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番外二之彼端的青空(下) ...

  •   愔淅推开门去,眼前立现剑鞘的寒气闪闪,一左一右交成横阻在她面前,挡住她并未走几下的步子。

      「焱王陛下有令,长公主殿下在幽禁的半月中,不得离开皓云阁半步,还请长公主殿下回去。」

      半步都不行吗?

      愔淅看他们,静静地带上门,退回房内去。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愔淅绞了十指,直绞得这心上也徒剩惶然无措。

      小慕你这个混蛋,混蛋!

      手握了拳用力地击打着床沿,口中这样声声愤恨地骂了,眼中的泪,却仍是不争气地滴落下来。

      「三皇子殿下。」

      门口突然侍卫们谦恭的应答声,轩檄推门进来。

      愔淅猛地惊醒,如抓着了救命稻草般扑上前去,紧抓了轩檄的手,

      檄,檄你有办法带我出去见小慕吗?

      轩檄与愔淅处得多,加上年幼任何事学起来都极快。因此无师自通的,竟是渐渐的不用愔淅书写,都能看懂她的唇语来。

      此刻看愔淅这样说,再看她急迫是如丧失什么至爱珍宝似的焦虑惶急,心下颇有些不以为然,轻甩开她手说,

      「亏姐姐还如此挂念着她,今日若不是有檄儿在,怕是连姐姐也难逃被牵扯进去。」

      难逃被牵扯进去,真的是那样才好呢。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承担的啊。

      愔淅心神恍惚,松开抓他的手,捧了脸蹲身跪倒下来,眼泪淅淅沥沥地从指缝滴了一身一地,止不住地哽咽。

      轩檄慌神,以他所处,完全无法了然愔淅对似慕的情意,更无从谈去如何安慰她。只照直说,

      「她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姐姐也是看在眼里的,是大大的忤逆不道。父王之命,没有人能去改变和反抗,抱歉檄儿无法帮忙。」

      轩檄平日里,都从不称似慕为姐姐的,也懒得唤她的名姓,不得以提及时,总只她啊她啊地称似慕。说的虽是实话,但言语中直接的推却,斩钉截铁的却是摆明不愿为似慕去多做任何尝试。

      愔淅懂得,也再不多言。

      轩檄稍顿道,「我只听说,父王似乎是要在三日之后将她流放到瘴雾之森去。」

      瘴雾之森?焱淼的禁地。瘴雾之森之所以会成为焱淼的禁地,熟络焱淼史书的愔淅虽不尽知,但多少也知道一二。据传瘴雾之森乃是焱淼国历代流放皇族叛逆者地方,瘴雾之森其中是些什么,进去过的人怎样,谁都无可得知。

      能够知道的只是,被流放到瘴雾之森的人,千百年中,从未有人走出来过。被流放到瘴雾之森,便与判了死罪无异。

      愔淅听他这话,身子不自主地一阵猛颤,知道焱王已忍无可忍,此次是下杀手,要处似慕的死罪。

      似慕在焱淼的大牢中,裹着身子缩在破烂霉臭,铺在地上只薄薄一层的稻草中,眼望着透过高墙上窄小的窗栅打到对面墙上的惨冷月色。

      愔淅现在,在做什么呢?

      凭空地发呆,脑中没什么其他只自然而然地便这样想着。

      少了我这个负累,往后的日子该要好过许多吧。轩檄待她那么好,等到轩檄登位,她便再不用受什么欺凌白眼了。

      似慕手拣了脚边一根枯黄的稻草,无谓地缠在指上一圈又一圈,再缠不下去的时候,稍稍用力,便扯断了。

      愣愣地看着断掉的稻草。自己不在了话,愔淅一个人会寂寞吗?自己死了的话,愔淅会难过吗?

