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异闻[短篇]》望北月

13、瘟疫城·僧人（一）

　　僧人是游行的授业者，离寺五年余载，他走遍了天下大片河山。
　　可时至今日，令他映像最为深刻的，依然是那座城。
　　那座宛如人间地狱的——瘟疫之城。
　　那是他刚出寺时的第一次远游，未料准备不足，半路上便已金尽裘弊，山穷水尽之时，他路过了瘟疫城，受了一位正好心施粥的小姐一碗粥。
　　僧人还记得那张明艳脸上温柔的笑，像黑夜中的一盏孤灯，明亮璀璨且温暖人心。
　　“这城内正横生瘟疫，小师父若无事，还是速速远离此地为好。”她舀起一碗粥递给他时，曾如此轻声嘱咐道。
　　僧人念了声佛号，弯腰接过来应了。
　　“朝廷那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吗？”旁边有人忍不住问。
　　那小姐先是愣了愣，但很快又笑了下，舀着粥温声安抚道：“父亲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文书，药馆也在抓紧研制药方，各位切勿慌张，平日里做好保暖，减少外出便好。”
　　“有什么用！”人群里传来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可没过一会，有人忽然高声叫喊道，“明明知道呆在城里是死路，为什么不让我们走！让我们离开！我们不想死！”
　　“是啊！”心思活络的人一下想开了，应声附和道，“我们不想死！让我们离开！”
　　越来越多的人高声叫喊着抗议，人群隐约骚动了起来，拥挤，推搡，踩踏，闻声赶来的侍卫来不及控制局面，急的满头大汗，又倏然听到城门口有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传来，回头一看，吓得三魂险些丢了七魄。
　　人群混乱的手脚实在看不分明，也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施粥的大锅，漫天滚烫的白粥直直朝着来不及反应的小姐泼去，过高热量与冰凉空气接触升腾起的袅袅白烟瞬间迷朦了众人视线。待再反应过来时，那片滚烫的白粥正落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咝咝”炙烤声，而另一旁，一袭白衣的僧人正弯腰半跪着，将面色苍白的小姐推搡着护在身下。
　　现场的空气都有片刻的凝滞，还是早就吓懵了的侍卫反应过来，着急的跑上前去唤道：“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在千呼万唤之下好不容易才回了神，仰头看着正伸手将她紧紧护在身下的僧人，眼睫颤了颤，张口想说什么，可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小姐……”僧人面色有些不易察觉的惨白，他强撑着笑了笑，低声安抚道，“没事了。”
　　闻声赶过来的城主也迅速到场，雷厉风行地控制了局面，将背部受伤严重的僧人安置入医馆，将闹事之人收押进狱，疏散了现场，控制住流言，安抚好受惊过度的女儿，这才有时间去医馆看望僧人。
　　大夫一见他进来，神情严肃地拉过他低语道：“虽然只是溅到了部分，但是背部烫伤还是很严重，先已经用药草做了一遍清创，但是现在这个特殊时期，感染发病的几率非常高。”
　　“所以，”大夫顿了顿，还是咽下了话，拱手致歉道，“在下无能为力。”
　　城主深吸了口气，使劲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肩膀忽然松垂了下来，整个人稍显疲态：“我知道了，让……让小姐过来见见他吧。”
　　身后侍卫鞠了一躬，白发老者叹息着退下了。
　　等到僧人再次醒来时，就感觉到额头处传来一阵湿热的痒意。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未料头顶上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再往上，便看到了小姐那张犹挂泪痕的脸。
　　“小和尚，”她看到他醒了，匆匆忙忙一抹眼泪，将手中的毛巾放下，强撑出一个笑来，轻声问道，“怎么样，感觉背后还疼得厉害吗？”
　　“尚可。”僧人不忍她太过自责，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来，又尝试着想动一下，却一下碰到了伤处，疼的他紧闭着眼“嘶”了声，力竭地躺回床去。
　　小姐忙“哎”了一声，扶住了他，轻柔的搀扶他起来，温声问道：“你饿了吗？我叫人带了些吃食过来，这里还有些温水，你先喝了润润嗓。”
　　僧人接过道了谢，瞧着她有些犹疑的模样，心中清明，倒也不讲开，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开口问道：“小姐可知，这城中哪处有上香的寺庙吗？”
　　“有是有……”小姐顿了下，有些犹豫道，“就在城西门附近，只是瘟疫蔓延，那寺庙……可能会有些破败。”
　　僧人记下了。“愿佛祖保佑，城中众生，皆能度过此劫。”
