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异闻[短篇]》望北月

12、瘟疫城·守墓人（三）

　　“咚咚、咚咚。”
　　忽然而起的敲门声猝然打断了那段生灵涂炭的回忆，被拖曳的思绪戛然回神，他低头匆匆看去，可那棺椁空空，那双摄人心魄的眼，却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
　　门还在敲，他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却是那抬棺的人要进来了，为首的中年壮汉冷漠的看了眼惊慌失措的他，语调毫无起伏：“让一让，时辰到了。”
　　他又像是被吓了一跳，仿佛是从很长的一个梦里面突然惊醒，面容一时显得有些急迫。
　　他磕磕绊绊的想要拦住他们：“不能、你们不能开棺！”
　　“皇天有令，这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大汉一把推开了他，指挥着众人蜂拥向前，“开棺！”
　　轰然一声尘土飞扬，他像一下脱力跪坐在地，睁着双空洞的眼，怔愣地看着他们将老木匠未凉的尸骨粗暴的丢了出来。
　　那双枯瘦如柴的手被众人簇拥的间隙垂了下来，随着步伐慢悠悠的晃荡着，他的视线像黏住了般，死死盯着那双手，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只隐约窥见一张青灰狰狞的面庞，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又一下被抛入升腾窜起的火焰中，渐渐化为一缕青烟，蒸腾升起入更辽阔的青冥天外。
　　他后知后觉想要扑上前制止，可一下那人群又消失了，他正停步于阴森戒严的城门前，三两人群在面前慢悠悠的推棺，瞧见他还拖沓在最后，皱眉催促道：“后面的兄弟，快点跟上啊！”
　　“我？”他愣了下，迟疑的应了声，环顾了一圈四周陌生的环境，小跑了过去，低声朝开口的那人问道，“小哥，你知道我们运的是那户人家的棺吗？”
　　“你怎么了？”那小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前面那副熟悉的雕漆楠木棺材，疑惑道，“不正是你花钱叫我们埋的吗？”
　　老木匠的棺？！
　　他两眼发直，浑身像过电一般激灵了一下，记忆破碎凌乱，叫他一时头晕眼花了起来。
　　老木匠死了，可尸体被那些强取豪夺的官兵丢入了熊熊烈火中，棺椁空空，早已毫无用处，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却还会叫人运一个空棺椁出城？
　　可脑海中一片空白，亦无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车轮还在轱辘前进，他如游魂般跟着车队前进，却在路过一个拐角处忽然听到了有人激烈争执的喧哗声，他下意识瞧了眼，只见得一个白衣的僧人正满脸怒容地与几个官兵争执着什么，僧人回首指了指城门又指了指几个面露不耐的官兵，愤而骂了一句：“简直是草菅人命！”
　　那官兵也怒了，直接伸手用力地推搡了他一把，直把那瘦弱的僧人推到在地，怒不可遏的拳脚肆意朝他身上招呼。
　　“哎——”他下意识想伸手制止，却被身旁人拉住了，对他摇摇头，讳莫如深道：“那是上面的人，要管，也轮不到我们管。”
　　他瞧着自己削瘦的身板，终究是无能为力的泄了气，最后再瞧了眼那闷哼着忍耐的僧人，视线划过，像是不经意撇到了他怀中护着的一抹金色。
　　他愣了愣，来不及深思，随着车队行过，那僧人的身影渐渐被郁郁葱葱的树林遮蔽住，再也瞧不分明。
　　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但又好像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思绪再次回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那处墓园。
　　领头的青年走上前敲了敲门，门并没有锁，他一敲就开了，门后露出守墓人一张苍老褶皱的脸，弯着腰低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
　　“棺，放那吧。”
　　领头人沉默的点头，挥了下手，人群便推搡着棺椁入了土。
　　四周不知何时竟起了雾。
　　这方天地悄然安静了下来，苍白天穹下，那一方小小的土包沉默的矗立着，潺潺水声同飞鸟啼鸣也已歇了，一切都像沉溺在久远空旷的安宁里。
　　人群早已散了，只剩下守墓人怔愣的站在原地，出神的痴痴盯着那一方坟土。
　　有人无声的靠近，携来一片冰凉的水汽，被风吹到耳畔，激的他忍不住哆嗦了下。
　　守墓人却没有回头，他知晓身后是谁，悠久而鲜明的回忆随着那人靠近，也如潮水般倒流进四肢百骸，他在极度的震惊后，便是久久的失神。
　　“你哭了，”男人在他身旁站定，瞧着那处小小的坟包，声音轻轻的，低声重复着，“你竟然哭了。”
　　守墓人这才后知后觉的眨眨眼，伸手一碰，果然沾上了满手湿痕。
　　“我只是没想到，”他瞧着那处坟包，神思却好像从九天之外飘来，“我没想到……原来我……早就死了。”
　　“瘟疫城，竟无一人生还。”
　　男人叹息了一声，一双银白色的瞳眸却弯了弯，他仰头瞧着浓白迷雾外掩映的那一抹青翠，微微偏头，笑着看他。
　　“罪恶滋生罪孽，人心在恐惧中腐朽，但这一切都会有终点，”男人轻声说着，笑的格外好看，“守墓人，你在山下望着山头守了一百二十年，这一百二十年里，无数魂灵归去来兮，走走停停，可却怎么也等不到一个故人。”
　　守墓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
　　男人温柔的看着他，一双清冷瞳眸中有流光溢彩，却又清澈的如琉璃般透亮。
　　他好看的笑着，朝他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素手。
　　“君可闻，云山之巅？”
　　守墓人愣住了，目光中带了点不可置信，他哑然失语半晌，却是垂下眸自嘲的笑了。
　　“一百二十年，三次瘟疫封城，我在这里，亲手埋葬了八十二个魂灵。”
　　他边说边伸出了那双隐隐颤抖的手，嗓音已然带上了些哽咽，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留恋地回望着隐于雾外的那一座古旧城池，泪水沿着布满深深皱纹的脸颊慢慢滑落，他一字一句地轻轻道：
　　“原来已经，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雾渐渐淡了。
　　在朦胧的泪眼里，他缓慢也郑重地握住了那双素白玉手。男人的笑意更深，拉着他一步步迈入雾气更深处，浓云铺盖的天阶自上而下缓缓铺展开来，守墓人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一步一步，直要向着遥远青冥慢慢飘去。
　　在离去的最后一刻，他再回望了眼青山外那座古老的城池，残阳如血般铺洒在辽阔的平原，被猩红染成的大地宛若凭空升腾起了熊熊烈焰，呼啸着要将久远过往焚烧殆尽。
　　他释然地笑了，闭眼轻轻掩去了那一点泪。
　　袅袅轻云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天空，一阵风吹过，人间青山底，墓园角落某处，一朵风信子正迎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悄悄舒展着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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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七夕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