      愔淅很快会忘了吧,毕竟自己只是个只会与她添麻烦的负担而已。

      似慕心中为自己最后找到了这样的解答似乎感到十分的满意,有些轻松地长嘘口气,如什么重负卸下般。

      躺倒在稻草上,闭了眼想要寐着,想一觉醒来这到人世走的一遭不过都是一场浮华虚梦而已,却无论如何的无法睡去。眼角莫名的酸涩,不经然间顺着眼角而下的泪濡湿了脸。

      可是,我会想愔淅呢。不知道为何,每次想到愔淅,心下就没理由的难过。

      * * * * *

      三日之期转瞬驶到眼前。

      小慕,小慕不可以有事的。

      其实明明是知道,这最终的命运轮转,终究要在自己与似慕之间选择一方,存在抑或消亡,自欺欺人只是迟早的事情。

      自己才是,替代品而已。所以如果一定要选的话,请将那抉择留到十一年后的宿命之夜吧。愔淅心中下了如此的决意,手上摸了样东西藏到了袖中。

      推开门去,门前一如既往的剑鞘交戈。愔淅此次不退缩,反而更上前两步,身子直逼抢了那交叠的剑鞘,挑衅般压迫。

      侍卫们一时愣住,完全没有料到一贯温婉知理的愔淅会如此明显的违抗王令起来。

      「长公主殿下。」

      百般无奈的只得开口用了强硬语气说。

      「焱王陛下有令,若是公主殿下一心违抗的话,请恕臣等无理了。」

      说了便左右收剑,要上前来制住她。愔淅趁这收剑的空当,从袖中反转持了适才藏在其中的那支钗在手上,不犹疑地直接抵住了喉间。

      「长公主殿下!」

      侍卫们大惊,脚下轻移稍上前两步要制止她。愔淅不言不语不慌张,只把那钗又往喉间深刺了几分,立时溅了血出来,一直飞溅出来,滴洒在她紧握的细白手指上。

      侍卫们的骇然非同一般,都只在原地僵直了动作,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谁都没有办法揣测,这平日里看来温婉柔弱的只五岁的幼小女孩,她是否知道她现下在做些什么,又是怎样的事情,一定要把她逼迫到做出如此事关生死的决断。

      愔淅笑,你们不会懂的。小慕或许是,但自己在这五岁孩子的外表下,所能了解承载的早就远远超过了那极限。只想要好好的和她一起生活,活得卑微些也没有关系。就算明知道有些事是迟早要来无论如何逃不过,自欺欺人的过一天算一天也好。

      但即使是这样,即使只是这样的愿望——

      说什么会不会对死有畏惧之心,自己就不应该,化而为人到这个世上来吧。最多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回到最初命定的归所,这丑恶又伤透人心的世间,也没有什么其它好留恋。

      有侍卫悄悄地退下,愔淅看在眼里并不阻拦,手上的钗不放松,小跑着往瘴雾之森的方向去了。守卫的侍卫们隔着距离亦是追上她的步子,不敢太近,也不敢就这样随她去。

      朦水湖畔的瘴雾之森。但既看不到有如名字一般的蔽日雾气,也看不到树木如森,只耸立的黝黑玄武岩石柱,高低长短各不相同,划地而成了界碑的模样。

      似慕手被缚住,抬头起来看那石柱。蓬乱未理的发搭下长长短短的刘海来,稍稍遮蔽住眼神的去向。似慕透过那发间被风撩起的空隙,像拼死对抗什么不愿服输般,咬牙死死地盯住那黝黑的石柱。

      有什么在心上卯力交戈的声响。

      似慕人向后一倾,左脚划地勉强地支撑住,划过之处尘土飞扬深深的脚痕。眼中什么颓丧落败了下来,现出惊恐难安的惧怕。

      耳边众神官脚上旋铃顿地跳摆的躁弄,合着手上的符咒被风刺啦刺啦地吹开,刺耳得让人恼怒。面前的石柱轰然中开,现出黑洞洞的玄色涡门来。

      似慕身子一轻,陡然已被人拦腰抱起,就要把她扔进那玄色涡门中去。似慕只是个五岁孩子而已,纵然一时提气可以把话说得超脱年纪般的凛然,那已是不易。

      她不怕那横在颈上的刀剑,却对这眼前瘴雾之森的入口莫名的恐惧起来。大哭大叫着反抗,死死拉住抱她起来的侍卫的手臂不松开。

      「愔淅!愔淅!」

      口口声声说了不愿再拖累她,可是——

      真的好害怕,这世上除了愔淅而已,又有谁好去呼号好去依靠?自己就是那样惹得人厌恶碍眼,非要把自己除掉不可吗?

      这样的话,生我到这个世上来做什么?!

      似慕心中有这样的悲苦,更加哭得大声恣意起来,简直忍不住要挖心挖肝的把那心肺都哭出来。

      小慕!

      人群看那颈间血丝蜿蜒而下浸红了领口的长公主,跌撞地跑过来,一时惊震住,只不自觉地闪了条道让她过来。

      愔淅一把上前死死揪住似慕的手指。

      小慕!

