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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一之朝霭夕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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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么?」
岚杞心疼的摸摸她头。
已经遣医官来诊治过了,自然是断了,左手。
梳洗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擦净她沾满风尘泥屑的脸,将她直垂到肩背下的墨蓝长发细细用缎带绑了,轻巧爽洁的模样。
真是漂亮的女孩。
眉目有如被刻过的雕凿痕迹,深刻明晰得非常。
「你是岚杞?」女孩突然开口问了。
岚杞稍些诧异,笑着点头。
「很好。」女孩有些不搭调的自语说。
岚杞并不在意她这看似无礼又奇怪的举动,拿手顺顺她温软的蓝发。
「无论如何先把伤养好吧。
可以先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姓么?」
真真有些好笑得很,堂堂的竹取之后,几乎是用了打商量的口气和这可疑至极,不知何处来的孩子低声下气的说话。
「五岁,似慕。」
几乎都没怎么看到她嘴角的动作,用最最平直的语调吐出这几个字,极尽简短,懒得再多说一句。
「似慕——
说起来是和笙儿一样大呢。」
岚杞看她样子极其困顿,对他人说的什么也毫不上心。无论听与不听,好歹嘱咐了她几句,带上门自出去了。
阖上门才走了几步,白霭不知从何处陡地跳将下来。
「白霭?!」
岚杞低声,似乎有些淡淡的不满与责怪。
「恕臣无礼。但这个叫似慕的孩子来历确实是太蹊跷,还请竹后让臣早日将她送出皇城为好。」
「你都听到了?」
白霭点点头。
「只是个孩子呢。你不会喜欢么?那么漂亮一个女孩。」
白霭愣愣地看她,听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随她去吧。
那孩子和笙儿一样大呢。」
独留下愣在原地参不透其中玄妙的白霭,岚杞挥挥袖走远。
和笙儿一样大呢。
无论白霭如何的心忧,把那孩子留在皇城,却是岚杞的坚持。白霭心中被无限的不安笼着,只能比平日里更用心的守在岚杞的身边。但即使是这样,也不可能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与她寸步不离。
而岚杞无疑是极喜欢那女孩的,从心里来说,白霭真的无法有多喜欢那女孩。虽然是和林紫笙一样的年纪,也如岚杞所说,是很漂亮的女孩。
不是恨她,不是敌视她,却是怕。
二十四岁的白霭,骁勇无比的白霭,打深心里,承认怕这个孩子。
总觉得在那永无表情的外表下,在那毫无生气的弱小身躯里,潜藏了什么巨大的黑洞,足可以卷起一世的浩劫。
遮蔽一切光芒,碾碎所有幸福和希冀。
无论如何,不知怎的,看到她时,就莫名想到沐在落阳中的林紫笙,那主宰日之升落的笑容。
觉得是刚好可以对抗匹敌了。
岚杞待她,与旁人看来,未免也好得太过头了些。如果不知其中就里的话,简直就要以为岚杞是这孩子的母亲。那么宠她疼她,替她换药束发,陪她静静的一坐就是整日。
纵是林紫笙都赶不上。
白霭实在无法懂得岚杞的的所做所为,她的心中所想。
这日竹王临时召了白霭去殿中议事,白霭心中无由的忐忑。然而如果对竹王说,自己所不放心的居然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而且根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更说不出这孩子究竟哪里有威胁。这样说的话,只会被人当作推托,更不会有人相信。
白霭无奈,加派了人手在此间,自是去了。
那些侍卫自然的被岚杞屏退了,岚杞是竹后,她的命令自然比白霭的大。但那些侍卫在退下后,也立时悄悄的去通知白霭了。
「岚杞。」
「嗯。」岚杞应她。
「你对我这么好也没有用的。」
岚杞点头,「按照你应该做的去做,我不怪你。」
似慕瞪大了眼,这么多日来第一次见她有如此自给的表情呈现。岚杞笑,她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呢,哪里懂得掩饰什么,白霭看得出来的事,自己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岚杞看她张口欲要说什么,摇摇头说,
