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挖了偶像的墙角》二月萧瑟

15、十五

　　女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我悄悄瞄了温苗苗一眼，她未曾留意到我的窘境，一脸好奇的用手指刮拉着身旁小树的树皮，一脸欣喜道：“姐姐快看，树干上长了一株绿色的小草。”

　　树枝交叉处有一团黑泥。黑泥中生出了一颗绿色的小草，小草傲然挺立，迫有几分不服输的意味。

　　我顿感鼓舞。
　　这棵小小的草，依靠着如此少的泥土，长在如此憋屈之地却也能生出绿意！
　　生命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强大！我生而为人，难道不应像这棵绿草般依靠铁一般的意志在夹缝中努力生存？！
　　身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想要当大侠的区区朝廷四品官，我应振奋起精神，将别人所不能做到极致！不过是寻找水源！草尚且能在夹缝中生存，不过是寻找水源，还能奈何我不成？！

　　温苗苗手一伸，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将那株草连着泥土提了起来。
　　“呀。姐姐你看，假的。”

　　我感觉自己的唇角微微一抽，我挤出笑意道：“呵呵……呵。就是，假的……草怎么能在那种地方生长，风一吹就跑了……”
　　草不行。
　　但女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要善于从失败中汲取知识与力量。

　　小猫小狗小松鼠自不会闲极无聊地扯下一棵小草搁在树丫之间。我在高处时眺望不曾见到一丝人烟，可偏偏从小草上又能感受到一丝人的气息——总不会是草自己爬上树干的，对吧？

　　我复又查看周围，山中绿草茵茵，地表湿润，从草下掏出一丝泥土捏在手中摁压片许，潮湿，柔软。这几日并未下雨，土壤却依旧湿润，应有水源。

　　——只是我找不到。

　　我细细回想师门中事。
　　师门中最擅长山林生活的是五师妹，师父常一边捏着她的耳朵骂她是猴子投的胎，一边喝令她上山给自己挖灵芝找雪莲。五师妹曾说，水往低处走，山势挺拔便去低谷中寻水，山若褶皱便去向斜处。当时听时觉得是废话，如今想来却不过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不担忧自己。
　　实在寻不到水源我抓一几只小兽便可茹毛饮血。率领大军出征时也不是未曾这般做过。

　　可温苗苗不行。

　　盘腿而坐，我彻底静下心来。
　　温苗苗坐在我身旁，抱腿而坐，小脸几乎埋入双膝中，只露出一双大眼乖乖地盯着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闭目，细细捕捉傍晚的风撞在树叶上的每一声响动，捕捉鸟穿过树叶后每一片羽毛的颤动，捕捉每一块细碎的小石被外力撞落的动静。
　　“捕捉动静”也是为将者必备的能力之一。
　　在江湖中安逸太久，险些忘了赖以在军中安身立命的能力之一。

　　我细细捕捉，我听见母兽呼唤小兽归家。听见两种叫声不同的鸟雀追逐吵闹。听见小兽走过后一颗细小的石头从山坡上滚落。
　　从种种纷杂的声响中，我终分辨出一丝水滴落时撞击顽石的声音。那一刻，我看见一滴水撞在湿润的岩石上飞溅起水花的模样，

　　起身欲走，目光落在温苗苗身上时我真切感受到何为左右为难。
　　我虽不敢贸然带她进山林深处，却更不敢将她留于此地。
　　只能问：“苗苗，你可信我？”

　　将带子的一端捆在树干上。
　　温苗苗拉着我的手，她紧紧抿着唇，却说不出话。这茂密的森林让她觉得好奇，也带给她深深的不安，即便如此，她却依旧是相信我的。

　　我紧拉着她的小手与她一道缓缓走入密林深处，不忘在沿路的树干上刻下十字划痕指引回家的方向。
　　我努力寻找那被风带入耳中的浅浅水声。
　　土壤的潮湿程度，苔藓的厚薄皆可作为指引。我追着痕迹而行，终看见了湿漉漉的石头，沿石而寻，听见叮咚的流水的声音。
　　忍住欢喜，我一路走一路刻下痕迹。

　　绕过小树林，终看见从一处两片山坡的夹角处滑落一小股不过小手指粗细的水流。

　　我欣喜若狂，却全力克制。
　　毕竟我是大侠，是朝廷命官，怎可因寻到水源这点儿小事而失了平静自若？

　　“姐姐你好厉害。”
　　我清了清嗓子：“小事罢了。”回雁渡州后，我一定要去大将军那处忏悔，好好向五师妹学山林生存之术——今日顺利寻到水源是我命好，可命运不会永远照拂我。

　　我从怀中摸出装水的羊皮袋——此事倒不是我深谋远虑，不过是从军多年的习惯罢了。改不了。

　　“姐姐果真厉害，竟是连这都想到了！”
　　我伸手理了理额发：“成大事者，需深谋远虑、未雨绸缪。”