      抱着似慕的侍卫低眼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只看到愔淅正仰头直瞪着他,这一瞪,简直要把人的三魂七魄都吓得破散。顿时脸色煞白,心中一颤就松了手。

      「愔淅——愔淅我好怕!」

      似慕钻到愔淅怀里,只把头埋在她胸口,手从背后抱紧她肩背死都不肯松手。

      抱歉呢小慕,我也不想——和小慕分开。

      那就不要分开了。我要跟愔淅在一起,到哪里去都好。我不要一个人被丢到瘴雾之森里去,只我一个人的话,不如死了的好。

      似慕哽咽说不出话来,心中的愁愤悲苦,怎么都想不通的世事,适才的凄凉绝望,一时都涌上来,只放声地号啕大哭。哭声之悲悯,惹得侍立在旁的众人都忍不住为之动容,辛酸落泪。

      只是孩子而已,却是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天大事情,要把她们逼迫到这般呢?

      此时在皓云阁处悄悄退下去禀报焱王的侍卫已领了焱王的谕旨而归,人皆非草木,况且草木或许尚且有情,看当下情形也不由手紧了领来的谕旨,脚步踟蹰的犹豫了。

      然而王命终究是王命,上前与众神官侍卫们将焱王的谕旨宣了,跳跃的旋铃之声又起,侍卫们咬咬牙,索性闭目塞耳,只当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上前左右前后去拉开两个孩子来。

      似慕和愔淅拼命挣扎反抗着,似慕更是哭得撕心裂肺的怆然。反抗只像蝼蚁之力般的无效。

      从出生时起就是这样相拥着而降临到人世的模样,这样的相互依偎相互携傍是如命定一般的坚如磐石,断不是只说是什么习惯而已。如此强制的撕扯开,与被撕开身体的另一半,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只可惜旁人不能懂得。

      一抓,再抓,终于抓脱,眼睁睁地看着似慕被推到那不知名的地府中去,石柱尘土飞扬的一声轰然合闭。

      小慕——

      愔淅声软气竭,终于哭也哭不出,闹也没有力气,一头歪倒在侍卫的怀中。

      暗无天日的沉沉黑气,似慕仰头,盘根错节的枝叶在遥不可望的头顶结成了重重的巨大荫蔽遮盖,漏不下一丝光亮来。脚下的砾石嶙峋,身遭比身体还要长得高大的荆棘遍布,稍走几步就会跌倒被挂破手臂脸颊。

      我不会害怕的,以为这样就能吓唬到我吗?

      以为这样——

      似慕抬袖,重重地揉揉酸涩的眼角,心中愤恨的,手干脆抓了身边的荆棘站起,娇弱的小手上立时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刺孔,血像突然回溯的泉眼那样突地一下喷冒出来。

      似慕心惊,意识到什么似的,懊恼适才一时的莽鲁,手用力撕了一块衣襟下摆下来想去裹受伤的手。

      我受伤的话,愔淅会很痛吧。

      这样想着,突然手又愣住停在了半空。那如果我死呢?我死了的话,愔淅就再不会被什么拖累到了。这样的话,这件事情对似慕来说该是可以值得去荣耀也没有什么好去害怕的了,心中尽力的仿佛是宽慰说服自己的如是想。

      小慕。

      愔淅撑身起来,覆在额头的温热毛巾随着她的起身掉落到被面上。碧翠的眸子眨了几眨,没有所想的那样心痛与慌张。反而深深的沉静下来,若有所思些什么,远远超出了一个五岁孩子的极冷面色。

      伸手到跟前,麻麻点点密布被什么扎透的疼痛。除了手上以外,脸上,臂上,膝盖,脚趾,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

      那个孩子,又在伤害自己吗?还是说,正在被什么所伤害?无论是哪一种猜测,对于愔淅来说,都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已经,不行了吗?一定要非做到这一步不可么?