「都无所谓,谁让你来杀我,杀了我有何目的,都没有关系。」
岚杞的眼中,一瞬又显出那疼惜,此刻甚至是带了更多亏欠的表情。
「只想替笙儿那孩子,稍稍补偿你一些,即使只是做得如此微不足道,请体谅我身为母亲不得不为的用心。」
似慕带了迷惑脸色,似懂非懂地看她。
「你现在不用明白呢,只要答应我就好。」
似慕点头,「你说。」
岚杞转身回屋,出来时手上已多了把长剑,看不出来有何特别之处,甚至相比起普通的剑来更有些钝拙。这剑与挂在林紫笙竹取阁中的弓逝,同是岚杞从术族带来竹取的陪嫁之物,也是仅有的陪嫁之物。
岚杞将那剑放到似慕手上,收紧她小小的手掌握紧。
「这是你的东西,你要收好。」
「不要再回到你来的地方,替人干些杀戮的营生。答应我,留在竹取。
你和笙儿日后,还会经历许多磨难与不可知的事情。拜托你,代我好好照顾她。」
岚杞拉起她细小的手掌,交托什么犹如生之重量的东西般,
「替我照顾笙儿,请留在她的身边。」
「嗯。我知道了。」
答得干净简短,极爽快,一如往常。
似慕弯身,从鞋层中拔出来时一直静躺在其中的锐利匕首。明显是经过了训练的身手,极快,极狠辣,伤痕很浅,不会太痛苦。
她做这一系列的动作的时候,脸上不带了任何表情。一气呵成,本该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岚杞!」
那突如而来的飞刃将她手上的短匕击飞,划伤了她的手臂,流落了潺潺的血出来。但她的匕首已是下去了,只是未能让岚杞立时毙命而已。
剑尖直指了她的喉间,似慕抬头看眼前的男子,眼里有她所不懂的伤痛和悲戚,满腔的郁愤。
「白霭——住手——」
白霭如没听到她话般,仍只是指了似慕,一点都不退却。剑尖的锐气已是划开她喉间细薄的皮肤,渗了血丝下来。
「听我的话,不能伤害那孩子!」
岚杞尽了最后的全力,亦是命令,亦是恳求。
「岚杞!」
白霭转眼,眸中含了未滴深深的,全是泪。
「答应我,答应我——
那孩子,让她到笙儿身边去——
日后无论——无论她们遭遇到什么事情——
要面对的是什么,你都不可出手断然干涉——」
都随她们去吧,该是那些孩子的宿命。
岚杞口已不能语,只凝眸聚神的看他,等他一句肯定的答复。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白霭惊天的一声怒吼,山也缄,云也默,撤了手上的剑出去,直飞入远处的参天古木中,剑深没柄。
白霭走到那孩子面前,几乎都不回头看已安然睡去的岚杞。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连自己腰间都未到的孩子,绯红的眼里挣的是血丝,恨不能要将眼前的娇小身躯撕碎般。
伸出手去,要撕碎她,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她的面前半蹲下来,想从她的眼里挖出一丝一毫的痕迹来,这个孩子究竟从哪里来,有怎样的身份,值得岚杞如此。
看不到,一无所获看不到任何,甚至于杀人后该有的恐惧和悲伤。
白霭突然笑,相信她是天生戮人的器具,不需要有感官,不需要有情意,但她可以把杀人这件事做到极致。
我会,把你带到公主殿下身边去,但不会再允许你,有如是伤害她的机会。
竹后崩,死在皇城中,死得蹊跷,无人知道原因,对外只说是突染重恙,不治而崩。
竹王要问,他知道医官验过的,岚杞身上的细微伤口,是真正致死的原因。但他不会想到岚杞带进皇城中的那个五岁的孩子身上,永远都不会想到。任他狂躁怒吼了,白霭只是不语。
「我不知道。」
是自己的失职,驱逐也好,流放也好,以身来抵罪也好,都无所谓。
他眼中那样的绝然坚持,将话说到此份上,白霭是铮铮的硬汉,有傲人的铁骨。尤其是答应岚杞的事,不能伤害到那孩子,把那个孩子带到林紫笙身边去。
即使此生,再不能抬头面对竹王不释的所究,再无法抬头面对林紫笙失却母亲后陨落消逝的笑容,再不想抬头看那个该恨入骨髓的孩子。
也要信守于岚杞的承诺。
那是岚杞嫁到竹取之时所穿的嫁衣,世间再没有抵得上那时岚杞的风景。看到她,不用犹豫就会爱上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每个男子来说。
何况正是长在含苞初放的十七岁年华。
连心动的过程都可以省略,爱得都觉得有些草率有些糊涂,但当时的确是那样想的,只有那一个念头,让这个女子成为自己的。
竹王手抚着那身嫁衣上的金缕丝线,思绪如此倒退。
她是一是的顺从,一是的无怨无言,他最初无法知道,她是否心中也有所爱,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
没有什么卑不卑鄙,也无从谈什么强不强迫。他是竹取之王呵,以如此身份配她,却是亏欠薄待了她么?
