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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很不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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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懿回到家,脸色十分难看,迎出来的苏茉看着儿子一脸败色,也没多话,默默拉下了门口轮椅的手闸,挽着隋懿的胳膊,帮他慢慢转移到轻便轮椅上。
“乖乖?怎么了?不舒服吗?”苏茉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水温,送到隋懿嘴边。她不用多问,隋懿的身体情况,如果别人只看他的简历证件照还好,看到真人……她只希望面试单位说的话不要太直接。苏茉心里早已打好了盘算,如果隋懿再碰壁,她说什么也要让老隋去卖卖人情。
“谢谢妈。”隋懿正在调整摆在踏板上的假肢脚掌。温热的水蒸气侵进他的鼻腔后,忽然胃部有一阵热流涌入,随即开始剧烈地绞痛,他顾不上回答母亲,一只右手使劲地转着轮椅,歪歪扭扭地冲进卫生间,手闸都来不及拉,就扯着水池台边把自己摔到地上,对着马桶吐了起来。
“乖乖,你怎么了,别吓妈妈啊,海棠!海棠!”苏茉搂着趴在马桶边吐得昏天黑地的隋懿,以免他坐立不稳,一遍大声喊着隋棠去开车。
“妈,我没…….唔…..”隋懿两眼吐到发黑,刚想安慰母亲,胸口又涌起一阵恶心,继续趴在马桶边呕吐。他左臂的假肢还没来得及摘下来,这时诡异地往后折着拖在地上,苏茉搂住隋懿的肩头,一边轻轻摩挲着他瘦削的脊背。
“乖乖,你别吓妈妈啊,你千万不能有事,不能有事。”苏茉声音颤抖着,一颗心恨不得悬在嗓子口来看看隋懿,隋懿微微张着嘴,吃的东西都吐干净了,只剩一些胃酸混着液体,滴滴答答从唇角滴落。苏茉倒来一杯温水,凑到隋懿嘴边。
“妈,我没事儿……”隋懿嗓音有些沙哑,胃酸狠狠地灼烧着他的食道和喉咙,苦得他说不出话来。
“乖乖啊,喝点水,喝点水咱们就不难受了啊!”苏茉把杯子倾斜了些,水还没流到隋懿嘴边,隋懿身体一震,猩红的液体混着胃酸涌了出来,他靠着苏茉的肩膀,右手扒在马桶沿上,呕出来的血顺着雪白的陶瓷一点一点滑下去,像极了一道血色的闪电。
“妈!隋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隋棠才健身回来便听到卫生间的动静,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发动了车就跑了进来。隋懿努力地睁着眼,视线里高大的隋棠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肉色,他想张开嘴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得虚弱地摇摇头。
车上,苏茉紧紧搂住隋懿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夹着叠好的湿巾垫在隋懿的唇边。隋懿双眼闭得很紧,长睫毛被眼皮遮住了不少,苏茉忍不住低头去贴隋懿的额头,左手不断给隋懿擦着他鬓角冒出的冷汗。
“乖乖不怕啊,咱们到医院就好了,就好了。”苏茉睁了睁眼,眼底蓄满了泪,没有滚落下来,但却把眼眶涨得湿热。隋懿的眼仁在眼皮下动了动,吃力地睁了一条缝。隋棠的车装着特别多的内饰灯,隋懿平时蹭车的时候就被五光十色的灯晃得睁不开眼,现下微微睁眼,暗淡的彩光变得光怪陆离,像是什么都蒙上了一层黑雾。黑雾有吸力,把他的神智带到未知之处。
他好累啊,为什么在别人眼里都算不上台阶的盲道缺口,他却要花费十来分钟,最后还得满嘴称谢地在别人的辅助下把一侧轮椅的轮子给拧出来;为什么面试的时候,考官总是问自己怎么带学生,怎么回复学生的问题,而不问他的研究成果?为什么.....因为他是个残疾人就要特殊看待呢?教书育人不是有教无类吗?哦对了,他忘了,受教的无类,但是授教.....呵呵,先人没说,大抵也是有的吧?
“乖乖啊,还难受么?咱们马上就到医院了啊。”苏茉握着隋懿唯一的右手,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大多时候还是能保持住自己的优雅的,即便现在,她低垂着的脖颈也是纤长而优美的弧度,只是紧蹙的眉头暴露了她的无措。
隋懿出事那年,苏茉被公派出国访学,恰好又逢多重政治事件,国界封锁,苏茉被生生滞留半年之久。隋牧青和隋棠是没有给苏茉打过视频电话的,以至于苏茉以为隋懿只是出了普通的事故,虽然隋懿从小没怎么受过伤,不过家里老子和大儿子都在,应该没什么大岔子吧?但是她想错了,当她带着给一家人的礼物回到家里,静悄悄的气氛不是久违的静谧,屋里座钟滴答滴答,仿佛想向她诉说着什么。
一楼的客房有人?苏茉的右手下意识地抬了抬想走过去推门,隋棠迟疑着要开口,一个中年男人从厨房里出来,冲着隋棠问道:“老板,小懿又吐了,这几天才喝了点粥,这不行呀!”