　　小姐的眼睛有点红，但她还是笑笑，压住哽咽应道：“皇城已经派下了专人管制，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僧人因伤在床上多躺了几日，可现在正是人心惶惶的关键时候，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皇城派下的刺史一到，要封城的消息已经漫天飞舞了。
　　这日小姐如往常般送来吃食，僧人终于闲不住了，拉着她不住的问：“大夫说我这伤，几时能好？”
　　小姐却只是拍着他的手让他安心，城中谣言四起皆不可信，父亲正在和刺史大人商议寻药救病之事，如无意外，相信瘟疫很快就能结束。
　　“我想去寺庙看看，”僧人内心深处却还是有隐隐的不安，说不清为何，却总令人烦闷，他挣扎道，“佛不可一日不拜，小姐若实在不放心，也可以派人跟着我。”
　　小姐定定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到底是拗不过他，叹息着应了声，派人帮他沐浴更衣。
　　他们出门时正是午后，城里是难得艳阳高照大好晴天，街上人流明显多了些，原来门庭冷落的店铺好些都开了门，初进城时那种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僧人瞧着心里欢喜，身旁跟着的小姐看着他眉目中难得的神采飞扬，面上也不自觉带了点笑。
　　“这才是真正的城池模样。”僧人路过买下一串火红的糖葫芦，回头笑着递给她时，清澈瞳眸中折射出的明亮光辉，怦然心动般撞上了心弦。
　　她愣愣地看着他，眸中有秋水盈盈，垂眸一笑时，眸光中目露的温柔，胜过人间四季，良辰万千美景。
　　僧人走了许久，待再回神时，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梧桐小巷口。
　　奇怪的是那里却只有一家棺材铺紧闭着门，门前门内推推搡搡挤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叫嚷着什么“怎么会没有呢”。直到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一个高瘦男子推开，一句“供不应求”就把众人说的哑口无言。
　　“这天杀的时日！”也不知是谁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散了。
　　那高瘦男子还在跟最后几个执拗着不肯走的人交涉，忽然见不远处有几列士兵走来，皆身着软冑，手持利剑，过往的行人纷纷闭退，他们却一路目不斜视地来到了棺材铺门前。
　　僧人瞧着领头的人正与那高瘦男子交谈着什么，转头去看小姐，却见她害怕的靠了过来，一时失笑道：“别怕，大抵只是来疏散人群的罢。”
　　小姐睁大眼点点头，却还是躲在僧人背后，只露出只眼小心的看着。
　　那方还在交谈着什么，高瘦男子显而易见的有些生气，转身便想关上门，却被领头人一剑生生止住了脚步。
　　场面一时落针可闻，领头的把剑横在男子脖颈前，稍稍一动便会血流成河，随后仰首开口道：“动手！”
　　身后的士兵鱼贯而入，领头人撤了剑，高瘦男子一时失力跌倒在地，绝望地看着他们蜂拥而至，暴力地掀开堂前正中央正放的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椁，毫不客气地将那具死尸抬了出来。
　　僧人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堪称强取豪夺的一幕，身后的小姐捂着嘴小声尖叫了一下，那具老人尸体被粗暴丢下，囫囵裹了层白布，然后大摇大摆地从男子面前抬过，大门“嘭”的一声被用力关上，也隔绝了门外窥探人群的视线。
　　领头壮汉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环顾了一圈面色各异的人群，扬声清晰道：“皇天有令！要将所有感染疫病而死的尸体集中焚烧，这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还请各位恪守执行！”
　　人群一阵哗然，士兵转头而走，留下窃窃私语的众人，面色皆是惶惶不安。
　　僧人感受到了袖口处突然传来的拉扯，低低叹了口气，安慰道：“西门就在前面不远了，贫僧自行前往便可，小姐若有急事，不必顾忌着小僧。”
　　小姐松了松手，低头咬着牙，嗫嚅半晌，才低声道：“我会……我会问清楚的，你……且注意安全。”
　　僧人应了，弯腰朝她念了声佛号。

　　僧人与小姐分别，慢慢走着，沿途的人群渐渐稀疏了起来，转过一个转角，遥遥便能看到寺庙恢宏的金顶。
　　他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向前赶去。
　　寺门前没有想象中的热闹喧嚣，一个光头的小和尚正低着头慢慢的扫地，一阵萧瑟的风伶仃吹过，枯黄的梧桐叶便落了满地满头，小和尚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衣裳抬起了头，打眼便瞧见僧人快步朝门口走来。
　　“施主请留步，”他忙上前迎接，粗粗打量了他一眼，神情竟莫名有些严肃，“瘟疫正严重，施主怎么会入这座城？”
　　僧人愣了愣，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将缘由笼统的说了个大概，听的小和尚眉头越皱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