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以德报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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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隋老师，你的这些材料都是非常精彩的，但是你的身体条件……现在的学生知识结构新，发声渠道和方式也多……”院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睛有意无意地在隋懿沾着泥点的轮椅上下逡巡。
“我认为，大学是为了让学生学知识明事理，并不是为了让学生学会沉默，况且，您说的特质，在我看来，并不是负面的。”隋懿放在假肢上的右手微微捏紧，尽量把声音压得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小隋老师，看你的简历，似乎进研究所会更适合你啊，你怎么会选择来当老师呢？”教务处的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妇女，也许是异性相吸法则奏效，她对隋懿客客气气的。
“研究所的工作，经常需要去现场，我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我查过s大历史学院近五年的高考录取名额，在逐年缩减。孩子们不再愿意选择这门专业，入学学生转专业比例相对偏高，我身为历史的学徒，也该做点什么。”隋懿这番话说得恳切，几位面试官交头接耳一番，有的点头，有的面露赞许，也有的面无表情呷了口茶。
“这年轻人倒是心气高。”院长就是那个喝茶的人，唇角有些许玩味，心里暗暗评价着。
“小隋老师，如果您带的班级需要去田野，您能胜任么？”历史学院的书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您知道，学文物考古的，去野外去山里必不可少，刚才听您说，去现场不方便......”
“......我会尽力克服，如果有外出带队任务，我绝对不会推脱。”隋懿正色，右手搭在左小臂的假肢外壳上。
“毕竟，我就是在野外作业的时候受的伤，要说野外受伤的应急处理，我想，没人比我更有经验了。”隋懿软软一笑，仿佛他受的伤只是皮毛伤，下一秒他就能站起来给几位面试官打一套军体拳一样的轻松。
除院长外，其余的几位考官都对隋懿的玩笑报以良善的回应，文物学系的一位老教授翻了翻隋懿简历里的论文，用笔划了很多关键词，好几次都想开口询问隋懿。
“好的，今天的面试就到这儿，小隋老师回去等消息吧？”教务处主任收了收桌上的评分表，隋懿给她的印象很不错，温文尔雅，人也精神，如果不是委身在轮椅上，也许她手上的评分表里，十之八九是高分。
隋懿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浅笑着点点头道了声谢，出了试讲室。
历史系主任看着隋懿缓缓转过轮椅，姿势僵硬的左手贴在他身侧，臂弯处折起生硬的弧度，叹了口气。隋牧青的儿子，关凤山的关门弟子，这个年轻人在历史学界还未出师便出了名，阶段性成果论文也有核刊抛出橄榄枝，跟随导师的秦墓抢救性发掘，也是他在工地坚守一夜，与来哄抢随葬品的村民周旋，保护了墓葬安全，也是由他“破译”墓葬主人的身份印鉴印文。只是在他的简历上，他把导师的姓名隐去了，虽然身体被困在小小的轮椅上，但这个年轻人的脊背却一直很挺拔，像一株被雷火斫击后依然清傲的、固执的松。
“诶，现在的学生啊，才学没得三分，以为天下都要为他们服务，这个残废老师哪里管得住。”书记在一旁翻着隋懿的简历，首页上，隋懿那张清秀分明的脸被他压在一边。
“这样的人，浪费时间嘛。”院长活动活动他的手腕，又呷了口茶。
“齐院长，他的简历很出色啊，可以考虑考虑。我们s大也不是这么古板的学校。”教务处主任有些不忿，这个年轻人说课条理清晰，逻辑严谨，语言也生动，完全颠覆了她对中国大部分残疾人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印象。
“乔主任，这样的老师比残疾学生还麻烦，他要是在学校里摔了一跤，算您的还是算我们历史学院的？”院长把茶杯放下，盖上盖子，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对着门口道:“下一个！”
“隋老师，隋老师慢走！”程斯敛教授搂着文件夹，紧一步慢一步地追上来，花白的鬓发有些散乱。隋懿停住轮椅，面对着程斯敛。
“老师您好，请问有什么事么？”隋懿眯了眯眼，实在是看不太清这人的样貌，以残疾人的身份进高校面试，说不紧张是假的，到现在他的右手小指还在微微地打着抖。
“隋老师，您的论文我看了，对于仿古器形陶瓷器风格的看法，我的观点是这样的，在各窑口发现的陶瓷器里，没有发现和唐金银器器型类似的器物，您的观点我前所未闻，可以和我详细说说么？”程斯敛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襟，翻开文件夹蹲下身去，把文件夹托到隋懿眼前。隋懿这才看清老先生满头灰白的头发，心头一颤，伸手去扶老人的胳膊。老人一把按住了隋懿的右手，示意他先讨论问题。隋懿只好扶了扶眼镜，凑近了去看A4纸上打印出来的论文。
