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以德报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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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个暗色的人影，隋懿安静地坐在展柜前，安静到，他自己也变成一尊文物。左臂生硬的弧度间夹着衬衣布料，勒出几条向心的褶皱，主人不自知，右手支着下巴，双目涣散不知望向何方，暗黄的灯色像一捧轻柔的雾，消瘦的人影在雾下显得极不真实。
或许只有在博物馆，灯只能照亮文物，不会有人大老远地就看见他，看见他四体不全的样子吧？
人流顺着工作人员的引导方向往馆外走，多是带着孩子做课外实践的，一时间馆里竟有些异乎寻常的喧闹。
“先生，先生，我们要闭馆了？”也许是看着隋懿坐着轮椅，清场的保安都没有大声训斥，只是示意新来的实习生小姑娘去催促他。
“诶？你不是，你不是那个……”人群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格外突兀。隋懿只觉声音耳熟，抬起眼看过去，不远处的人一个个顶着一张模糊的脸，一团豆绿色蹦蹦跳跳跑过来，在他身边停住。隋懿看不清她的脸，但他没有忘，又怎么会忘呢？那个像长安街的夜风一样温热的，名叫问儿的姑娘。
“啊….是你…..？”隋懿记得，小姑娘不爱逛博物馆的，可是她出现在这，倏然划开了博物馆的沉寂。
“嗯嗯嗯，你还记得我，你又一个人来博物馆画画吗？”问儿见工作人员催得紧急，便开口道：
“我朋友身体不太方便，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好么？”问儿一点都不想让这个工作人员站在一边，因为隋懿的脸色看起来真的很糟糕。
“喂，怎么了？你看起来….好丧哦……”问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在她喝完一整瓶金桔柠檬后，蹲在隋懿面前，手撑下巴仰头看着他。不过这样的隋懿看起来蛮顺眼的，没有空瘪瘪的袖子，完完整整的，着实是个明朗的英俊后生。隋懿松开掰着操纵杆的手指，小姑娘的脸在他眼里很模糊，但那双大眼睛却黑亮黑亮的，非常清晰。
“丧…..是什么？”隋懿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情绪的低落，一脸疑惑地问道。
“丧就是…就是丧啊！”问儿被他问住了，搜肠刮肚地想形容词，她站起来，弓着背，手撑着膝盖，脸猛然凑到隋懿面前。
“喏喏喏，就是这样！”问儿嘴一撅，两条细眉蹙到一块，隋懿视力再差现在也瞧得清清楚楚，明明这就是在生气嘛，我有在生气吗？隋懿忍不住扑哧一笑。
“对嘛对嘛！你要笑啊，笑起来多好看，多帅！”问儿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脆香米。
“喏，吃块巧克力，吃甜食心情会变好。”
隋懿从善如流地接过，刚准备用牙咬开包装，问儿又一把抢走，撕开包装，送到隋懿嘴边。隋懿刚犹豫着动动嘴角，问儿又抓起他唯一的右手，把折好的包装袋放在他手里。
隋懿他把巧克力用舌尖顶到上颚，巧克力在舌尖慢慢融化，甜香弥漫了整个口腔。隋懿很少吃甜食，哥哥说那是娇滴滴的女孩子吃的东西，以至于隋懿长到这么大，除了水果之外，几乎没有吃过其他糖类制品，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隋懿并不喜欢这种有点腻的口感，但不得不承认，这味道还不错。
“心情有好一点吗？”问儿紧张地瞪着隋懿，隋懿吃东西非常认真，简单的巧克力也咀嚼得一丝不苟，像是在品鉴黑鱼子酱。
隋懿眉峰微微聚拢，抿唇摇了摇头。问儿也不再问，把袖子卷了卷，小手并拢在颈边扇凉。立夏了，气温也猛地窜到了30度，可是面前这个家伙竟然穿着厚厚的长裤和看起来就很热的长袖衬衣，领口露出来的皮肤上有几处浅色泛白的小疤痕。
“你….你不热吗？”问儿正扇得起劲，旁边这家伙就温温凉凉地那么瞧着她，也不说话，只顾着摇头。
“喂！随便！”问儿有些不耐烦了，两手扒在轮椅扶手上。
“你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我有那么惹人烦嘛？”可这家伙像谢耳朵一样，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十句话出去得到回应的只有一两句。问儿干脆佯装生气，轻轻踢了一脚隋懿的轮椅。
“喂！你这么烦我吗？”问儿故作生气，果不其然，这家伙的脸上终于有那么一两丝慌乱的神色。
“不，不是的。”隋懿的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假肢上的裤腿，松开后又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他的嗓音比他的手更紧张。
“不是你烦….是我…是我今天，有些不高兴。”隋懿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对不起…..我不想影响你的心情的，可是我控制不住。”隋懿抓着左臂的假肢往回收了收，腾出整个左边扶手，让问儿趴得舒服些。
“真的？”
“真的。”隋懿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泛着浓浓的郁闷，确实不像假话。
“心情不好…..那我带你去个地方，我心情不好就爱去，去不去啊？”问儿得寸进尺地把下巴也搁上轮椅扶手。
“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啊？”问儿轻轻推了推隋懿的轮椅，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喏，你吃这个！”问儿拿出纸巾擦了擦嘴角，又用竹签戳着一块臭豆腐往隋懿嘴里塞。
