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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瘟疫城·僧人(三) ...

  •   僧人最后沉默了一路,再回到医馆时,果不其然遭了老大夫一顿骂。
      “瘟疫这么严重还敢扎堆,怕是嫌命活的太长!”老大夫边说着,手上也麻利地处理好了伤口,叮嘱道,“伤口一定不要沾水,已经二次破皮了,感染几率很大,今晚照顾好他,如果发了高烧……大概只能听天命由命了。”
      小姐皱着眉应了,回头不轻不痒地瞪了他一眼。
      僧人没挨的过来势汹汹的感染,当天晚上果不其然发起了高烧。
      小姐急的连轴转,这边端水那边递帕,侍从挑着些好话讲尽了,还是解不了小姐心间半点愁。
      僧人烧昏了头,倒是露出些平日难得不见的温情来,小姐抓着他的手守在床边絮叨了整夜,他便望着她笑着听了整夜。
      最后小姐俯身轻轻在他额前印上一吻,倚在他耳边轻轻叹:“唯愿君心似我心,岁岁长相守。”
      僧人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但只有此刻亘久的时光知道,他们二人的心意,早就在更长的从前,更久远的未来就确定了,从此刻十指相扣、执手相握开始,到年复一年的未来岁月,时光漫漫,与君同老。
      愿从此年年岁岁,风月长相守。
      僧人烧的迷迷糊糊之际,连昼夜的概念都跌倒了,世界光怪陆离,但他的心却很安定,因为他知道,他的身旁一直会有一个人,与他相伴,不离不弃。
      就这样辗转又过了几日,僧人的伤仍不见好,背后擦伤的地方甚至开始渐渐腐烂流脓,大夫看过了也直叹气,只是道:“听天由命罢。”
      小姐捂住嘴,眼眶一下就红了。
      僧人病的面色苍白,但今日的精神气却难得好些了,由着小姐搀扶他坐了起来。大夫开了些药叫药童抓去,识趣地告退了,留给他们谈话的空间。
      小姐派人端来了一碗粥,轻轻舀着喂给他,眉间浅浅的皱着,好像总有一泓化不去的哀伤。
      僧人看在眼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命运凉薄,”他说,“但总有一刻,它也曾善待于我。”
      小姐轻轻撇过去一眼,没说什么,面上却悄悄地染上一朵红霞。
      “明日……我便送你出城。”
      僧人愣了愣,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我怎么能走,还是在这种时候……不行,我是不会离开的!”
      小姐看着他,紧抿着唇,眼尾有点红。
      “君可闻,云山,云中君?”
      僧人愣了愣,奇道:“此为何处?”
      “传言云山为仙人降临之地,仙人曾驻留数日,以自身灵气孕育出了第一代云中君。”小姐拨着清粥,目光发散,慢慢飘去了远方,在那更远的青山掩映外,一座巍峨雪白的山巅正遥遥独立着。
      “传闻云中君身负异能,通时空,习诡术,看护灵脉,庇佑世人。”
      “是以,云山,也为无数世人汲汲跋涉之地,但,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母亲曾经带我去过云山山脚,”小姐说着,将那勺放凉的粥递到他嘴边,不自觉叹了口气,“那时我早产体弱,随时都可能夭折,父母为了救我一命,希望能登上云山之巅,寻得云中君的救助。”
      “云山……在哪?”僧人问。
      “在青山掩映之外,”小姐答,“在凌冽寒风之地,也在累累尸骨之上。”
      僧人愣了愣,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它太高、也太难以企及了,”小姐轻轻道,“我的母亲,也死于那场大雪下。”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为了所求,登上了那座皑皑雪峰之上,很多人回来了,也有很多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小姐……”僧人开口想说些什么,可所有的话语都像要在死亡面前褪色,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哑了声。
      “先喝粥吧,”小姐却移开了目光,也不再谈,举起手将一勺白粥吹凉,轻声道,“喝完睡一觉,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变好的。”
      僧人知晓她的难过,也不再徒增感伤,暂且放下一腔思虑,低头接过了那一勺粥。
      等到僧人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今天似乎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晨曦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半开的窗户倾洒而下,照的满室都熠熠生辉。
      僧人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小姐,还以为她还未起,便摸索着自己穿衣去了。今日天光明亮,和风正好,本是大好出游日,他正想趁着这最后一点时间,多陪着小姐逛逛。
      他心里装了事,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些,待走到小姐常住的西厢阁时,恰好遇见了也要出门的小姐。