      低首看左腕,似慕的生在右腕,自出生起就有的印记。似慕曾经好奇地问过自己那是什么,告诉她,只是普通的胎记而已,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似慕对此深信不疑。

      抱歉说了谎话呢。似慕粗心,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互生于左右腕的印记拼接起来看过。如果拼接起来看的话,就会看到,三足的黑乌,粼粼羽啸,声声嘶绝。

      所以小慕,也许要毁坏破灭些什么,但要救小慕的性命,暂且把你身上那一半的力借予给我吧。

      屋内不寻常的响动。门口窗边的侍卫们提高了警觉,手握着长剑全神贯注着。谁也不敢贸然开门开窗去探视什么,总之,只要守好屋子的进出口,就该是万无一失了。

      而焱王陛下也说了,倘若长公主,倘若长公主故技重施以性命相要挟要违抗王命的话,是她自己讨死,不与他人相干,只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踏出这皓云阁半步。

      屋内的异常响动愈演愈烈起来,侍卫们只是面面相觑的默不作声,不自觉地都从靠门的两侧移步到门口来。背后突然夹杂着灼热劲风的强大气流,众人心下一骇,赶忙躲闪着向旁侧跳跃开去。席卷呼啸着的紫黑色,如闪电般的破门而出,将侍守在旁侍卫们毫不费力的左右冲散开去,眨眼工夫已是消逝无踪。

      侍卫们瞪眼,虽被掀翻在地,但身上多只擦伤而已。许久恍过神来,忙爬起向屋内张望,长公主——不见了。

      愔淅瞪眼看那高耸入云的黝黑石柱,五岁的孩子幼小纤弱的身躯,站在它面前简直微渺到不值一提。如果那石柱有心智思想的话,一定该好好地摆嘲笑的姿态。

      愔淅并不多耽搁,懒得与什么纠缠般。毫不犹疑地伸臂,张开了五指,左腕正中,突然紫黑色的惊天光束,瞬间萦绕了所有的玄武石柱。脚下深深站稳了步子,谁敢有胆量,违抗神的意志么?

      轰隆隆的闷声中,面前最长的石柱『砰』地一声崩裂,现出同样紫黑的耀门来。愔淅纵身,径自扑入了门中。

      似慕面朝下的躺倒在地上,腿上臂上撕开了条条的血痕,一直淅淅沥沥地渗入身下的泥土中。这该是多少次跌倒了?似慕心中这样想着,心中长长的怅然舒了口气,竟是再都没有爬起来的意念。

      所谓的瘴雾之森,毁坏之处并不在人的身体,而在于人心。当一个人再无冀望再无所挣扎的时候,一切皆终。

      这样已经够了,我也已经累了,都也没有再去努力的理由。愔淅,对不起。

      对不起。

      与其说这种话的话——

      那颗深埋在地上的墨蓝长发的小脑袋,突然被人从地上牵引了起来。同样纤小的手掌抚上似慕的脸。似慕抬头,一见那如碧洗青空的深眸,脸上带了柔柔的笑。扶她起来,拿手帕包了她膝上伤口。

      小慕,痛不痛?

      小慕,不要哭了。

      小慕,愔淅在这里。

      小慕不会一个人的。愔淅会一直陪着小慕。

      「愔淅——」

      愔淅点头。我到哪里都会和小慕在一起。所以逃吧,逃出瘴雾之森,逃出焱淼,公主不公主的身份,本来就不是属于我们的,也原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这罪孽犯的太深重了,至少还有身而为人的逃命的可能。

      那引起的该是何等的震怒啊!

      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被送进瘴雾之森还能逃脱出来。瘴雾之森,本身作为皇族权威的表征,就这样被生生讽刺的藐视。堂堂焱王,堂堂焱淼,竟是对两个孩子束手无策,任她们来去自如。她们其实并没有想怎样去嘲笑藐视的意思,她们只不过,想最简单的保住性命而已。但所做所为,在焱王眼里看来,已经是分明的背叛挑衅了。

      本来就非自己所出,本来就是硌在自己眼中的沙子,本来就是被称作妖物的不祥征兆。这杀意泛漫,已再不是玩笑儿戏的决断了。

      朝中臣子亦再无人敢为两人说一句话。

      姐姐是笨蛋!

      轩檄看着父亲怒气满容的脸,心中亦对似慕,说不出从何而来的厌恶憎恨来。如果不是她拖累的话,姐姐那么乖巧懂事的人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都是她的错!

      *  * * * *

      「还好吗,愔淅?」

      似慕扶住跑得气喘的愔淅,忧心的问说。

      愔淅扬头,挤出一个并无大碍的笑容,勉强的点点头。其实一点都不好,单凭身体而论的话,自己是比不过长年练剑的似慕的。而更让愔淅忧心的是,逃是逃出来了,以自己和似慕两个区区五岁的孩子,真的能逃到哪里去么?