“是这样，后世的高古器型的瓷器大多为仿铜器，但是我认为以何家村窖藏为代表的唐代金银器对陶器、瓷器的影响也不弱，比如唐代越窑的刻划花器的荷花纹、荷叶纹及桃形开光，在何家村的器物上都有迹可循，所以我认为唐代金银器对陶瓷的影响，不仅仅是纹样的题材内容，更应该看到金银器的构图方式与布局形式上对陶瓷器的影响。”隋懿慢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钢笔，伸手去轮椅背后的包里掏纸，隋懿拿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就让人想伸出双手在旁边环护着，他半个身子歪斜着抵在轮椅右边扶手上，左臂和双腿却一动都不能动，老先生禁不住眼角暗酸，马上从怀里掏出个袖珍的笔记本递给隋懿。隋懿温和地笑笑算作是感谢，就着老先生的笔记本画了好几尊金银器和一些陶瓷器的简图，老先生皱着眉，仔细观察着，不时指出器物上的花纹以及花纹布局上的疑问，隋懿也耐心地一一解答，到言语穷尽的地方，他又画了好几页的简图，将陶瓷器的花纹展开，并仔细地写下注释。由于只有右手使得上劲，隋懿的字并不整齐，但是笔画末尾又有些微的停顿和微锋，颇像他的人，也许因为坐轮椅而无法高大，但是却有着和风般的清润和松竹般的坚韧，比如他的脊背，除了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什么时候他都是挺拔着的。
“谢谢您隋老师，您的观点很让我受启发，”老先生看着笔记本上的简图，若有所思地不住点头。
“惭愧惭愧，关于金银器对陶瓷器的影响我还在研究，论述不够完善，让老师您见笑了。”隋懿咬着笔帽把笔盖好，有些羞赧。
“我是程斯敛，这是我的名片，希望日后我们能有机会共事！”老先生取出名片，双手递给隋懿。在老先生自报家门的时候，隋懿惊呆了，心口揣着的兔子变成了大袋鼠，咚咚地踹着他的护心骨，程斯敛，考古学界文物跨领域研究的第一人，这可是与自己导师齐名的存在，可....可是他现在就蹲在自己轮椅旁边，双手给自己递名片。
“这...程老师....抱....抱歉....我....”隋懿嘴上在为自己无法双手接过名片而结结巴巴，脑子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程斯敛看出来这个年轻人的窘迫，握着隋懿的右手，把名片放进他手心。
“不讲这些虚礼，小隋老师年轻有为，不必妄自菲薄！”程斯敛轻轻握了握隋懿的右手，撑着膝盖慢慢起身，隋懿听到老先生倒抽了一口凉气，顿时愧疚又增了几分。
“好的....谢谢您....冒昧一下，是.....因为我的身体原因么？”隋懿咬了咬嘴唇，右手有些发烫。他中午没有回家，随便找了个咖啡馆呆着，手机在震动的时候，他隐隐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小隋老师，很抱歉，之后的几位老师，有的是带着横向课题或者省部级基金的，无一例外......但是小隋老师您的履历在同龄人中也是十分出色的，不要气馁呀，S大还是欢迎您的。”电话那头是教务处的汪主任，其他的面试者都是由教务处的科员电话回复，而这个坐着轮椅的年轻博士，汪主任心中带着歉疚和不忍，还是亲自打了电话。
“无一例外......”无一例外地是走着过来，站着出去的吧？隋懿难得地恶意揣测了一番电话那头女人未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了，谢谢，麻烦您了.....”隋懿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机从他手里滑落。
凉，手心无比地凉，隋懿不在乎自己捡手机的姿势多么狼狈，那块聚集着人类尖端科技的小方块里刚刚才传来令他沮丧的消息，但是他又得把它捡回手心。明明知道会被拒绝啊，为什么还要去尝试呢？无论尝试多少次，早上那道过不去的台阶，依然过不去。人类真的是矛盾的东西，导师喜欢自己又如何？师兄弟欣赏自己又如何？出了熟人社交圈子，他只是弱势群体里的一员，哪怕他会破译古文字，哪怕他文章锦绣。
他早就预料到自己会被拒，但被拒绝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学术能力、研究能力，而是因为他的....缺陷。咖啡馆里的店员几次都到他身边询问需不需要帮忙，隋懿都充耳不闻。
咖啡馆外有一丛粗壮的紫藤，现下开得正好，深深浅浅的紫色从二层的木质窗框外倾泻而下，辉煌而灿烂，这条花的瀑布上浅下深，仿佛有人从藤梢将紫色泼洒下来，花朵密密匝匝推着挤着，好生爱人。阳光刺入眼球，生理性的眼泪盈满他的眼角，隋懿操纵着轮椅往后退了些，躲在紫藤的阴影里。
“每一朵盛开的花都张满了帆，帆下有尖底的舱，船舱是鼓鼓的，仿佛藏着忍俊不禁的笑。”隋懿呢喃着，妈妈爱花，小时候妈妈会带他去植物园看花，在温房里插花。似是想到了什么，隋懿有些自暴自弃地把两条假肢扔到地上，锁死左臂的关节，和右手一起死死地撑住扶手，他想站起来去摸一摸那像瀑布一样的紫藤花，只摸一下就好。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看到了，宜多宾巷的32号咖啡馆外，一名坐着轮椅的年轻男人耸动着他的肩胛，渴望着要站起来，他的双腿僵硬地抵住地面，身体呈古怪的“L”型，左臂弯曲着贴在身侧，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挣扎了十几分钟，隋懿脱力地坐回轮椅里，不住地喘着粗气，他的衬衣背心被汗浸出一片深色。受伤一年多，他从来没有去复健过，他自然不知道，双腿高位截肢的患者是很难通过坐着的体位正向直立起身，更何况他的左臂只是一条装饰性的假肢。隋懿试了很多次，身下那两条腿死死地缀在下身，将他的身体往下拉，隋懿甚至想借助惯性让自己立起来，不过只是想想，若真这么做了，恐怕他要连人带轮椅一并砸在地上。
他只是想摸摸紫藤花，只是想触碰一下春天。可是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最近的紫藤花悬在头顶上方的风里招摇，被屋檐斜切过呈直角的阳光柔柔罩着，那么美好，那么灿烂，可是这灿烂不属于他，肆意也好、生机也罢，都不属于他，他被溺浸在寒冷的冬夜，。
痴人说梦！隋懿狠狠地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以德报怨（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