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完结章 华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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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的身影，是那个墨发蓝眸的孩子，哭着怨着，大声悲号着。
你们都不要我了，谁都不要我了。
她比你，更彻底绝望的难过吧。
而你，而你。你要以如此受伤的姿态僵持到几时呢？你要掩面而泣，不顾她到几时呢？
去见她吧，紫笙，去见她。
林紫笙耳边声声，都是七夜柔声的责问。终于收拢了翅膀的撑身站起，尽管立得跌撞。眼底仍旧迷蒙，不知道该确定的方向。那些自己已经知道和未知的事情，究竟是埋藏了怎样的前尘过往，断不开的纠葛？
无论如何，要去问她。去见她吧，明明白白的，所有事情的真相。
脚下之土地崩裂，腾空出世的火凤，烧亮浸透了整片的夜空，仰颈长长地嘶鸣一声，穿透千百年来蒙蒙混沌的交错。
「赤泽。」
林紫笙展翅，轻灵地跃上那神兽的背脊，连自己都有些惊异地，脱口叫出它的名姓来。
赤泽。
明明是从未有见过的。
林紫笙伸手轻抚它背脊火红的，微微被风吹得扬起的羽翼，轻声唤说，
「你知道她在哪里的吧，所以，请带我去见她。」
竹林中探头破土，静静地缓缓矗立而出的黑色玄武，顺着似慕轻抚的手掌而过，抖落了表面一身的浮土。似慕手掠过那些岩石表面凹凸不平的记载文字，嘴角在暗中浮荡起细微弧线。
「你总算，要来了。」
赤泽烧灼的巨翅燃着了所过之处的竹叶，在瞬时枯萎焦黄，簌簌地落了一地。林紫笙从赤泽的背上跳下，脚踏着那一地的焦黄枯叶，缓缓地走近她。
「慕——」
该是极恨她的，口中却不觉，这样如往日的亲昵称唤无意间就脱口而出了。
「倭鸣！」
似慕低低一声吼，身侧那青面独角的巨兽受命，狂吼的直上前去一口咬住了赤泽的咽喉！赤泽吃痛，扑腾了翅膀，惨痛的嘶鸣之声震落了这林间的万千生灵。
林紫笙轻轻哼一声，眉心的赤焰一闪，面色极痛地半跪了身下来。
紫笙！还手吧紫笙，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似慕她早就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不阻止她的话她会连你也下杀手的。
夜——夜你是那样想的吗？
林紫笙的左手上，赫然惊现，那张银亮的巨弓来。手抚了胸口站起，
「不要逼迫我，慕。」
再最后一次称只你我之间你如此的名姓，那些不能偿还的债，还不了的一定要以你死我活的性命去相抵的话——
林紫笙手紧，不知何处力气横拉了弓，随着她拉起紧绷的弦搭起那灿烂升华的光箭来，并无犹豫地定定只指了似慕。
「你却不想知道，那177年前甚至于千百万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吗？」
「177年前？」
以澈——你都忘记了吗以澈？
林紫笙脑中猛地泫然，换了从不见衣裳，立在不知名的顶峰，耳滨无数神祈的嘶空，和了尘世冥冥不散的哀号。
手上之弓逝，银亮，染了淋淋的艳红，温热未散。
痛，惊地丢了那弓，跪地地掩面而泣。
对面之人，看不清面孔，只觉笑得怆然，吟得悲悯，去得绝然。
澈——
澈——
那从记事起就不断不断出现过的折磨人心的梦境。
那对面之人的脸孔，终于渐至清晰了起来，终于和面前之人这朝夕相对的面容重合清晰了起来。
「似慕！」
「还是该叫我，夕落才对，我亲爱的以澈。」
夕阳落，以澈水，静生。
* * * * * *
177年前搅乱世间的九王之战。
天赐神遣的两名少女，一人持奖赏之弓逝，一人持惩杀之剑冢。集聚恶与仇恨，掌握杀令的夕落，与集聚爱与善良，掌握生令的以澈。来平息这世间的暴骤，来解救这世间的悲苦。