      这样的问题其实只要仔细好好想想就不难得出答案,但似慕似乎并没有这样『多余』的担忧挂心。总是一径的粗心,粗心得都不问愔淅为什么会出现在瘴雾之森中带她出来,果然似慕不似自己,身心都只是五岁的孩子而已。

      用神力逃跑的话,会要简单轻易许多。但是不行,愔淅在深心里这样告诫自己,一旦在似慕面前用了的话,似慕再驽钝,也一定会追问其中缘由,而她又是个不追问到底一定不会罢休的孩子。

      无论如何不能提前让她陷入到那样的宿轮当中,为了这个,可以不惜其他代价。

      「不要再逃跑了,公主殿下们。」

      「衡齐将军。」

      真的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地遣派焱淼的大将衡齐将军来捉拿这区区两个五岁的女孩么?

      似慕眉峰毕露,眼里放出杀气的精芒来。紧了紧手上的长剑,她逃出时随身带着的长剑,是一把真正的能闪出寒光,刺入到人身体会流血,可以杀人的长剑。那是她第一次拿真剑,比她料想中的还要重上许多。

      衡齐只是将那当作了虚张声势,那么纤细的身体那么娇弱的手掌,简直要拿起那把剑来都困难;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能从焱淼皇城中逃出来,这两个孩子定有她们的过人不寻常之处。

      放低了身子,尽可能不用战场上与敌军对阵时的傲然和敌对的态度,柔声地劝慰说,

      「公主殿下,回去吧。回去的话,我会与焱王陛下求情。」

      话虽是这样说,怒气冲天的焱王会不会听取任何人的话,谁都不敢保证,这两个孩子即使乖乖束手就擒回到焱淼就能免于死罪。

      两人都不说话,似慕将愔淅护在身后,只是默默不出声地抽了鞘中之剑出来,抽得极缓慢,剑身与鞘壁的刺耳金属磨擦声,言明她拔剑的艰难。

      亮出那把明晃晃闪亮的剑在眼前,生生地要为敌宣战,不妥协的模样。自己却因为从未有用过真剑,眼睛极不习惯的下意识闭合了一瞬。若是对敌的话,那一瞬已足够要了她的性命。

      果然再怎样,还只不过是五岁的孩子而已。

      衡齐重重地叹口气,看身边的士兵们,亦是没有人主动抽剑出来,心中都是一是的想法,真要捉拿她们的话,怕是赤手空拳就足够了。

      似慕双手持剑,握紧了剑柄。掌心里渗出层层叠叠的汗来,让她拿剑的手有些打滑,愈加不稳起来。虽然是冬天,似慕的脸颊上却清晰可见的顺着额角躺下大滴的汗。然而逼视着衡齐的眼神,诉说着她心中的决然,却是没有一丝妥协退让的余地。

      衡齐被她眼盯着,竟忍不住心中一颤,了解什么般的,抽了剑在手上。如果不是当做焱淼的公主也不是当做一个值得怜悯同情的孩子来看待,那至少,给她身为一个剑士足够的尊严。

      愔淅站在似慕的身后,看她微微颤抖的瘦弱肩膀,明了她心中的那些疑惑与害怕。

      要杀人吗愔淅?

      剑是杀人的利器,剑术是杀人的工具,如果这是选择做一个剑士开始,就应该了解的宿命是杀与被杀的觉悟。那我可以挥舞着手中的剑,去肆意的杀戮吗?

      愔淅无法回答她。早说过的,这剑最后是要用来毁灭还是重生,都掌控在她自己的手上。

      似慕抿唇,手之持剑所要去保护的东西,就一定要以其他的牺牲为代价而已,那这双手注定要染上猩红的鲜血,不嗜血的剑是否是一把好剑?没有人这样教导过她。

      如果自己注定是要启鞘的剑,那便把今日所沾的血权当了启封的祭祀。

      要保护自己所珍爱的东西。

      「我会保护愔淅,谁都不可以伤害你。伤害你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原谅。」

      似慕在以无比坚定的口吻说完这番话后,毫不犹疑地持着长剑迎空而上,剑尖有着破空的尾音轻啸。以性命立身,以此剑做誓,要去誓死保护重要之人。

      剑身迎头劈下,泛耀着冬日炽烈暖阳的光华,明晃晃地耀花了人眼。那剑斩到,速度之快,身形之轻巧,在众人中穿梭而行,像负刺疾奔的怒吼小兽。众皆惊骇,衡齐回神,看最阵前的两名士兵已软了腿脚倒下去,胸口汩汩如泉涌般的血洞。

