人按在地上,淹没在拳脚和唾骂的浪潮里。

      他被活活打死了,却连敌人一颗牙都没打掉。

      察觉到这一点时迪亚波罗正在攻击出现在他循环中的所有人,所有愚蠢至极的,所有面目可憎的。不可置信的巨大愤怒充斥了他的血管,而让他彻底失去虚浮理智的是他挥出的拳头怎么也打不断脆弱的鼻梁,他撕咬的牙齿怎么也咬不穿薄薄的皮肤。

      他被剥夺了所有——所有夺取胜利的因果!

      这远比无限的死亡更可怕......意识到他比一只蚂蚁更弱小后,愤怒的表壳被彻底打碎,迪亚波罗蜷缩在漏水的矮棚里瑟瑟发抖,不得不充满恐惧地承认:他永远抵达不了死亡的终结。

      第一次,他终于从一个怯懦无能的普通人的角度思考他的死亡问题。

      ——他到底会如何死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Diablo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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