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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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市舞蹈协会为“五四”文艺汇演“五月的花海”选送节目，问儿作为市舞蹈团的成员，又是国舞的高材生，编舞的任务落在她头上，她思来想去找不到灵感。翻遍了自己手头为数不多的书，还是没找到什么启发她的东西，打开搜索引擎，搜到了一句“你是人间四月天”，是啊，人间的四月天，春色多变、春风轻灵、春光明媚。是鲜妍百花的冠冕，是天真，庄严，是夜夜的月圆。五月和四月....也隔得不远嘛。
语文好的人真是厉害，明明就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几个词，组合起来竟然要比云里前桥带长筋斗加翻越更精彩，一个又天真、又有些严肃，像月亮一样明亮，又像花开一样锦绣的人，当真不过一个四月了得了。
问儿摇摇头，打开了B站，把“人间四月天”打在搜索框里，搜索内容里无外乎吉他弹唱、剧集cut，她划着电脑触控板迅速浏览，一众拍摄图里，一个清清秀秀的视频头图吸引了问儿，标题是【X大历史系白月光-师兄是人间四月天】，问儿饶有兴趣地点开，下面的摘要是：X大历史系师兄毕业晚会高燃唱段+返场，历史系毕业季票友会。
不愧是历史系，毕业季唱戏？问儿哂笑，研究历史的人连弄一台晚会都要弄点古董上台，真是专业。
唱段是《牡丹亭》，一折经典的皂罗袍。
“杜丽娘”出场背台缓步到台中央，转身回眸跑了几步圆场，便由小春香引着穿过金粉零星的画廊，苍苔一片的金鱼池，引颈四顾，提裙轻步似怕脏绣袜，颔首巧眸探看护花铃。观众席的口哨、喝彩、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的翻译成弹幕，在屏幕上飞快地滚动。
“杜丽娘”神情恬淡又娇憨，丝毫不为台下嘈杂所动，真似一个被久关在绣楼上的闺秀，乍见十二亭台，摇漾春色，心旌腾空，想开怀而歌却囿于深闺礼教，只得皓首轻颔，莲步慢移，甚至不能大笑出声。活得太憋屈了也！问儿一边看着弹幕，挠了挠头。开心就跳舞，不开心就睡觉！这是她的处世哲学，哪来的那么多扭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是普通的高校礼堂舞台，灯光效果和拍摄都还不错，能清晰看到“杜丽娘”的神情，一颦一笑，乔致娇态，怀春少女的神态拿捏得挺到位。美中不足的是扮演者太高了，不和春香站一起还好，从春香到“杜丽娘”身边攀着她的肩膀开始，对比太鲜明了，“杜丽娘”整整比春香高出一个头，简直是个金刚丽娘，而白色褶裙下露着一双拉胯的.....黑舞鞋？
问儿“扑哧”笑出了声，这是什么耍宝的节目，演员倒是挺一本正经的，透袖、云手行云流水，都有模有样，连问儿这种熟悉戏剧表演范式的人都挑不出大毛病，“杜丽娘”捏着泥金扇，美目娇俏流转，时而看向台下，时而望向布景，真个似深闺小姐，而把玩折扇的双手掌心，一对鲜红的朱砂痣时隐时现。
这是最新的化妆方式吗？以前没听说过唱戏要往手心点痣呀？问儿暗自思忖，这是个好办法。
演员兰指翻飞，一把泥金折扇在掌中宛若仙人手心托出的月轮。问儿的眼珠子紧紧盯住那一双雪白掌心的红痣，像一名追逐猎物的猎人。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皂罗袍末尾的几句，“杜丽娘”双手把玩着折扇，金光在柔荑中乍开乍合，时而移至颊侧，时而折扇合起点在鬓花上，花面交相映，金辉流转，这不是现成的鲜花冠冕，夜夜月圆？
皂罗袍小姐姐绝了！
前面小姐姐的别走，这个是男生！
隋师兄啊啊啊！
他叫隋懿，是我们学校历史系的学长！
他是很优秀的前辈的，隋学长赛高！！！
弹幕被设置在视频的上方，透明度不高，问儿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隋懿”两个字，什么？隋懿？问儿的眼睛瞪大了仔细观瞧，这这这，虽然清瘦了一点，但是顾盼神飞，动作机敏利落，一颦一笑悉数堆在眼角，鬓发贴出一张瓜子脸，粉白唇红，明媚鲜妍得不似凡人。
“体干丰厚，颜色英朗，一上氍毹，宛然巾帼，无分毫矫强。不必征歌，一颦一笑，一起一坐，描摹雌软神情，几乎化境”
这条弹幕问儿看不太懂，但是大概意思，就是说，看着像男孩儿，扮上就像女孩儿了呗？
隋懿的昆曲是最后一个节目，台前的学生们拍着舞台的木地板，大喊着要求隋懿返场，愣生生把一台无限伤感的毕业晚会开成了票友会。
“隋学长，来一个，隋学长，来一个！”明明扮的是昆相，大家一口一个“大团圆”、“看大王”、“有金珠”，旦角扮相的隋懿羞涩笑着颔首致意，抹了胭脂的双眼处愈发红艳。