夕落是脸上一直有血污溅上，浸淫于血中而生的暗芒，有如蟪蛄朝生夕死的不知春秋寒暑，从未有人能听到她死寂外表下被掩埋的深心呐喊。为恨所噬，溺恶而亡，不能停止的杀戮，从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人人都憎恨阴影，而企盼光的温泽。暗与光，天生就有着相亲相近的特质。她看着那个叫以澈的光亮女子，也希望承接，哪怕分得羹之一匙，成为被普遍照亮的女子。睿智刚果地拿捏生杀予夺之权，做到不谬毫厘的完满。然而对于以澈，竟是如此地彷徨和四顾茫然。
暗的彷徨是隐秘的叛之力量，逆爱已经被定罪。不用谁来给她判死罪，那扇在脸颊毫无疑问的一记巴掌，是发自那平日里自如从容的温细手掌。
「不要碰我！」
以澈那近乎惶恐与抗拒的神色语调，直直地看她如见着鬼魅般的不可置信。夕落其实该早知如此的结果，在她偷翻看了祭祀的神殿之中所谓的记载弓逝与剑冢的密书后，就该知道。
自己与以澈是由那弓与那剑与千万人中选出，因为承接的是千万年前它们前主的意志。如果这样的话，自己的宿命，是到这世间来偿自己所犯的罪，牵连到千万年前的连带那九王亦要去偿的罪。
但千百载过去，仍是蠢到有未变的坚持。最初或许还曾心存侥幸，终究被那一巴掌的钻心火辣疼痛所彻底掴醒击碎。
就不该对她动了任何的心念感情。
九王身死，夕落重生，从他们手上继承了自远古而来的愿望，仗剑把这早已恶质腐臭的世间撕个粉碎。
杀也杀了，再不冀望什么停止；罪也犯了，也不希求什么宽赦。三足乌只要秉承自己的信念而已，人们如何评说，后世如何看待，从做出这决断开始就是早该抛开的问题。
连带那本就不被应许的爱恋。
那些手秉着作为神器的剑冢和弓逝的神官们，早就该知道，九王只不过幌子而已，要回复平整他们眼中所谓的治世，最后的决断不过是落在那两把神器所选出来的少女们身上。
他们知道杀夕落的话，以澈没办法拒绝的。以澈有大爱广博之心，怜惜世人的悲悯，她不会苟同夕落毁灭重建的信念，更不会允许她去这样做。而作为夕落的话，如果历代密书所载的没有差错的话，如果挑不断把自己系在命运齿盘上的丝线的话。
夕落的宿命——只有死路一条。
立在那冰封峭立之巅的以澈，终于抵不过低吟的神祈，终于抵不过尘世的哀号，对夕落举弓相向，弦鸣箭逝。不知张弓的那刻，她心中是否亦会有如夕落般疼痛撕裂的破碎，夕落终究无法知晓了。
只任着那些溅出的猩红飞散成满天开放的花雨，缓慢地飘散，进而突然炽烈地绽放，释放出耀眼无伦的刺目光华。终于不能不信的宿命，不能不想去摆脱的被紧紧箍在这轮转上的痛楚。
她在心中默默的对四方之神祈求，以将死的亡灵，以下世下下世的为婢为奴永不复生，换一个不再重生，换一个不再和这个女子相遇。
所谓的神，也就这样的虚诈，不肯眷顾怜悯一下这般的微小心愿。
我终于还是站在了你的面前。再次这样的与你纠缠，这样的与你彼此举刀互刺，这样的与你弓剑相向。
剑冢和弓逝的前主。
林紫笙愣愣地看手上的弓逝——
嗯，就是那样。七夜点头道，紫笙在轮转开始之前最初的模样。
原来是那样啊，原来我曾经——亲手致似慕于死地。
紫笙，小心！
林紫笙回过神，似慕已举剑砍了过来。
「做个了结吧，以澈也好，林紫笙也好，其他的什么都好。我再不想束手就擒的死在你的手上，要彻底的切开背叛这命定的话，先拿林紫笙的血来祭吧！」
林紫笙搭弓上箭，一瞬动作娴熟灵巧得不似那个从未碰过兵剑的林紫笙，不及眼间刷刷几箭已是离弦而发。
「总算想起来了把封印解除了吗？神力似乎已经恢复了十之八九啊。」
似慕轻巧地跳跃躲开她分明射偏的箭，赫然已是跃到了她身前。
「不过，不使全力瞄准我要害的话，可是会使自己丧命的。」
说话间，剑光一闪，不等林紫笙回神已是刺向她颈间！
小慕！
剑已入喉半寸，似慕却动作骤停，神情极挣扎痛苦的跟什么抗争角力般，眼中一时苍蓝一时碧翠的颜色闪烁不定。
住手啊小慕！小慕怎么可以对林紫笙下手！
似慕咬牙，手更紧了剑柄一些，额上大滴大滴匍匐而下的汗，剑气却明显弱下去。对着什么极尽嘶吼说，「我早就不是什么似慕了！」
我是夕落，我是灵王，我是——
「的确不是似慕呢。」
