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记（新）》孓羽

9、送货

　　一路阴沉着，终于到达那高尚住宅区。我按照写好的门牌，在一座带庭院的别墅前，按响了门铃。

　　“您好，请问您找谁？”

　　“您好，我是送货的，路敬祺先生购买的物件。”

　　电子锁打开，我推门而入，费力的拎着《长寿图》。穿过青翠的草坪，三层的欧式洋楼，灿白的立在我面前。呼，果然是有钱人！

　　白木门微掩着，我小心的敲了敲，有人奔过来。

　　“......”门里站着的那人，扑闪着大眼睛，讶异的张着嘴。居然是汐晨！

　　我一时语塞，慌忙拿着名片仔细看，“路......”对了，她也姓路！瞬间明白了什么，我将名片递给她，“原来是你家啊！”

　　大概刚从电子眼中没看清楚来人，蓦然见我站在门口，汐晨一副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模样，直楞楞地接过名片，直愣愣地点头。

　　“文……文姨？！”哎，终于原神归窍，她欢喜的拉着我。

　　“恩，”任她晃着手臂，我笑着把包裹好的图塞进了玄关，“路敬祺先生的东西，收好咯。”

　　“哦，”低头看看，她询问我，“我爸买了您店里的绣品？”

　　什么？她爸？！那个冷言跋扈的男人是她爸？！我一直以为她爸是位温文尔雅的绅士，至少不会是个自以为是的痞子！

　　“路敬祺先生是你父亲？”我不大相信耳朵，试探道。

　　对方开心的点头。

　　没想到……好吧，男人果然比女人藏年龄，瞧着那厮挺青春的，居然会有这么大女儿了。

　　“那就没错了，”竭力平淡的说着，我似笑非笑，“承蒙路先生惠顾，买了小店的一幅成品图。”

　　飞快的掀开包装纸一角，“寿字......”她眼底泛着欣喜，没心没肺的笑，“他还是采纳了我的意见，买了这个啊。”什么？是因为这丫头才买的《长寿图》？！

　　抬头，“呀，忘了您一直站门口呢。”汐晨把我拉进门，朝着里喊，“姨妈，来客人了，帮我泡两杯您最拿手的柠檬红茶，她可是我的好朋友哦。”

　　好朋友？！我哭笑不得的望着这丫头，她也立刻意识到称“朋友”有点不合适，冲我嬉笑着吐舌头。

　　扭不过小姑娘的好意，我换好拖鞋跟她走了屋。

　　初略的环顾，室内布置得精细雅致，特别是半隔着客厅和走廊的一扇苏绣屏风，居然采用的是双面全异绣，一面是鹊戏枝头，一面是寒梅迎霜，色泽华美，栩栩如生。

　　正在感叹的档子，汐晨已经把《长寿图》的外包纸拆掉了，平放在大茶几上，满眼笑意。“文姨，这是我爸买给姨妈的生日礼物。”扭过身子，她双手搭着我，“我妈在的时候，每年都会给姨妈订一枚胸针，去年我爸照旧给她订了枚，结果，姨妈看着就伤心，说一看到就想起我妈了。于是，今年我提议换份生日礼物。”兴高采烈的伸手摸着装裱的玻璃，“选了很久，都没合眼的。结果，我发现您店里的这个寿字图很别致，就建议了一下，没想他真的买下了，呵呵。”

　　……晕，原来她才是“幕后黑手”！

　　“说什么呢，晨晨，这么高兴。”温柔的话音刚落，一位纤巧丰盈的中年女人，托着茶盘，款款而来。女人穿着碧色真丝旗袍，领口上别着璀璨的胸针，身材曼妙，凹凸有致，宛如少女。秀气的脸上戴着副无边眼镜，平添几分严谨气质，黑亮的发挽着银制的簪，整个一个电影人物：旧上海的名门闺秀。

　　我好象突然明白了送胸针的用处：搭配旗袍。真是个特别的女人！

　　“姨妈，这位是我朋友，文姨。”汐晨指着我介绍，我起身鞠躬。哎，习惯了韩国礼节。

　　“你这小妮子，没大没小的，既然喊‘姨’了，怎么又是朋友呢？应该是长辈。”她嗔责着，把托盘里的茶，摆在沙发间的小茶几上，“您好，我是晨晨的姨妈，凌蓝。”

