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异闻[短篇]》望北月

14、瘟疫城·僧人（二）

　　“我来此求取经文，也顺带来向佛祖求诚，”僧人说着，抬头望了眼门扉紧闭的寺庙，才发觉寺中的气氛有些怪，惊疑道，“这寺中……只留小师父一人？”
　　“瘟疫蔓延，住持他们不幸受了些风寒，却愈演愈烈，最后实在撑不过去……圆寂了。”
　　“寺中本就人心惶惶，出此一事，都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该散的不该散的，都散完了。”
　　小和尚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寺庙大门，香火稀疏，破败颓落，昔日繁华盛景已远离，旧人却还空留守，不过徒增多感伤。
　　“至少还有诚心人。”僧人轻声道。
　　小和尚朝他苦笑了下，抬手虚虚指了远方某处，低声道：“大雄宝殿在那里，师父他们藏的经书文献大多都供奉在那了，你……你挑重要的拿走吧，这里，也守不住多久了。”
　　僧人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可还没走几步，忽而从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哭豪，他茫茫然一回头，天边火舌灿烈，沉沉灼烧了半片天空。
　　他瞳孔皱缩，漆黑的瞳眸里倒映出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万千尸山被血海火焰肆意吞噬着，噼啪跃动的火光外，无数走马贩夫竟相奔走着，妇孺奔溃哭泣的叫喊声从沿河对岸遥遥传来。一城一河，分隔了生与死，分隔了爱与恨，也分隔了人间与地狱，僧人身处于寂静森严的琼阁庙宇内，心却直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被生生吓僵了般，小和尚抛了扫帚跑过来唤他，见他还是直勾勾的盯着那丛火焰，用了点劲推了推他，不住地唤道：“施主？施主！”
　　僧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回了神，一双眼还残留着些许惊慌，小和尚不放心他，干脆扶着他要进寺：“施主还是进去歇歇吧，外面正乱的很，等骚动平息后施主再走也不迟。”
　　僧人却还杵在原地，被拖了也不肯走，仍盯着那处熊熊升腾的火焰，几乎是自语般的低喃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什么？”小和尚听不太清。
　　僧人全身发冷，哆嗦着伸手掏出了怀中的木鱼，便要直直往外走：“我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念经诵咒……这是我力所能及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你疯了！”小和尚震惊，“外面多乱你不知道？现在你出去，只有被踩成肉饼的份！”
　　僧人却不言了，执拗地挣脱他束缚，径直向前走去。小和尚见拦不住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解道：“何必呢？”
　　“向佛之人，总以大慈悲心为善，”僧人如是答，目光坚定，“众生皆苦，唯怀有此心，方得普度众生。”
　　小和尚面色凝重的叹了口气，想着他大抵是要靠近河边诵经，顺着人流而走，应该不会被踩成肉饼，索性放他去了，只是最后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勿要多逗留！”
　　僧人垂眸念着咒，诵经声伴随着木鱼敲击声慢慢远去了。
　　僧人逆流走在攒动的人流中，喧闹嘈杂的惊呼同妇人奔溃的尖叫此起彼伏，人群宛如潮水般熙熙攘攘朝着河岸那头涌去，缕缕行行，如泥沙入池，如万流归海。
　　他被推搡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入了万马奔腾的脚步下，但他的目光却是坚定的，眸中有清光熠熠，清亮瞳眸里倒映出不远处那升腾起的青烟火海，木鱼与诵经声一刻不曾停歇。
　　可炼狱尸堆里噼啪炸响的爆裂声，人群此起彼伏的惊惧喧哗声，官兵不耐的扬声驱赶声一同响起，交织混杂于混乱泥泞的人山人海里，他的声音，竟显得如此微弱飘渺。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人流交织，脚步攒动，却不知是谁的肩先撞上了僧人的手，而后推挤的人群迫不及待地涌上，僧人一个晃神，手中木鱼被一下撞落，他整个人也被推的一个趔趄，斜歪了身，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推搡在地。
　　他的视线一下天旋地转，瞬间从灰蒙蒙的天空转变成了无数摩肩接踵的黑影时，整个人几乎都愣在了原地。
　　可当第一下被踩上手掌时，那刻骨铭心的痛感就如一只巨手般狠狠将他扯回了冰冷人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来来往往的脸都被一团巨大黏腻的黑影遮住了，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嘴好像动了动，可话语却如碎石掷入湖影，转瞬间便没了踪迹。