      “小姐!”僧人唤了一声,乍一看见她,整个人几乎都愣了愣。
      小姐今天穿了身大红色的宽袖织纹云锦衣,衣摆同胸襟前的金丝凤凰飘摇到后裳,正仰头振翅啼鸣着翱翔。火红与灿烈交织,映衬着小姐一张娥眉臻首、花容月貌更加惊心动魄,抿唇微微一笑时,无双容颜自有种倾国倾城的绝色。
      “小和尚,”小姐也看见了他,笑着朝他打招呼。
      僧人应了声,目光却游离,倒是难得有些无处安放的拘谨模样。
      小姐瞧见了,掩面轻轻一笑,走到他身边去,悄悄牵起了他的手,僧人转头露出半张羞赫的脸,二人相视一笑,小姐温柔道:“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僧人似有所感,也笑着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小姐笑着应了,面容娇媚,唇角笑容映丽无双。
      小姐找了个马车夫,二人坐了小半个时辰,渐渐远离人声熙攘的闹市,一路行至那清幽安静的郊外。
      僧人扶着小姐下了车,抬眼便听见了河岸边水声涛涛。
      僧人瞧着河岸那头,倏地愣在了原地。
      小姐却难得强硬,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岸边,指着河岸那边、青山绿林交相辉映处,轻声道:“那里,有一些干粮与药品,还有我托人从菩提寺带来的珍藏经文。”
      “你该走了,”小姐笑笑,温柔地看着他,“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拥有很多的时间,你还未游过九州四海,你还未见过四季风景……你本不该留在这里,如果不是命运作梗,你我本不该相遇。”
      “前面就是归路,走吧,小和尚,无论如何……请离开这里。”
      僧人神魂剧震,可在小姐那坚决的目光下,他几乎连辩驳的力气都要失去了似的,他嘴唇无力地嗫嚅几下,嗓音哑的厉害:“可我……舍不得你啊……”
      只是一句话,小姐却瞬间红了眼眶。
      她慢慢地眨眼,像是要将那梗在喉间的苦痛用力咽下,连着那溢了满腔的哀戚、苍白脆弱的眼泪,都要囫囵仓皇地揉成一团,深深埋藏在那不为人知的心底深处。
      “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小姐想努力地笑,可一开口,却先将哽咽溢出了声,“我的姐姐死在这里,我父亲也守在这里,我无法抛却他们,请原谅我就此止步。”
      “此生能遇良人,我早已……无憾了。”
      僧人也红了眼,无言而缱绻地望着她。
      一阵凉风铺面打来,就近的河岸上隐约传来几声木桨激水的破浪声,小姐低头躲开他的视线,偏头匆匆看向河岸上,一位身着蓑衣的摆渡人正划着桨慢慢赶来。
      “船夫来了,”她仓促地一抹眼泪,抬头最后冲他一笑,凄惶美艳,有种荼蘼花败的绝色,“愿此后来生,与君相守,年年岁岁,共白头。”
      僧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心脏处钝痛的几乎要昏厥,他缓慢也郑重地慢慢摇头,咬着牙颤抖道:“不……我不会走的,生不能同寝,死亦要同穴!”
      她脸上的笑意愈盛,可眼中却深藏着彻骨的哀伤。
      “你不是想娶我吗?”又是一阵风吹来,吹乱她满头青丝,吹起她一身火红嫁衣,大红的衣摆在风中飘摇,恍若一朵肆意燃烧的凤凰花。
      凄美绝艳,也令人痛彻心扉。
      “绣球就在那河对岸上,拿到它……你就可以娶我了。”
      “不……”僧人止不住地摇头,眼眶通红,愣愣地盯着她,“不……”
      “小和尚,”她仍是笑着,慢慢走近他,伸手,轻柔地帮他抚平了被风吹乱的衣襟,“珍重……一路平安。”
      僧人一眨眼,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僧人最后还是走了,他坐在船上,看着河岸边那一抹火红色的影子越来越远,直到被朦胧泪眼遮掩,寻寻觅觅,却再也看不真切。
      摆渡人沉默地撑着船,而他飘扬在一望无际的水域,孤舟一艘,行人两点,到最后什么也没能留下,一腔真心交付,徒留满身离愁。
      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捂着眼,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小姐没有骗他,在那处偏林里,他寻到了满箱经书,一袋干粮,还有三两件换洗衣物,僧人几乎是含泪捧起那件大红色新郎袍,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茫茫然一环顾,山林空冷,子规啼泣,身旁却早已没有了知心人。
      哪里需要抛绣球择佳婿,一生一世只许你一双人。
      僧人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走入出偏林,他的心,他的魂,都空空留守在对岸,只剩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背负着沉重的殷殷期盼,去寻找生的那一线渺茫希望。
      只是忽然在路过某处拐角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针一样刺入脑海,激的他一下回神,匆匆忙忙一瞥眼,就见一个白衣僧人怀抱着一个小金佛像,正朝面前的官兵怒目而视。
      “你们……”白衣僧人像是气的狠了,指着他们的指尖都在发着颤,“你们简直是草菅人命!”