视频里，隋懿与琴师沟通后，倾身左手搭袖，右手端扇，腰肢一挺，开口却是深沉幽怨的程派: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最后三个身段有大量的翻身亮袖，隋懿单手持扇不好做全套，他顺势开了金扇，一手盘袖，一手扇子，最后亮相聚光灯打在他收于胁前的扇面上，一瞬间画面镜头过曝，一片白花花的，看不清画面。音频里群情激昂，一句不停地喊着“学长！我爱你！”“隋师兄，我爱你！”“隋前辈，我爱你！”欢呼和鼓掌震耳欲聋，问儿点了右下角的消音标志。最后的画面是毕业生们集体上台，化妆的没化妆的，上台笑着哭着，好像在唱同一首离别曲。
问儿没有再打开音响，
弹幕有人说祝学长学姐们前程似锦，祝前辈们毕业快乐。铺天盖地的五彩弹幕中，寥寥几个白字，孤独地滚动:
可惜了，隋学长
再看到前辈的表演，泪崩
问儿看了看弹幕详情，这条弹幕的时间是视频发出的一年后。
所以隋懿受伤才不到2年！？怪不得他说他还没恢复好，怪不得他的胳膊在冷气下一直痉挛。再回想一次，好像在国博遇见去吃烤鸭时，隋懿就说过他吃不得油腻，连肉都不能吃。
天哪！
问儿再翻翻评论，说隋懿研究生毕业继续读博了，但是前年受了伤，还没回学校，没人再见过他。也就是说，隋懿都没怎么出现在学校里，受伤那年肯定休学，那这半年呢？是不是还没见过学校的朋友？
这句话却一点一点烙在她心尖尖上。
“他很单纯，别人说什么他自是相信的”隋妈妈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抓着自己作弊的教导主任一样，教导主任还没表态，她倒是先偃旗息鼓地唯唯诺诺起来，这下回味起来。嘿？搞得像我骗了隋懿一样！问儿一把抓过手机趴在床上，勾起两条小腿交错踢着。
“喂，随便，你还好吧？”
“随便...对不起啊？”
“随便，你都没跟我说你不能吃外面的东西的.....”
她想给隋懿发个消息问候一下，对话框里想对隋懿说的话打了又删，反复了七八遍，问儿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更何况被隋妈妈“问候”过，她还有些后怕。
“哎呀！”问儿把手机倒扣过来塞进枕头下。她一向觉得自己说话蛮伶俐的，舞蹈系里的其他人都是看真功夫说话，也没谁喜欢在好不容易休息的间隙还要字斟句酌地去考虑你开不开心。可是隋懿不一样，他和所有舞蹈系里的男生都不一样，他没有坚实的肌肉和骨骼，他不介意让问儿看到他的无助，他不能自己走路，一个小台阶都会把他难住，他甚至自己拧不开一瓶金桔柠檬。
可是他懂很多问儿不知道的知识，比如那个鸟盖瓠壶；他也会不厌其烦地给问儿讲青铜器的颜色、铸造、意义，比如那只立体的凤鸟尊；他还能画出青铜器上看着就很复杂的图案，尽管这些青铜器在问儿看来都长得差不多。
明明，我只是个游客啊，他愿意说那么多，只是为了感谢我陪他去到地下一层么？
问儿咬咬下嘴唇，那人虽然看起来很孱弱，但是有一双英气的眉毛，离得近了还能看见他的双眼皮和细碎的睫毛投影。舞蹈系的男生虽然都很精致、有优美的皮肉和骨相，但是那些是靠积年的练习训出来的优雅和克制，下了舞台，出了练功房，他们还是会讨论哪个系的女生好看，好追。无聊！
隋懿像什么呢？他长得好看，却不像是刻意修饰出来的，发型就是普通路边理发店15块一次打薄带剪短的，衣服也不怎么洋气，烂大街的休闲西裤和长袖衬衣，就身下那台轮椅还挺好看，结构疏朗紧凑，骨骼外涂的是磨砂雾面防滑涂料，可以算得上是隋懿身上最时尚的零件。
“哎......”问儿在床上翻滚一遭，脑子里腾地冒出“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是文化鉴赏课的老师说过的句子，也是她为数不多能记住的语文知识之一，没错！隋懿说文物和历史的时候的神情怡然又自信，完全不是在电梯里、在人行道上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害怕问儿因为急中生智喊他“老公”会给问儿带来不好的影响，他害怕问儿生气，明明自己也不大高兴但还是着急得结结巴巴地去跟问儿解释，还想拿金桔柠檬给她喝。
他就是那片散了的彩云、碎了的琉璃！
虽然问儿出身艺术院校，但大义凛然、持正端方、正人君子的高大形象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像《四大名捕》里的无情、《陆小凤传奇》里的花满楼，虽然隋懿怎么着都跟“高大”挂不上边了，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是温温和和的，像什么呢？问儿想不出来，脑子里有个模模糊糊的比喻，却没办法准确形容出来，果然理科生就是吃亏啊！问儿懊恼地揪着头发。
问儿又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伸长了腰背，她完全没注意，隋懿带她逛国博明明是半年以前的事，她甚至不用花脑力去回想，这些细节就像连续剧一样，自动开启洗脑循环模式，连隋懿轮椅马达运转的“嗡嗡”声都清晰极了。