可从未有一天爱过自己,感觉得到,即便是那样的温柔体贴。她的眼里只看得到术人而已,后来是竹取,再后来是女儿。
一点点都不留给自己。
那个少年,问题出在那个少年身上,岚杞可以隐瞒吞忍,但那个少年第一次见自己时,眼里满满的审视敌意,粗直的不懂得去避讳掩藏。
白霭,他当然听过他的名字,术族的英雄,无双少年。竹王是惜才之人,何况对于那时的竹取来说,能得一将才是比得到千军万马更有分量的事情。
心中稍稍有些叹惋,如果不是因为岚杞的缘故,不知想怎样好好的待他,不是从表面上,而是从深心里真正的。但却又正是有了岚杞的缘故,才有机会,有把握将他留在竹取为己所用。
留与不留,当初心中经历了怎样的苦痛挣扎。
当初一时欲念,与岚杞定约,不后悔,与竹取来说却可能是真真的做错了。国之一担在肩,卸下不得。
留他下来,术人以清傲孤高闻名,赌这二人间即使日日相见,也不可能会有任何逾越差池。
赌是赌对了,却也没什么好欢喜。
没有一点点的爱意,这么多年过去,他渐渐懂得术人所秉之性的顽劣。表面上温若柔风,心中却冷若霜冰,彻彻底底的排斥隔阂。
对爱的人是用一生注一腔的情意,反之对他人便是真正的无情,绝不委婉,绝不妥协。即使是岚杞,血中的命,摆脱不掉。
他的爱却日益烧灼得越发炽烈起来,日日不安,日日焦躁,以至于连睡梦中都无法安歇,也连带着这本来就不柔和的性子更暴戾了起来,脸神更生冷了起来。岚杞是聪明的女子,她该是知晓的,其实自从林紫笙出生后,她的心力大多都转移到女儿的身上。对于他,连往昔即使是强装的温柔也少了许多。
女儿不一样,无论是与谁生的,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连接着的血脉。何况林紫笙这孩子,除了眸色与她父亲一样,几乎是和她母亲一个模子刻出。倒退十八年,简直就是当初那个幼时的岚杞。
对她的父亲,也莫名的生疏,便是连这点都继承了她母亲么?还是说母亲在平日里的一言一行都落到了这孩子眼中,让她明了这份迫不得已的苦衷与吞忍这许多年,而竟对她的父亲有了些许怨恨,至少是不愿亲近。
显然的,这孩子爱她母亲要爱得多。
这些都更撩得他心中的怒火烧起来,让白霭去守岚杞呢,但是除了白霭还能有谁?!
他心中被这样的又爱又恨交织折磨着,每天也在不停息地啃噬着心肺。
即使是这样,还是想她能好好的。
可她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呵,不留一句,不打个照面,是相守串通好了的么?死因都不让自己知晓,便把自己当了这外人一般。
竹后是染恙而崩的。
竹后是染恙而崩的!
和那些不明就里的世人一样喃喃念了,流些不明所以的眼泪,怀些不知所去的悲戚。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有过一天,将我当成你的夫君么?!