中年男人穿着普通的T恤,围了围裙,手里端着半碗凉透的薏米芡实粥。苏茉不认识他,但明显这个人认识隋棠。趁着苏茉还没慌,隋棠让男人过半小时再冲点藕粉,叮嘱好后,揽着苏茉的肩膀坐到沙发处。隋棠看着苏茉的眼,收起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戏谑:
“妈,之前怕你在国外担心,爸和我就没跟您细说。”苏茉皱起眉,她下了飞机直接回的家,还没有给隋棠缓冲的时间,隋棠脚趾在鞋里紧紧地抠着。得知苏茉今天要回来,老隋同志很鸡贼地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了,隋懿的照看、苏茉的情绪,都要落在隋棠身上。
“是.....是小懿吗?”苏茉颤着声音,眼神不住往客房瞟,客厅安静,只有大座钟一刻不停的秒针声音。
“是....妈,小懿在田野作业的时候被....被炸伤了....”隋棠低着头,不敢看苏茉的眼睛。
“你不是说....只是出事了吗?”苏茉回想着半年前隋棠给她打的电话,的确,隋棠没有说具体是怎么出的事,苏茉深吸了几口气,又望了一眼客房没关紧的房门,她想从那点透过来的光线里看出些什么。
“那,小懿现在.....”
“妈....要不进去看看?小懿应该醒了。”隋棠迟疑着,回头望了一眼房门。苏茉不等他说,站起来就疾步走到房门前。隋棠追过去,挽住了苏茉的胳膊,苏茉的右手已经握住了门把。
“妈.....您别激动.....小懿他现在,少了......”
“少了什么?”房间里已经传来滞重的喘息,还有模糊的肺音。“你快说啊!”苏茉眼里的血丝愈发充血。
“两条腿,一条胳膊.....”隋棠几乎动不了嘴唇,事故已经过去半年,他和父亲也十分默契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可真的要对母亲启齿的时候,他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
苏茉甩开隋棠的手,两步走进了房间。阳光透过窗框投进室内,罩着一方微尘,随着苏茉的脚步,慢慢腾了起来。
“妈!妈你别太激动....小懿现在也不能激动!妈,妈!”隋棠不敢大声,站在苏茉身后。母子三人面面相觑。
“妈....”隋懿哑哑地开了口,他靠坐在床上,胡子拉碴的,一头发长得快遮住了眼睛。
“妈,您回来啦?”隋懿合上书,他还没习惯这具身体,左臂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伸,一只瘪瘪的白色长袖从身侧蹭到被面上,这是苏茉给他买的纯棉T恤。
“妈?”隋懿又喊了一声,苏茉还是定若木鸡,隋懿如梦初醒地抓了枕头边一块小毯子往自己的肩膀处遮,一时没控制好平衡,腿侧又没有放枕头,整个人就呼呼地往左边栽。
“啊!!!!”苏茉捂住嘴,这个场面完完全全出乎她的意料,自己的小儿子,长手长脚的小儿子,狼狈地侧倒在床头,他身下包着.....婴儿才需要用的纸尿裤,裤腿处漏出来的两条,完全不能称之为腿!
“诶?吴叔没给你垫好么?”隋棠赶紧走过去扶着隋懿坐好,拉过被子盖好了他的下身,隋懿瘪瘪嘴。
“我自己爬起来的,没让吴叔.....”隋懿还没说完,苏茉就蹬蹬蹬跑了出去。
“诶,妈....小花你快去看看....”
自这一眼后,接下来几个月,苏茉是不敢去看隋懿的,明明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明明那么熟悉,可是隋懿身下两截残短的肢体和左肩下时常会无助晃动的残臂又让她那么陌生,仿佛被命运玩弄的残破玩偶,揪掉了他的手脚,再以拙劣的针脚缝上几段丑陋的肢体。
她做了隋懿爱吃的菜,却又不敢送过去,每次做好饭就把自己关进琴房;她出门,路过自己学校后门的糖炒栗子摊,会安静地排队买很多栗子,回到家放在桌上,一颗颗剥好,就埋头钻进花房给花培土施肥;再者,去一楼阳台需要路过客房门口,苏茉足足有小半年没有去过一楼阳台,阳台上的观叶植物疯长到爬满阳台。
明明是自己最偏爱的孩子,却在他遭逢大难的时候,避而不见。
她只敢在深夜,悄悄地推开客房的门,小心翼翼看一眼,被子下,小儿子短小的身形还会不时抽搐一下,每次看到被子下的震颤,苏茉的心都像是被反复浸入冰水一般。房间里清冷得过分,没有他日常要看的书籍,也没有他做手工的工具,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床,床边的拉克边桌上摆着数瓶他每天都要吃的药物、眼药水、水杯,还有一辆停在转角处的刺眼的轮椅,粗劣的PU质地,和房间里精梳棉的床品,简洁的寝具格格不入。
苏茉不止一次地半夜从床上起身,看一眼隋懿睡得是否安稳,把加湿器和空调调高了再降低,仿佛这样,她对隋懿的照顾也有了参与感,随后,她便疯狂地挑灯夜战,半年时间完成了十数篇论文和两本著作,在第二年年初的时候,她向学校提出了退休申请。那时她才不到4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