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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青年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是真的要裂开了。整个后脑勺凉飕飕的,头皮也绷紧了,好像随时能有一丝儿脑浆挤出来似的。

      他像具僵尸那样僵直艰难地半坐起来。身下的木板床吱呀响。两条很薄的被子裹住他。没什么作用,还是被硬板床硌得浑身痛。

      房间没有墙壁和门。只是用硬纸板搭了个似模似样的屏风,把整个空间隔开了。被称作卧室的地方很狭小,摆下一张床,几乎无处落脚。此时那靠着墙一边的屏风边缘、悄无声息地探出个听到动静的人影来。

      刚醒过来的人毫不知情,还在唉声叹气地四下摸索自己的四肢和脑袋,“[哎哟,我是被人打了一顿吗?好痛……这些伤口到底怎么回事?]”

      费奥多尔静悄悄看了他半天。怪人只是嘀嘀咕咕地讲着他听不懂的话。再等下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有效信息。于是费奥多尔只好出声打断他,“您好?先生?”

      自顾自撩被子往里看的男人一愣,放下手,看过来。苏菲亚姐妹把他狠狠刷洗过了,总不能把伤口连着满身脏污一起包扎起来。费奥多尔也在旁边帮了把手。擦过脸之后苏菲亚姐妹发现他长着一张年轻稚气的亚洲面孔,昏迷中的痛苦神情甚至显得他像头可怜的幼兽。于是苏菲亚姐妹再次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先留下他。他的身上有很多刮擦而成的小伤口,还有冻伤,原本都不严重,但在外头得不到照料,很多地方都发炎流脓,然后又被低温冻起来。他在夜里发了一场高烧。苏菲亚姐妹因此还为他祈祷了。

      ——不过苏菲亚姐妹一开始搬动他只是想处理掉尸体。但是在搬移过程中发现他还有气,商量一番后才决定改成救人。费奥多尔毫无触动地想着。后脑勺挨了那么重的一下,居然还能醒过来。真是命硬。

      但他面上只是羞怯忧郁地微笑,“您还好吗?先生?”

      男人刚才还很活跃的神情变了,变得呆滞迟疑。他依稀记得一点晕过去前的事情。这个男孩说他叫什么来着?
      [对了,他说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谁?有点耳熟……好像是一个作家?他写了什么书来着?他很有名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认得他吗?这个人是谁?……]

      他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式电视机,黑屏上滋滋冒着雪花。而费奥多尔是那个修电视的人,连续的呼唤就像狠拍在电视机上的手掌,“先生?先生?”

      被呼唤的人恍恍惚惚,[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这个人。他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恍惚地说,“我认得你。”

      费奥多尔面上恰到好处的疑惑。藏在屏风后的手指却收紧了。
      不妙。他不紧不慢地想。对方是认得自己的父亲?他是什么身份?追捕者?还是前来接应营救他家的人?

      ——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出现时是那样一副景象?他在路上遭遇了什么?

      费奥多尔说,“您认得我父亲吗?您是在过去见过我吗?”他歉意地说,“抱歉,我恐怕不记得您。”话是这么说,但他飞速回忆着自己家里是否接待过远东的客人。
      但是不应该。他想。坊间传闻说老陀思先生被判了流放罪,是因为他是一个威胁到执政党的民间思想家,因此他们家被押送离开彼得堡的时候还有民众为他们送行流泪。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知道真相。老陀思先生不过是个暴虐无能的酒鬼,在酒后说了些得罪人的胡话。他的大放厥词被邻里上报给了警卫,而新上位的执政党此时正需要杀鸡儆猴。老陀思先生的一部分名声甚至是上层刻意散播出来的,不知怎么的,后期就变成了“他的酗酒是不愿意清醒的活在这个黑暗的年代”。以讹传讹,连出身底层负责押送的警卫都相信了,路上悄悄给陀思一家行了好多便利。

      ——知道真相的费奥多尔只觉得可笑。至于远东的客人?在老陀思被判决前亲戚们就已经因为他的言行而远离他了。陀思一家很久没接待过远道而来的朋友了。

      那个时候他管我叫革命家。费奥多尔想道。或许他烧糊涂了,把我当成了父亲。他不过是个听信了传言的傻子。

      而男人只是张大了嘴。苏菲亚姐妹的包扎手法并不专业,他的半张脸被绷带裹起来,现在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加愚蠢了,“你的父亲也叫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皱眉,说,“不。”

      男人呆呆地说,“可我只记得一个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奥多尔保持着微笑。他有些苦恼了。

      他慢慢走到床尾,靠近半坐起来的男人。“是与我同名同姓的人吗?”他天真地发问。

      “是吗?”然而男人看起来比他还天真,“是这样啊……是同名同姓啊。”他喃喃自语,看上去真的信了。

      “……”费奥多尔无语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依然保持着孩子气的好奇,“我还未请教您的姓名呢……您还记得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男人无法回答。他陷入了比之前更深厚的茫然里。“名字?……我是谁?”他搜寻着记忆,然而没有。有的只是一片空白。碎片。记忆的碎片。声音。“我是一个学生……我好像刚刚毕业……毕业旅行,流星雨①……”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迫切地向费奥多尔求证,“这里是西伯利亚对吧?”