林紫笙稍退后，将她剑尖从喉中拔出，手掌捂了喉上的创口，笑得些许凄然。
「似慕曾经应过我，死也要赌上性命来保护我。
却是怎会要对我下杀手？！」
小慕！
「不要再叫了，不要再叫了愔淅！」
似慕表情难堪地丢了剑，手捂住嗡嗡作响炸得欲裂的双耳，撑了身子的跪倒。那些垂落而下的墨蓝发盘盘圈圈的混杂到尘土中，啪嗒啪嗒泪洒了一地。
「早该料到终究还是不行呢。」
果然她也该是时候出现了。林紫笙不用回头去看，也自知道来者是谁。
流霜绕过林紫笙身后，蹲下身去抱住跪在地上的似慕。很痛苦吧，很难过吧，在那夜愔淅把命交给了你之后，就把前尘过往的所有事情记起来的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想要去掩饰那种种，当作你没有杀过岚杞，当作你不计较177年前的仇怨，曾经也想努力拴住那爱恋，自欺欺人的懵懂过这一世也好。
欺来欺去，漏洞百出，创孔遍布。
流霜手下移到似慕胸口，在心口的位置重重摁下去，都到此为止了。抬头看着林紫笙笑，一如初见那时的温婉，看她手上那把银华的巨弓，只是隔得这么近的一步，只要搭弓绷弦，轻轻一箭而已，今世的冤孽便可以了结了，这世间，也可以恢复它本来的原有之形。
「你却忍心看她再受这样的折磨么？」
林紫笙上前，手紧了弓逝，抬手间，却夹杂着劲风直向流霜迎面扫来。流霜躲闪得快，没被她扫着，一向气定神闲的脸上也掩不住地现出惊异的颜色来。定神看她被劲风荡扫开绵长亚发的脸，一时凛然，一时惊震。
「不许碰她！」
看那份娴气，那份傲然，那份泽被天下苍生该受到仰望膜拜的理所当然。林紫笙自是可倾天地的女子，生而为人已做到极致，却终究弱气了些，这样说来当下这神情气势——
在世间消踪了万载，流荡不归的原宿主竟是回来了么？
流霜心中有了这样的想法，再不敢擅动，稍退后两步，显出位卑的恭敬表情拱手立在一边。
林紫笙也不斜睨看她，径自半跪了身子在似慕面前，柔声问说，
「天卿，还在记恨我么？」
似慕低语，「我有什么资格，去记恨你。」
林紫笙并没有接受她这样的说辞般，淡笑道，
「记恨我所以才要把我所有的前世欠你的在今世一并讨要去呢。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的心戳得那样的伤痕累累，每次当我要以为可以再去挽回从头的时候。
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看不到似慕脸上的细微表情，却赫然可见指甲嵌进了身下的泥土之中。
「你以为——你以为我的心里会有多么好过吗？！」
似慕奋力地扬头起来，要去争辩宣称什么似的。不期然的，对上的却是林紫笙泪水淅沥的脸。
你为什么要哭，该哭的——该哭的是自己才对不是吗？
似慕咬牙闭紧了眼，不让那些激将而出的眼泪迸溅出来。
既然这样的话——
林紫笙突然伸手一把搂过似慕，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抱在怀里，搂紧得指节都咯咯作响起来。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两个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般地步呢！」
林紫笙狠狠地掷弓逝在地上，厌恶仇恨般，背上的血翼也骤然收进身体消逝无踪。这话和着眼泪出口，不顾什么仪态，不讲什么语气，简直就像是受了极度委屈的孩子号啕大哭的生生责问这天地一般。
似慕反手亦是搂紧她肩背，好温暖，有多久没能好好倚在这怀抱里了，这熟悉的馨香一直穿越了千万年来的阻隔，回复到鼻息中来。
「可是紫笙，不这样不行呢。」
似慕扬头，侧耳倾听着什么。那些妖魔还没有被斩杀，那些洪水还没有退却，世间的征战也还没有平息。那些，都是藉由我这个背负罪欲的身体所释放而生的。不杀了我的话，这个世间要怎么办？世人要怎么办？紫笙一直喜欢的，拼了自己性命也要保护的这些该怎么办？
已经迈出去的步子，已经走出去的路，收不回来了呢。