      那官兵也一下发了怒,二话不说抡起拳头朝他挥了过去,边还恶狠狠道:“你算的了什么……当今世道,和尚和妇孺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来管?你们又管得了什么!”
      白衣僧人太过瘦弱了,三两下就被打倒在地,想抬头再说些什么,可又是一拳落下,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唇角。
      他吃痛地低呼一声,远处似乎有车轱辘声一闪而过,僧人再凝神时,白衣僧人已经被打的蜷缩成一团。
      一股无可言说的愤怒与悲哀齐齐涌上胸腔,他不再犹豫,二话没说丢了行囊,凭着记忆力师傅教的依稀几招拳法,打了那士兵一个措手不及。
      那士兵吃痛,回头瞧见那和尚竟还有帮凶,狠狠一瞪眼,也不恋战,朝着二人啐了一口,边退边愤怒道:“佛说什么普度众生,都不过是骗人的幌子!”
      僧人扶着那白衣僧人起了,瞧着那士兵的身影一溜烟便消失在渐次的树林里,关切道:“你没事吧?”
      那僧人摇摇头,虚弱的低低咳了几声。
      “我没事,”那僧人如是答,微微低头,双掌合十,轻声念了句佛号,“多谢小师父相救。”
      “举手之劳。”僧人随意道,又瞧了眼他紧紧护着怀里的那座看不清面容的佛像,倒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喏,”他忽然道,那尊金像递到了他面前,“送给你了。”
      僧人惊了下,倒退了好几步,连忙摆手推拒:“此物如此重要,小师父怎可轻易赠人?”
      “这是佛给你的,”小和尚笑着,不容分说地将佛像塞到了他怀里,“你是个好人,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佛的。”
      僧人愣了愣,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佛说我将他赠予你,你是比我更具佛缘的善者。”
      “僧人,你能找到佛。”
      他最后抛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转头冲他笑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僧人抱着佛像想要追上他,可那白影一跑过拐角便消失没影了,像抹烟似的。僧人看着佛像有点无措,他停了片刻,半晌才叹了口气,无奈地沿路返回。
      “那个佛像,雕的是一个男人,”僧人之后回忆道,“一个很漂亮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有这种感觉,更奇怪的是,他的瞳眸竟然被染成了银色。”
      “总之在之后的旅途中,我片刻不离身的带在身上,期盼能再遇到那个白衣僧人。”
      “至于那座城池,那是……我一生的遗憾。”
      僧人曾游过九州大地,访过无数风景名山,阅过四季更迭,听过梵音仙乐。
      他如她所言,将这得之不易的生命,用在了更有意义的地方。
      他活的很好,可他兜兜转转,却再也没有遇到那样一个,能为之心动一生的人。
      他也在皇天宣布瘟疫结束之后回到过那座城池,可山林空冷,残阳如血,映照着那座空荡荡的孤城,长风一吹,携着巨大的孤寂洪流,几乎要将他压抑地吞没。
      他愣愣地站着,泪却悄无声息地落了满襟。
      “我没能等到她……”思及至此,他的眼眶隐隐又有点红,“可同样令我感到悲哀的是,一座城,一万四千多人,竟然……无一人生还。”
      “佛为何不渡此间?”底下听课的人忍不住问。
      僧人叹了口气,又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目光很温柔,凝望着虚空某处,像是朝着更遥远处、那不知名的所谓“真佛”轻声呢喃道:“佛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每一个众生,只是众生迷而不知。”
      “众生皆蜉蝣,可否……不辜负。”[注]
      云层涌动,天光乍现,平原旷野上又起了风,云鸟振翅啼鸣着飞远,新绿翠叶娇吐着晨露,新生的春天带着花和曲的潮水纷至沓来,时光的洪流滚滚向前,天地间,又只余一片万籁俱寂。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选自娑罗双树的《百妖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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