　　温苗苗眼中只剩崇拜。
　　她接水，我寻找今夜的饭食，水源边上有许多小兽的足迹。在密林中找水、寻路不是我擅长之事。抓食物——我很擅长。
　　一只野鸡，一只野兔。
　　我二人终顺着留下的痕迹寻到紫色绑带，顺着绑带回到矮崖之下。

　　天色已彻底暗下。
　　天边，几颗星辰瑟缩着闪着。

　　我让温苗苗背靠摔得破烂的马车而坐，独自拆下之前那些破烂马车上的木板聚集成一团，点燃给她取暖。寻不到碗碟，便将羊皮袋煨在火边，温苗苗喝时便不会觉得太冷。
　　摸出小刀，我熟练给小兔扒皮，穿上长木棒烤在火旁。没有油盐，只能凑合。

　　温苗苗面上挂着浅薄的忧伤，我正欲搜肠刮肚寻找些有趣事讨她的欢喜，她却忽离开火堆旁，手中步履紧张，却又分外坚定。她走向那被马车覆盖，只剩一只戴着金镯的干枯手骨旁。半蹲在地上，摸出手绢小心覆盖在其上，双手合十，双唇微微颤动，不出声，静静祈祷。

　　我朝火堆中添了一根柴，噼啪一声响，傲慢的火星误以为自己是绚烂的星辰，它们洋洋自得，展翅飞向漆黑的夜，可惜升得略微高了些便彻底黯然。
　　火光将她的瘦弱的身影拉得扭曲破烂，落在残败的马车残骸上。那戴着金镯子的残骨虽被她的手绢轻轻覆盖，却怎么都遮掩不住死亡的气息。

　　一片萧瑟破败。

　　唯有她温软而柔情似水，似乎连火光都格外青睐她，在她身体周围、在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那金色的光像色泽清透、滋味甜蜜的蜂蜜，即便远远看着也觉甜蜜动人。

　　柴火又噼啪一声，火星四散。从我所坐之地望去，宛若一片流萤将她环绕，那流萤却又被她的光芒掩盖。

　　她终于缓缓起身。
　　笑着朝我走来。

　　她一笑，我竟想到雁渡山北的草原。
　　我骑着最好的马匹，带着她在草原上驰骋，马蹄踩起细细的白雪，天蓝云白，我为她摘采山顶上的雪莲花，雪莲花花瓣是浅淡的青色，只要将其对准太阳，阳光便会从后轻轻泻入。

　　“姐姐？你在想什么？”

　　“啪”！
　　我扇了自己一耳光。

　　“姐姐！”温苗苗吓得面上一青。

　　我见她惊惶，搜肠刮肚找借口道：“我——我在打蚊子、打蚊子……”双手在虚空中用力一拍。“打蚊子。”
　　“三月也有蚊子？”
　　“它、它比它兄弟姐妹出生得早了些。”
　　“哇，姐姐懂得真多。”温苗苗在我身边坐下，她环顾四周，似乎有些害怕，朝我身边挤了挤。

　　我默念了三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却闻到了她的体香。

　　不行，我是正人女君子！

　　坏念头可以有。
　　能克制住，才是人。
　　克制不住，是禽兽。

　　我十三岁那年，师父曾如此教导。
　　当日，十三岁的我又顿悟了！慌忙举手道：“师父，我想——”
　　“不，你不想。”
　　“师父，我想说——”
　　“不，为师说了，你不想。”
　　眼见师父笑眯眯抽出血淋淋的大砍刀，我老老实实闭了嘴。
　　那日我想说的是：可师父你当年看见你男人的时候不也没有克制住？所以说师父你是禽兽？

　　想想那把大砍刀。
　　幸好当时没说。

　　如今，我懂了师父。

　　我看她小心翼翼取下烤好的鸡。
　　我看她掏出手绢，一点一点将烤鸡最外层的那层细细的灰清理得干干净净，她能做的很少很少，却认真仔细做需要好生做的每一件事，做得细致又小心。
　　我本想自己做，她却抢了去。

　　“姐姐让我别跟来，我却偏要跟来给姐姐添麻烦。苗苗不会抓鸡，不会烧火，若不是姐姐，在此处怕是连一天都活不了。总得帮姐姐做一些事才是。”
　　她说她做得不对，她不该不听我的话，来了也是添麻烦。
　　我没有告诉她：我很欢喜她跑来添麻烦。

　　温苗苗用力扯下烤好的鸡腿递给我一条，自己留一条，她吃了一小口，朝我天甜甜一笑，笑容在火光中明亮而清晰。“姐姐，很好吃。”

　　抓来的野物身上大都有腥味。我二人没有太多可用之处，处理得更是简单粗暴。
　　即便如此，她依旧笑着说，好吃。

　　我素来认为自己因不够奇怪、不够疯癫而感觉与整个师门格格不入。素以为自己是正人女君子，与师门那群满脑都是“女人男人和情人”的“妖魔鬼怪”永远成不了一路人。
　　我曾说我是正人君子，绝不会生出孤女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之类的龌龊念头来。
　　可——

　　“就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