      愔淅在似慕身后如此的看着,那力量在她的身上始终还是有潜藏,一旦遇到何事被激将时,极有可能爆发出来。但这一点,似慕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似慕看周遭铁桶般的包围阵形,眼神冰冷远远超出一个五岁孩子的模样。她娇嫩如花的左脸颊上,溅上的喷射状血痕,逐渐暗淡下去,凝成褚红色的花朵。已经挡不了她的,锋芒出鞘的剑,唯有以杀止杀。

      如果这是你最后的选择,自己只能为这样的命运而默默祈求。愔淅眼看着那孩子,和衡齐刀剑相向,剑刃碰撞处迸出缭乱的星火。

      似慕终究稚嫩,挡得了一时半刻,剑势已是渐渐微弱起来。衡齐是国之重将,骁勇善战自非寻常,自然不会败在此时尚且只五岁孩子的似慕手上。兵刃相交间用了大力,似慕久战乏力,手上的长剑竟是一时脱手。

      衡齐抓了空当,一把上前抓了似慕手腕起来。失了剑的似慕力量微薄,除了眼中尚有不屈的傲然神气外,实际上再无反抗之力,只能被人如什么小动物般的捆绑起来,束手就擒。

      似慕看手被士兵们缚住的愔淅,眼里深深的愧疚,「抱歉呢,愔淅。」

      愔淅看她,总只那么淡淡浅笑着,不关性命之事般,小慕已经尽力了。

      受了焱王的命将似慕和愔淅带到大殿之上尽数退下。和以往不同,大殿之上除了焱王和洑汐外,并没有多余人等。

      焱王看她两个墨蓝长发的孩子,海般深邃的颜色让人心惊恼火,犹是似慕,一幅断然不服龇牙咧嘴较劲的模样,只让人讨厌而已。

      突然转而笑了,「你很不服气么?」

      似慕不答话,只轻蔑的笑,「就是我们两个区区五岁的孩子,也值得你大动干戈派衡齐将军去捉捕吗?」

      只这一点来说,的确是够让焱王难堪让焱淼丧脸的,但焱王此时似乎并不介意此事,他更关心的是这两个孩子终究被抓了回来。而这一次,他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治她们的死罪。他自认是够为宽宏仁爱,尽了他的本分的。这么多年来,并未有多为难这两个孩子,尽管在深心里将她们视作耻辱。

      这怨不得谁了,谁都不要怨。

      焱王长久的恶气终于得以消减般,似是有些仁爱的问说,「那么你们两个,不想知道原因吗?」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挑起意味深长不明的唇线。

      原因?被视为异类,被『生生父母』所丢弃不理的原因。

      似慕偏头看愔淅,愔淅看她脸上掩不住的迫切表情,点点头。

      似慕上前一步,道,「我想知道。」

      焱王笑着,看不出深刻的想法,不回头的手指了身后的洑汐,「你们倒可以问问这个身为母亲的人。」

      洑汐此时才如恍然大悟此事与她相干般,从焱王身后的大殿王座上款款下步而来,保持着她一贯的身姿仪态,几层而已,每步台阶却都行得缓慢,一直走到似慕和愔淅的面前。

      该是好长时候没见了,上次见她,是在一年以前,或是更久远的,这个身为母亲的人。

      似慕陡然间此刻凝眸细细的看她,才惊诧的看出有些不同来。这女子,根本边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亦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来,总只停留在那么十七八的年少如花。匆匆几载,到林紫笙和似慕都能决断,到轩檄都能记事,岁月在她的身上没有刻出一道年轮,恍然都如一梦而已。

      洑汐径自上前,手环过她们肩背,搂两个孩子近身。那是愔淅和似慕记事起从未与母亲有过的亲昵接触,然而靠在她的身上,鼻嗅着她身上淡淡丝丝的芗泽,却仍旧的疏离遥远,感受不出母亲会对子女所有的温情流淌来。