「死在紫笙的手上，宿命而已，我不怨恨，我会安心。」
林紫笙拾起地上的冢剑，捏到似慕的手心。
「慕你还不明白吗？」
要斩除的，只是自己心上的魔障而已。你以为这世间的寥乱便是你一个人可以背负得起解救得了的么？
只要人存在，就会生之而并存的各种欲望。爱的本身就生出嫉恨的偏歧，保护的同时亦会生出伤害的双刃。这都是决计无法逃避的现实。没有人，可以背负得起所有人的人生。世间变成怎样，不是谁一个人的错，亦不是谁一个人可以解救。
都太自以为是，做得大义凛然，把这区区性命交付出去，换一个百年太平的假象。把这娇弱的身子做殉葬，去平息那些纷争，去填满那些罪欲。但若人不自省，但若人不自救，我们再如何，保来保去一场空，也改不了这世间轮回无度的寥乱，也换不来万世的安定。
「林紫笙曾经做错的，想一心一力把那些负不起的责任都揽在肩上，不愿意随你去。
如今我已放下那些偏执的虚妄，慕你却是，要把它们重新捡拾起来么？」
似慕摇头，「就算是能放下那些。只是身为似慕所做的那些事情，紫笙你又可以原谅么？」
杀母之仇，亡国之恨，不能原谅不能原谅的吧。
「说得对，没办法原谅呢。」
林紫笙手指顺进她发中，贴着她皮肤挨擦地游走，捧起她脸来。
「每次看到这张脸，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是谁将那些我最珍视的希冀幸福都尽数撕毁。」
似慕看她，从她眼中看出扎扎实实，一直惊破眉心的真切憎意，不觉淡淡笑着心凉如死。
「但是，却也深爱着呢。」
林紫笙脸上无奈又嘲讽，伸手摸喉间被她此处的伤口，这爱憎正如这伤口一般，痛得是如此清晰一目了然，避也无从避，逃也无处逃。只能承认的，对你这样不能消溶却也不能抵触的互生情意，你教我该如何才好？
该如何才好。
林紫笙拿过她手上的剑来，起身拿剑尖指她眉心。稍用力的抖剑，剑啸一声，割断她额前几缕刘海。似慕是剑，一旦脱鞘发狂发痴，饱满嗜血屠戮人世的剑，要么折断她，要么寻到最熨贴的剑鞘，将那些利气封藏。
林紫笙松手，却从怀中抽出那条深紫的缎带来，似慕还未回神反应过来，手腕已被她用那缎带与她手腕缚在了一起。
「无论我有多深的恨意，但即使杀了慕也无济于事，亦是要折磨我与后的此生，我要那条性命来有何益处呢？
不如做你的鞘，心甘情愿受我禁锢。把这生都捆在这里，用这一生来偿还。且看还不还得了一二分。」
似慕愣住，心中仍无法接受释然的，低垂了脑袋只是死命的摇头。
林紫笙稳住她晃动的头，隔着她断裂的发梢吻她额头，将那颗燥乱的心平抚下来，带了不可拒绝的意味说，
「慕却以为，自己还有选的余地么？」
「紫笙——」
林紫笙点头，你既还叫我紫笙，那些轮回啊宿命啊怨仇啊，一切的一切，林紫笙和似慕，今世的你我，相信能够去努力的挣开。
林紫笙带着似慕起身，得胜般地向立在一旁，脸上惊诧无以言说的流霜浅笑。
谁会输给——宿命那样的东西啊。
所谓之的命运，因为明明是有那么多挣脱的机会，却只眼睁睁的视而不见。这样说得冠冕堂皇的心甘情愿，不是更令人鄙夷的懦弱吗？我已下定决心要把这轮回在今世斩断，前生的尽数抛却，到了下世似慕是否还会和林紫笙相遇，或者会去与未然相伴，都不是自己再想去考虑计较的事情。
只在这一世，好好的做林紫笙和似慕而已。
「那慕接下来，想要去做些什么事情呢？」
「我答应过未然的，我想要回去看未然。这样好么？」
「嗯。」
「然后，在海边造一座木屋，穿布鞋，粗布衣服，屋前种大片大片的桔梗，屋后种大片大片的苜蓿。」
「嗯。」
「然后——」
然后——
用相互交织的温热的手，按压住彼此心中不会停止涌动的，浸满痛苦和悲伤的黑暗印记。我们从不否认它的存在，就如同太阳沉沦后的漫长暗夜般不会减灭。如果我们不抛弃彼此，就不会为彼此所抛弃。谢谢你在我身边，引领我穿越暗夜的光芒。
（完）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完结章 华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