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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瘟疫城·守墓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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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腔里似乎压了一块铁,沉重而灼热,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而在眼前一片朦胧的黑暗里,他好像看见了有人在朝他招手。
“喂!喂!”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惊讶的发现那竟然是老木匠,他还穿着生前那身老旧的灰布麻衣,一向紧绷的面容上竟露出了点零星笑意,正站在黑暗尽头朝他用力招手,止不住地唤着:“喂!喂!”
这是梦嘛?可他为什么,要如此急切的呼唤自己?
他情不自禁的动了下腿,迈步想要朝他走去,可身侧的黑暗忽然一下又如潮水般散去,他茫然的环顾了一圈,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正置身于那年人流熙攘的古城大街上。
“喂!喂!”老木匠正站在旧胡同口处那家熟悉的棺材店门口,踮着脚正朝他用力招手。
他尝试着向前走了一步,耳边市井之声嘈嘈切切,人间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真实的竟让他有种重游故地之感。
他如梦般向前行进着,不期然间撞到了一个正跑过身侧的孩童,他下意识道了声歉,伸手想要扶起他,可那摔倒在地的孩童却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仰面冲他一笑,下一刻,稚嫩的面容瞬间变得灰白,骨肉尽散,簌簌而落,不过在眨眼之间,竟在他眼前活生生的褪成了一具骨架!
他被这一变故惊呆了,惶恐的想要扯开那双紧紧抓住他衣摆的纤细骨指,却不料他一碰上那具骨架,先前还完整的骨架一下尽碎,像风化多年的白骨,摔碎在地,瞬间化为一滩湮粉,风一扬,便劈头盖脸的铺了他满头满身。
“喂!喂!”
老木匠还在招手呼唤,他被惶恐的本能驱使着,下意识调头朝着最熟悉的地方跑去。可当他一只脚刚踏入店门,木匠,人流,甚至那风,那云,都忽然凭空消失了似的,繁华悄然倾颓,万籁重归静谧,他茫茫然一回头,身后大门却轰然合上。
“喂!喂!”
只有那呼唤声仍不停,却又被四周死一般的空茫无限放大,如魔音般不绝如缕缠绕在耳边。
他有些头疼的扶住额头,只凭着本能寻声走到老木匠房门前。木门无风自开,他惊讶的瞪大眼,看见老木匠正躺在床上,灰败面容透露出已死讯息,只是一双咕噜眼珠却还大睁着,直直朝着门前看来,一双苍老粗粝的手欲倒不倒的指着门前,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可还没来得及等到,先人便已驾鹤西去。
他呆呆的看着,身体比意识先动,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紧紧握住了老木匠那双沧桑的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泪却先流了下来。
变故却也是在那时发生,在他手堪堪碰到老木匠的手时,老人那张苍白发灰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十足诡异的笑,皮肉从双颊快速脱落,因过度睁开而发红的眼球一瞬间从眼眶里掉落。
不过转眼间,那张熟悉面容便在他怔愣的眼前尽数化作了湮粉,徒留一身灰布麻衣安静平躺在一堆粉末中,但那凄凄冷冷的呼唤声,却仍没有停。
“喂!喂!”
他忽然无法遏制地颤抖了起来,一点一点的回身望向了大堂中央,那口不知何时出现的楠木棺材。那口熟悉无比的棺材,当年曾被他一锹一锹,亲手埋葬过。
“喂!喂!”
可是,那是谁呢?又有谁,会这么急促而怅惘地呼唤着他?
他轻轻咽了口口水,一步一步,慢慢挪到了棺材旁,呼喊声愈发清晰,似乎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敲击声。
里面的东西想要打开棺材!他如此清晰却毛骨悚然的意识到,他与这个装神弄鬼的东西,相隔近在咫尺!
他伸出一双哆嗦个不停的手,颤抖着碰到了那口华贵的棺材板上,因为哆嗦的太过厉害,他手下一用力,差点把未封蜡的棺盖推开一角,惊得他一下松开手,蹭蹭就往后踉跄倒退好几步。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口尘封的棺椁,却浑然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那呼唤声早已停了。
在这方凝滞的时空中,安静的只闻他一声一声愈发激烈的心跳声。
伫立了不知多久,他这才做好心里准备,眼一闭牙一咬,上前几步,手撑在棺椁上,猛地一发力,棺材板发出吱呀一声响,“嘭”的一下轰然落地,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被呛得咳了几声,却也来不及伸手去捂,因为他感觉到,他放在棺椁上来不及收回的手,忽然被一个冰凉温润的东西握住了。
接下来的一切动作都像是被放慢了一拍,他缓慢地瞪大了眼,瞧着棺材内伸出的那双骨节分明的葱白玉手,一点一点攀附上手腕,冰凉的触感如蛇般游走在四肢百骸,他害怕的想要抽出手,可所有力气都像一下被恐惧剥夺了,脚死死钉在原地,僵硬的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一个黑衣白发的身影,慢慢从半米高的棺椁内坐起,先是转出半张俊美绝伦的脸,再然后,琼鼻、剑眉,直到视线落入一双璀璨的银白色眼眸,如玉眉眼,剪水秋瞳,只望一眼,便像要溺入了一重重层叠迷雾。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瞧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的问出了一句话。
“是你……在呼唤我吗?”
男人眼眸微弯,迎着他的目光慢慢转过了头,然后松开了握住他的那双冰凉玉手,一双琉璃般清亮通透的眼瞳就那样静默的与他对视,鸦黑的羽睫低垂,如蝴蝶翕动起羽翼。
他无言地与他对视,沉默良久,忽地露出个笑来。
那一笑宛如轻云翩然,如芙蕖盛开,是天上谪仙下凡,是良辰纷至沓来。
他一时竟生生看呆了,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着魔般想要触碰上那怦然心动的一抹美好。
男人不退不避,仍是那般笑着看他。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玉质的冰凉,那是肌肤相触时感受到的唯一温度。他看见男人银白色瞳眸里映出他痴痴的影子,但他却如静止般怔愣着。
那一瞬万籁俱寂,那一刻悄然无声,时间仿佛被拖的很长,可又好像只过了转眼一瞬。那双清晰带笑的眼眸却慢慢从眼前划落,美人化成白骨,皮肉化作枯灰,只有那一双清冷冷的银白色眼眸,定格在了世界的最后一幕——
他看到熊熊烈火从长河那边腾空而起,直跃上无尽长的辽阔青天,无数双苍白枯黑的手从烈火中伸出,挣扎扭动着要抓住那飘渺不可见的希望。
——那是真正的地狱,猩红烈火转瞬燃成青蓝幽冥,一条条手臂伸长挂往白帆,亡魂呆滞着跨过忘川河水,尽头黑暗处有无数魍魉在笑。
“快来啊,快来啊,通往永生的大门,近在脚下——”
黑暗中有大门轰然而开的巨响回荡,凄厉的鬼哭声从四面八方浩浩汤汤挤进耳膜,猩红色的忘川河水掀起滔天巨浪,怒吼着要将万千生灵吞噬殆尽。
城门内,有谁家儿童哭号着要找母亲,佝偻着蜷缩在角落的老人颤颤巍巍的护着怀中最后一线希望,奔走呼号的人群尖声痛哭着,黑红的火焰惊涛骇浪般劈头盖脸浇下,转瞬间吞没了所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