嚯，这连续剧还带BGM的。
不想了不想了，这么晚了，他肯定休息了，他好像眼睛也不大好，这么晚看手机对眼睛不好，干脆明天去看看他吧！
问儿简直要为自己拍案叫绝，向空中蹬了几下腿，立马就定了一束花，有她喜欢的无尽夏和粉紫玫瑰，整个花束都是淡淡的紫蓝色系，温馨又明媚，隋懿应该会喜欢吧？不管，我喜欢他肯定不会说讨厌！
于是问儿打算傍晚的时候去看看隋懿，顺便拿回自己的舞鞋。
深夜病房里，墙角一盏夜灯幽幽亮着，病房的窗帘不怎么遮光，窗外月光很好，在窗前空地上汇出一片小湖。隋懿喜欢这样的夜，这样的夜里，他看不清世界，当然不会有人怪他，因为大家都看不清。这时候，好像自己与健全人也没什么区别。
隋懿哂笑一声，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应该走到1点了吧，仪器运转的嗡嗡声很清晰，11层的病房听不见虫鸣和偶尔的蛙声，隔壁床的老爷爷又疼得哼哼了，他是胃癌三期，目前在为手术作术前调理，但并发而来的就是溃疡性胃癌带来的剧烈疼痛。
医生嘱咐过，急性胃溃疡也要注意，如果经常性的溃疡，很可能粘膜下层会产生病变。隋懿不怕死，他甚至觉得如果就这么死去，可能妈妈爸爸不会再为他找不到工作而焦虑，也不会为他一些小小的不便而自责内疚。但是，在20几岁的年纪完成一项本该在70几岁才需要完成的仪式，未免太过着急了？
隋懿支起身子蹭到床边，抓了吸管杯吸了几口，微凉的水顺着食道，剥离了胃里的火烧火燎。他把右手摊开躺在床上，左臂和身下两条残肢也微微往两个方向伸展着，病号服没有剪短裤腿，两条腿要伸展起来有些吃力。
“我画了个大字。”隋懿对自己说，没有说出声，隋棠在旁边的病床上打鼾，要是被他听见了，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嘲笑隋懿冒傻气。他是全家唯一一个不把隋懿当小宝宝的家伙，使唤起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隋懿我想吃冰棍儿！”
“小懿我腿抽筋了你轮椅借我用用！”
“诶家里打气筒去哪儿了？你帮我找找？”
别说，有时候隋懿还挺享受伺候他的感觉，这不是斯德哥尔摩么？隋懿每次和家徒聊这事儿的时候，家徒都非常鄙视隋懿，别人巴不得在家被伺候着，你倒是上赶着去伺候人。当然，家徒也没把隋懿当小宝宝。
隋懿唇角浅浅勾起来，胃里的灼烧感没那么强了，这个时候没人会限制他的手机，摸到枕边凉凉的小方块，隋懿差点激动到掉泪，白天那个被老妈挂掉的微信电话实在诡异，他想看看是谁的电话。如果是问儿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隋懿解锁手机，猛然的光亮刺得他的眼睛一痛，手机差点直接拍他脸上。他闭着眼转动眼球，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睫，手机只剩不到百分之10的电了，幸好界面还停留在微信界面，大拇指在列表里轻轻滑动，他的微信聊天界面很简单，置顶家庭群和导师、几个朋友，和问儿。他翻了一遍对话界面，梅坞居12号、关凤山老师、河森堡、郑聪、以及......没了？隋懿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更严重了，他贴着手机屏幕翻来覆去刷了好几遍对话界面，还是只有简单的几个对话，那个穿着白纱裙的舞者头像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社交圈子简单得很，师门里的人头像除了导师都是清一色的动漫人物头像，隋棠的头像是他发达的二头肌，问儿那个黑白对比鲜明的头像他不可能看错，他来来回回又翻了几遍，确实是找不到那个小姑娘了，他又点开通讯录，顺着往下翻，R字母序列下空空如也，连姓阮、姓饶的都没有。
她还会去博物馆么？隋懿的心猛地一空，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手机屏，暗夜里OLED屏幕依然无法完全洽和人类眼球构造，生理性眼泪从眼角划出滚热的痕迹，隋懿恨不得现在就扒了病号服跑去博物馆呆着，现下他耳边听到的，不止是秒针和对床老头的声音，他连自己一拍快过一拍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躺着，但是心脏好像坐上关了灯的观光电梯，不知道失重到那里去。
他彻底弄丢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叫问儿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