突然就觉得呕心起来。
竹王不禁抄了剪刀在手,将那身嫁衣胡乱横七竖八的绞了。那嫁衣的做工极好,绞得有些费力,不管不顾的连手也给戳烂了。
那些血色把那嫁衣染得更加鲜亮起来。
他带上门出去,独零落了那一地的碎衣和断了刃口的半剪。
在后来发现的那个孩子身上的力量,心中非为惊异或是欢喜,那一瞬,涌起的竟是无限的憎恶。以至于看那个孩子的眼神,都逐渐变得厌恶和不喜起来。
那孩子太像她的母亲了,一模一样,不断的在自己身边眼前出现出现,她还要叫着『父亲』,每多长一岁,这眉目就愈让他心惊得恼火。
连带这孩子都一起厌恶了起来。
偶尔的,她露出不那么似她母亲的,带些哀怨委屈的孩子神情,会有一丝的回神,惶惶然间意识到那孩子是自己的女儿。
但都太短的一瞬,短到后来的日子都不能重新调出回忆。那孩子强撑出的平然与冷淡,同出一辙,尽管撑得尚稚拙,也足以勾起他心头的火。
对那孩子,终究愈来愈疏离起来。
术族在岚杞死的那年冬天,爆发了从未有过的瘟疫。全族之人无一幸免,除了远远身在竹取的白霭。
这其中,看来是有些如此玄妙而无法参解的关联。
更愿意相信是众神想起了他们遗落人间的子民,决定将他们尽数收回本该呆的地方。
卸下了竹王的顾忧,切断了白霭的后路。
白霭是漏网之鱼,没有太多的言语,他早就活得此身不是为自己所有,不过是为了实践自己的承诺而已,然后有朝一日才有脸面到那彼端去见岚杞,去见他的族人。
似慕站在白霭的面前,亦无言语。她答应了岚杞,尽管不懂她口中所说。杀岚杞,是完成前主的任务。自此后留在竹取,听白霭的话,是对岚杞的信诺。
年幼却出其不意的早熟,她懂得的。
白霭的沉忆之术,说来是平生第一次好好的用它。那孩子如被丢弃的提线木偶一般,谁捡到了,挽上她四肢的线,她便乖乖的听话行动,不存在自己的意识。
乖乖的,封印住那之前的所有记忆。她刻意遗忘的,不想忘记的,都一并去得干净。
五岁之前苍白的似慕,有三年丧失与人性的训练。白霭心中,有着深埋的仇恨,无论如何不能原谅释然。
岚杞说过的,要把她带到林紫笙的身边,但并没有说用如何的方式。
变得龌龊了呢,白霭在那之后亦已大变的性情。从不否认自己有报复的意味,要把她,变成工具一般的存在,这样才不会有天成为林紫笙身边的隐患。
然后在八岁的时候,以如是的姿态出现在林紫笙的面前。
那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白霭所能预料,更不是他可以掌控的。
林紫笙对似慕的感情,简直带给他惊慌。
也第一次觉得林紫笙不是那么像岚杞,她对自己真实心意的追求与表露,比她的母亲激烈得多。
从前的事情从未有人对林紫笙讲,林紫笙也一直以为她母亲是染恙而死,似慕也是不记得从前的事情。
然后就有机会这样赤诚相对了。
白霭恨不得要将当年的事情与她讲了,让她离似慕远一些,她会伤害到她。一定有天会,比她对她母亲做得更加惨烈,伤到体无完肤。
似慕是那样的祸根,白霭无法先知,但他有天生的敏锐。
可他也看到,林紫笙眼中那自她母亲去世后陨落的光芒重新燃放的光华,是更加闪亮而充满希冀的颜色,是因为那个女孩无疑。
白霭不能插手,只能如是看着。岚杞说过的,不能够断然干涉任何事情,尽管到死都也无法懂得岚杞的用意。
岚杞有先知,在她丧失神力那夜以前,一定尽全力将她所能预知到的最远的事情统统都预知到了,包括她自己的死,或许连死期都算好。
但她究竟算到了多远,算到了穷那两个孩子的一生么?
没有人知道。
或许岚杞,什么都没有算。她所能算到的,只是该随她们去而已。
因为她们,不是普通的女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