“这个臭豆腐我从来上学吃到毕业，绝对找不出比她家还好吃的臭豆腐！”问儿说的是臭豆腐，言语里却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问问….我吃不下了。”隋懿面带难色地摇摇头，他已经被问儿喂着吃下了一整块的豌豆黄，一小段鸡翅包饭，还有半杯姜汁撞奶。起初隋懿还一个劲儿地推说自己来，问儿吃到兴头上，隋懿也不想拂她的兴致，从善如流地帮她拿着一堆竹签奶茶杯纸筒。他一向不太灵光的视力现在却好使极了，问儿还没说话，隋懿就把串儿送到她嘴边。
问儿没有任何扭捏，毫不含糊地就着隋懿的手啃了一只鸭胗，一边笑盈盈地嘟囔：
“隋同学，你这个吃友真的太称职了！下回来这儿我还喊你！我预定好了啊！可不许拒绝！”
得，今儿也没算白来！什么“身体原因？什么资历尚浅？”去他的！隋懿胸中随之鼓起了一只名为快乐的气球。
问儿嘴里包着最后一块臭豆腐，捧着刚从冰柜里端出来的双皮奶往隋懿身边跑，隋懿唯一的右手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中指无名指间还夹着一串鸭胗，连他不能动的左臂假肢都端着一个椰奶冻。
“葫芦葫芦！”问儿嘴里被臭豆腐辣得直抽凉气，隋懿拧了拧左肩，确定关节抵在轮椅扶手上后，使劲探起身，把糖葫芦往问儿嘴边递。
“唔…..你不吃辣真可惜……”问儿低下头，凑着隋懿的手，叼下一颗糖葫芦。
“你要错过天下百分之八十的美味了。”问儿舔了舔唇角还沾着的辣汁，冲着隋懿飞了个嘚瑟的眼神儿。
“你….”隋懿满脑子的学术词汇都想不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个腮帮子鼓鼓的小姑娘像极了一只在向他示好的小动物，被辣椒刺激得嫣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她说什么隋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真能吃…..”隋懿话一出口，问儿的脸先是一皱，随后往隋懿的轮椅上轻轻踹了一脚。隋懿身体随之一震，换作以往，隋懿的右手一定会下意识地抓紧轮椅，以免自己像一个破麻袋一样被甩出去。可是现在他竟然丝毫不担心，惶惑的无措感被信任取代，这种感觉却意外的好。
“我这叫补充体力！”问儿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飞了个白眼儿，看着隋懿唇边沾着的油星儿，她动了动眼角却没说话。小吃街上叫卖声，小孩的追跑打闹声，爆爆米花的声音，油煎的“兹兹”声，混成奇妙的背景音乐，斜阳拉长了影子，把温暖的黄铺在每张阳伞顶上、每个人的发梢上。而隋懿那张略带稚嫩却又一本正经的脸会让人联想到微风鼓动的帘幕、梅花疏影的西窗，但是在这片嘈杂喧嚣背景里却又意外地能让人联想到浊世佳公子。
“呆子…..”
问儿没有喊出口，刚想抬手指指隋懿嘴边的油渍，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浅浅地笑笑，拿出纸巾擦干净他唇边的油星儿。隋懿看着问儿一言不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局促地望着问儿左胸口一片白晃晃的刺绣，这么近的距离，他勉强能分辨出是一只禽类。
“谢…..谢谢。”隋懿唇角不自觉地抽了抽，纸巾摩擦过的地方微微地发烫，问儿要是再这么看着他，他的嘴角就要自燃了，于是他又抬起右手，换了个角度，让问儿方便啃他手里的鸭胗。
“谢什么啊，你还帮我拿了这么多吃的呢，要是我一个人来，肯定吃不开心。诶，你现在心情好点没啊？”问儿也毫不忸怩地扯下一只鸭胗咀嚼起来。
“嗯，挺开心的。”隋懿随即微笑起来。
“不过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是不是这里好吃的太多了？”问儿还没把嘴里的鸭胗咽下去，接上隋懿的话茬儿。隋懿摇摇头，开口道：
“没想到，你饭量可真大，让我想起了…..”隋懿话音还没落问儿就凶巴巴地掐断他的话头：
“你又想起什么了？”问儿就要撸袖子打人，隋懿佯装害怕，却还是老实地回答道：
“廉颇。”
“廉颇？”问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隋懿老老实实地背书。
“......”问儿满头黑线，这个家伙，看着一脸忠厚老实的模样，损起人来还真是……不遗余力。她故意飞了个大大的白眼，转身往街边的绿化花圃走。
“诶！”隋懿慌了，操纵着轮椅去追问儿。
从街边茂密的小摊里脱离出来，夕阳温暖地洒遍了空地，这时问儿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像一朵豆绿的牡丹蓦地盛放在隋懿面前，隋懿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
“呃，什么？”隋懿耳边一凉，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却碰到了年轻女人柔软的指尖，他飞快把手指瑟缩回来，却又着了魔似的，小心翼翼地去摸右耳边的凉意，一簇紫藤花，小小的、软软的。
“潘安！”问儿十分得意地拿出手机。
“诶，隋懿你别动啊，你说我是廉颇，我说你是潘安，我可是在以德报怨！快，笑一个！”
隋懿从善如流地微微勾起了唇角。阳光洒在他脸上，暖黄暖黄的，透过镜片照射在他清澈的眼瞳里，一点也不刺眼。
这一刻，春天轻轻悄悄地，落在他的耳边。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以德报怨（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