      似慕感觉得出来,以一个孩子的直觉。

      她却也并不因此而能坚决的推开那个怀抱,即使是虚假不真切的,仍然能有些微的贪恋,在她的记忆中从未有过日后也再不会深刻的关于母亲的痕迹。

      「原因很简单,因为焱王陛下,并不是你们两个的父亲。」

      她还是用一径不相干的调子,说得云淡风情,说得波澜不惊,好似什么并无什么大不了更不与她相干的事情。

      愔淅脸上并无多大变化,好似早先就应了她如此的猜测。而似慕或许从未有从深心里去想过这件事情,亦或许想是想了,但不愿去深究答案,只怕深究出来的只会更让自己伤心难过而已。

      此刻终于听得此话从洑汐的口中亲口说出,似慕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把推开她,哭着大喊说,

      「那你呢?你也不是我们的生生母亲吗?」

      那时似慕的眼,还没有日后那般深沉的苍漠来,有些淡淡的,仔细看非常澄澈的靛蓝。那些淅沥的眼泪就从那片蓝色靛海的中心喷涌出来,流成哗哗怎么都止不住的瀑布般。

      洑汐点头,「我是。」

      问了是白问,这分明一个模子刻出的容貌,若不是她所生,怎会如此的相似?

      那你为什么,你不会有十月怀胎的苦辛么?你不会有血肉生生从身体剥离的痛楚么?你不会有断了都会连着筋骨的血脉相连么?

      我是。

      你怎可把这话讲得如此不负责任如此轻飘淡薄?!

      那你要生我们下来做什么?

      「我恨你!我恨你!」

      似慕死命地推开洑汐,推得她要跌倒一般。上前去拽了愔淅的手在掌心,面对着这身前被称为父母的男女,咬牙愤声,仇视的怒把靛蓝的眼烧得通红要喷出火来。

      什么父母君王,只有姐姐是我命定唯一的依赖与信仰,是我唯一值得去保护珍视的人。

      似慕的手上,像从身体中抽拔出一样,赫然显出日后终归到她手上那把外表看似钝重不堪的剑来。

      「小慕不会离开愔淅身边,我会一直一直守着你。」那个个子小小的孩子,持了长长的剑站在愔淅身前,表情坚定地说。

      「我会保护愔淅,谁都不可以伤害你。伤害你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原谅。」

      回头看愔淅,许些口齿稚拙的承诺。明明挂着泪痕的脸,却笑颜如花,温柔似锦。

      她居然以己身之力召唤了那把剑出来。剑与身体的相合,魂归一体,迸发出浓烈的血腥杀气,愔淅知道那力量已是在极致的紊乱情绪中不受控制的暴走出来。

      「让我们走。」

      似慕将剑撑地立在身前,不容置疑的说,几乎是命令的口气。焱王失笑,她以为她在与谁说话吗?

      双剑交戈,震得焱王的王袍下摆飞散,僵直得竟是有裂帛声,廊柱飞檐,剑气过处,都是靡新的剑痕。焱王心中大惊,此刻才俯首好好看身下的那孩子。手握着剑磨出的是血,牙根咬断渗出嘴角的是血,眉心凝聚溢出的是血,眼中喷涌的泪,亦是血。

      都是血,生生控诉。

      似慕是下了死力的只管攻不管守,无从料到她一个五岁的女孩何来那么大的力气,令身为成年男子的焱王一时只能躲闪无还击之力。焱王身经百战,虽是惊骇,并不慌张,左躲右闪的不让似慕的剑气扫到。似慕凭力胡乱斩杀,仍是犯了力不能久支的大忌,焱王抵挡她已渐渐不觉吃力起来。

      似慕稍顿喘气,焱王剑快,眨眼向她斩来。似慕拿剑护住身前,人却已被扫出十数步开外。似慕身前空当一露,焱王似才惊觉她身后护着的愔淅来。

      「我便送你们一起去吧。」

      「愔淅!」

      不要,不要啊——

      疾如黑色闪电的身影一晃,焱王再低头,胸口已插着那把剑,似慕用力,咬牙将那剑从心口穿透身体后背,直没剑柄。

      「我杀了你!」

      剑身顺了淅沥的血丝下来。

      洑汐出人意表的镇定,上前跪身下来,将焱王的头轻轻地搁在膝上。焱王尚未毙命,要开口说些什么,张嘴却满口的鲜血喷涌而出再不能言。只瞪了眼睛看她,垂死挣扎般的瞪着,眼白翻腾。

      洑汐安然地笑,拾了他手上的剑起来。

      「我知道呢,我从来——也没有爱过焱王陛下。但我知道焱王陛下对我的好,就拿此身来偿还吧。」

      似慕弛剑,已是不及,眼睁睁看她把那柄长剑刺入心口,穿透没柄,一如自己刺焱王的模样。

      母亲——

      似慕心中却是喊也喊不出来,叫也叫不出口,更不谈有泪溃下。然而心中,是从何而来的莫名悲戚呢?明明有,保护了自己最珍视最重要的人不是么?