　　有了第一下，便有第二下、第三下。
　　是谁？他们的眼神空洞，直愣愣地朝着前方走着，从来不曾低头，也从来不为谁驻足，宛如一具枯萎的行尸走肉，空空留着一具皮囊，眼中早已没了名为“善”的光辉。
　　他无由来的感到有些悲哀。行人间步履扬起的灰尘迷乱了他的眼，他徒劳地用手捂着头，可脑海中那股眩晕却挥之不散，眼前一切都好似在地动山摇，耳边人群的叫喊，鼻间酸涩的胀痛，一步一步踏印上的伤痛……混乱不堪，喧嚣嘈杂，挤挤攘攘地涌入四肢百骸。
　　可他们忽而一下又全部都消失了，他只感觉眼前倏而有一道白光乍现，时间像是过去了千万年之久，又短暂的不过是眨眼一瞬，在那一刻，僧人脑海里全是一片空白。
　　尸堆，火焰，人群，喧嚣……全部都化成了一滴无言的泪水，如影子般轻轻落入尘埃。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可在这人间炼狱里，又和处去寻那生的意义？世界生灵涂炭，人人岌岌可危。要去寻那绝境中的“善”有多难，佛祖亦无法，普渡这千疮百孔的人间。
　　男人的脸，女人的脸，痛苦的脸，欢笑的脸，他们的悲欢喜乐都在眼前融合交错，他迷茫的看着，一时竟无从分辨那亦实亦虚。
　　他曾无数次地跪地虔诚祈祷，苦苦向佛讨一个结果。
　　但佛只是笑着，仍然缄默不言。
　　因为佛曰：“不可说。”
　　一股撕心裂肺的悲伤尖锐地挤上胸腔心脏，沉沉压抑着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张开嘴想大口呼吸，可如潮水般深重的黑影又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几乎以为就要这样轻易死去时，一道急促尖锐的声音却如尖针般倏然挤入耳畔。
　　“小和尚！小和尚——”
　　仿佛一下天地初开，混沌撕裂，他猛然从那片漆黑深邃的泥沼里抽身而出，耳边就听到了那人声切切，正不住地唤他名号。
　　拥挤的熙攘黑暗一下被用力拨开，天光乍现，云海阑珊，那美目倩兮的小姐乱了一头发钗，正满目焦急地扶着他起来。
　　“我找了你好久，”小姐说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倏然像含了一汪清泉，风一吹，就能被尽数揉碎，“我没想到……如果我再晚来一步，你是不是就、是不是就会……”
　　僧人却像僵住了般，只顾着定定地望着小姐那哭的梨花带雨的面庞，耳边嘈杂人声如风般远去，天地悠远，人声寂寥，好像此刻他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一个她。
　　他像一下跌入痛苦的泥沼里，近乎绝望地伸出手来等待救援，可呼喊了许久，人群却都只是漠然的走过，就在他快要绝望放弃，沉入泥沼的那一刻，有人却跋山涉水而来，轻柔且坚定地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将他从黑暗死亡的深渊拯救出来。
　　拨云见日那刻，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姐瞧他受伤严重，也不敢再耽搁，迅速收拾了情绪，再抬眼时，便又变成了那个干练沉稳的城主二小姐。
　　她吩咐士兵疏散拥挤的人群，自己却亲自搀扶起伤痕累累的僧人，朝着医馆慢慢走去，还不时轻声询问两句他的伤势。
　　僧人半真半假挑着答了，后背的灼伤与擦伤的伤口早已疼到麻木，他默默将自身大部分重量转移到伤脚上，不让她搀扶的太过辛苦。
　　小姐感受着手下轻飘飘的重量，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下，忽然伸手用力地将僧人肩膀按下，凑近他耳边开口，彼此间的距离几乎近在咫尺。
　　僧人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喉中那一句“小姐”还卡在喉中，却在闻言的那刻，瞬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上级最终的决定，封城焚尸。而你也看到了，你的伤势、瘟疫蔓延的速度，我们……很有可能撑不到解药研制出来的时候。”
　　僧人浑身僵硬了一下，眼神中忽而流露出彻骨的哀伤。
　　“你曾经救过我一命，”小姐附耳在他身侧，一字一句，轻轻的缠绵低语道，“所以我私心留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出城，一个是……留在这里，与我们共沉沦。”
　　僧人仓皇地移开眼，偏过头去紧紧闭了下眼，嗓音干涩，像含着一腔苦闷，无可奈何地瘙刮着心弦，让他如鲠在喉般难咽起来：“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小姐倾身错开，眼眸却定定地看着他，眉目神情里像含着点似水柔情的温柔，让她弯眸一笑时，几乎有种倾国倾城的绝色来。
　　“小和尚，你且……好生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