      “按照国际历法,今天是4月2日。”费奥多尔好声好气地说,“您还在西伯利亚没错。”

      “4月?为什么……这里6月的时候有没有一场流星雨?”

      “没有。”费奥多尔紧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去年,前年都没有流星雨……倒是可以期待一下今年的6月份呢。”

      然而这回答看起来并没能起到帮助的作用。男人看起来更痛苦了。后脑勺的疼痛愈演愈烈,好像被巨斧劈开。他用双手抓挠头发,却被厚厚缠绕的绷带阻隔开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是谁?……大学生……我有朋友,我同他们在喝酒……老师……爸爸妈妈……哲学,外语……]
      [费奥多尔……罪犯,狂人……狂人日记……吃人、蒙昧……黑屋子……流星……鲁镇……鲁、鲁……]

      “我,我姓鲁……?”他喃喃出声,“我的名字……”②

      眼看对方又要陷入昨天那种狂乱出声、无法交流的状态,费奥多尔先一步打断了他,并暗暗做好了戒备,“您忘记了很多东西,是吗?”

      被打断的年轻人并没有暴起,反而像是恢复了冷静。他点头,放下手,安静温顺。

      “不如我来提问,”费奥多尔体贴地说,“说不定您能想起什么来?”

      他点头答应了。

      “您不记得自己是谁,对吗?”

      对此他迟疑道,“我……可能姓鲁,是个中国大学生。”

      “中国……”费奥多尔垂了垂眼睛。对面的人因为失忆而显得反应迟钝,不然看到这双色泽暗沉阴郁的眼睛,他就能意识到对面半坐在床角、姿态友好亲近的提问者,并不是什么无辜无害、只是因为好奇而连续发问的小孩子,“俄罗斯现在可不安全……您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

      近年欧洲的国际局势越发紧张,各国冲突不断。家中订的报纸常常缺页或者重复,费奥多尔的大部分消息来源都来自大街小巷旁人的讨论,他在老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常去的酒馆听到许多酒徒的意见,去除掉夸大其词的醉话成分,也能得知许多国家层面的新闻。俄罗斯近年陷入了内乱,外部又面临威胁,政局很是混乱。在这样的紧绷情势下,作为隔壁邻居的庞然大物显得格外超然物外。中国虽然没有限制民众的出境自由,但除去自己想要从战局中牟利的势力,还是不得不说其他无视乱象大咧咧出国旅游的普通民众一声心大。

      心大的普通民众有听没有懂,“危险?……什么危险?”被抢劫?被拐卖?可是自己遇到的好像不是这样的意外……

      “战争就要开始了。”费奥多尔说。这是随便一个农奴孩子都能够说得出的消息,是这个国家人民的共识。有的人对此漠不关心,觉得牵扯不到自己头上来;有的人则担忧着征兵的问题。真正挂念着世界未来命运的人少之又少。费奥多尔自己也还达不到那个层次。目前他更焦虑的还是发现他逃跑后可能会追杀他的追兵。

      费奥多尔上下打量床上的人。对方看起来太普通了,看不出一点第一次见面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狂乱气质……不,要说疯癫的感觉的话,还是有一些的。苏菲亚那一铁锹到底是把他敲回了正常人的样子,还是把他变得更傻了?

      “战争……”自称姓鲁的年轻人低声说,“怎么会有战争呢……国内已经和平很久了……”

      [我不会掉到上个世纪……一战二战去了吧?]
      [咦,等一等,一战是什么?二战又是什么?……为什么是上个世纪?]
      [……奇怪,我为什么要说“掉”?]

      费奥多尔接着又询问了他的经历,得到了只记得毕业旅行的回答。他没办法证实鲁姓年轻人话中的真假,也只能装作相信。并给出了让对方好好休息、说不定只是因为现在刚醒、所以记忆不清晰、过段时间就能恢复的建议。

      这番交谈之后,费奥多尔又以与来时一般轻巧的姿态离开了躺回床铺的男人的视野。事实他并没有走远,而是立在纸板制成的屏风之后,陷入了沉思。

      ——还是很在意啊。这家伙昨天说的那些东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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