      似慕回头看愔淅,「愔淅,我杀了父王,害死了母妃。」

      她像是对愔淅说,又像是自语的梦呓般,怔怔地看自己沾了血腥的手。愔淅看她,深不可捉摸的神色,夹杂无声的心痛,半晌不答。

      「是我,是我做的么?」

      似慕不依不饶的,却定要追问个所以然的确定答案来,把这个正视的沉重担子丢到愔淅的肩上。愔淅闭眼,咬牙狠心地点点头。

      殿外突然轻微的响动,似慕透过门缝,看到那个细小不可辨明的身影跌跌撞撞地疾奔着,也不去追究。

      「是呢,都是我做的,如何的该被打入地府该受如何的天谴,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和愔淅没有关系。愔淅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再也不想——拖累你了。」

      小慕——

      愔淅不明了她话中深意,未及细想,脑后突然受了撞击的闷疼,眼前晕眩的一黑,不甘心的手抓了似慕的衣襟腿软倒下。

      小慕——你。

      那时正是风雪满天,茫茫的雪地之上,如绒般的飘絮,层层迭迭,很快掩埋掉来人的足印。

      原来那所谓的能足以引起亡国的祸水,并不是洑汐本身,而是藉由她来到人世的那个孩子。这点怕是最伟大的占星师,终于也有所失误。

      焱淼皇城一夜惊变,国君身死,二公主不见踪影。外族趁此入侵,受保护逃城而出的长公主和小皇子也下落不明,一时纷争混乱,经年不息。

      那时正是乱世,她走过烽烟的战场,踩踏过遍野的尸首,不知该是有上天的什么庇佑,竟是能活下来。而终于有人相中了她的才能,尽管她自从离开焱淼后再未使剑,尽管那只是一个区区五岁的女孩而已。

      然而她身上有血腥的味道,然而她身上有锋芒毕露的利气,那是把失了鞘心的剑,可以任人摆布,任人挥舞,杀不杀人的,该不该去杀,她也早就——都不在乎了。

      直到后来,遇到那个叫林紫笙的女孩,她替她束发,她跟她讲真心话,她抱她在怀里,她亲吻她的唇角。她是那般照耀世间高高在上的存在,同时却又是那般,触手可及的温暖。

      林紫笙不把她当器物,不厌弃如此寡言少语的她,在她手心写不杀的『誓约』,跟她讲为了保护自己去杀人是不正确的。林紫笙就是那幅遗失的剑鞘,熨熨贴贴的将似慕这把利剑收服,世间仅此一幅,命定的无二。

      似慕后来看那个女孩,身为公主的高位,不尽的繁华荣宠,却是骨子里铺天盖地的寂寞,竟有了心疼。

      再后来,再后来,到很久之后明了的,那就是爱了吧。

      *  * * * *

      十一年后最终逃不过的宿命之夜。

      愔淅伸手,掐了她细嫩脖子。双手着力,眼角迸了泪出来。

      突然被强劲的力道一弹,弹出几尺开外去。看她颈间,隐隐紫光,露了那紫水玉出来。

      「护身的水玉么?」

      流霜隔得远远,稍动指尖,那水玉断了缚颈的红绳,垂在了半空中。指尖又动,瞬时被碾成了碎碎细尘。

      「以为这就可以护得了她么?」

      愔淅低头看似慕,那是她给你的护身之物么?

      这护身之咒无人能破,除非受咒之人死,或是施咒之人死。她不吝以性命来护你,你却以为我真的就下得了手来么?

      你真的以为——我下得了手来么?

      愔淅摸她冰凉渐渐失却体温的脸,根本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抉择,要在自己和你的性命中选其一者的话。

      小慕。

      愔淅低首,吻她的唇角。身为双生子的自己,是你不可或缺的另一半,但却不是,那最适合最熨贴你的剑鞘,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就是命啊——

      可是我知道小慕没办法忘掉我呢,我会嵌进你的身体牢牢地,牢牢地抓住你的性命,直到散尽的那天。

      直到散尽的那天。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