　　“您好，郁文。”不得已，我又站起来鞠躬。

　　“咦，这是绣的书法啊，中国字就是漂亮，笔笔俊逸洒脱。”发现了大茶几上的《长寿图》，凌蓝赞不绝口。不过，她赞的是书法，而不是绣艺。

　　“哎呀，今天不能给您看，明天才是您生日呢。”汐晨慌忙弓着身子，孩子气十足的遮在上面，“得先保持点神秘。”

　　“小妮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凌蓝浅笑着，“我都看完了，还遮个什么劲。”

　　我忍不住跟着笑了，忽然觉得这幅图卖得值得：比起钱，它能带来的欢乐，令我感到满足。

　　品着酸甜的红茶，眼中那一对人儿，继续欢愉的绕着绣品嬉闹，我蓦然想到了路敬祺那厮：就算是失去了妻子，这样的家庭依然还温馨如故吧，他也该知足了。

　　正融入她俩快乐的氛围时，外面有车声由远而近，我第一反应就是离开。

　　--不用看都知道，定是那位有钱的路先生回来了。

　　“晨晨，我该走了。”站起身，我微笑着对她们辞行，“谢谢您的茶。”

　　“文姨，再坐会嘛，”那丫头挽着我的手，开始撒娇，“马上就吃晚饭了，我姨妈的手艺可棒呢，吃了晚饭再走吧。”神色诚恳。

　　“是啊，郁小姐，一起吃了晚餐再走吧。”凌蓝也顺着汐晨的意思，留我。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推诿，门就“咔嚓”开了。路敬祺嘴里叼着衣钩--挂着一件黑色真丝男式衬衫，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拿着钥匙，走了进来。忽地抬眼，看到我，楞了楞，把衣钩换到手里，视若无睹。

　　“路先生，您买的绣品已经送来了。”窒息的难堪，我不自在的站起身，努力挤着笑，“打扰了，我这就走。”

　　……这人老阴着张脸给谁看啊？看来他非常反感我，一如我反感他。

　　我朝着木立的二人颔首点头，“再见！”折身一头冲向门汀。

　　“文姨！”在我要越过路敬祺时，汐晨拉住了我，“别理我爸，他向来喜欢摆张扑克脸，请不要介意。”说完，她无声地嘟哝着嘴，对着路敬祺责备。

　　提了提眉角，路敬祺默不作声，擦肩而过。我僵持在门里，想伸手去拧把手。

　　“吃了饭再走吧。”身后，凌蓝依旧温柔的挽留，“郁小姐，我刚给茶续了水。”

　　汐晨扯过我的手，调皮的用头顶着我的背，往沙发推。

　　把公文包和衬衫抛在沙发上，路敬祺俯身看着大茶几上的《长寿图》，对身侧的凌蓝说：“蓝姐，你看看，用十字绣绣的汉字，居然还挺大气。我一直以为十字绣太过粗糙，比起苏绣，好比沙砾之于珍珠，如今看来，也有可取之处。”怎么感觉他不是在表扬，而是诋毁我的作品？

　　“你呀，太偏激了，”凌蓝淡淡的恬笑，“其实，每种刺绣都有自己的风格。十字绣针法简单，不拘一格，对布品材料的挑选也随意，所以风靡全球；我的苏绣品呢，材料取决品质，非得精挑细选，针法趋于柔和。所以，各有千秋，并没有刺绣上的贵贱之分。”说完，冲着我菀尔一笑。

　　明知凌蓝的话语并无恶意，可，怎么听起来那么刺耳？贵贱之分？是指绣品的针法，还是指人？！心知肚明自己恐怕是曲解了他们的言辞，却仍控制不住莫名升腾的怒火。

　　好吧，我承认婚变的刺激令我分外在意外人的评论，何况以上评论是出自面前这位不招人待见的家伙。一时间，什么修养什么沉稳，都忘得一干二净。我一把抽起《长寿图》，对着眼前怎么看怎么可恶的路先生，轻笑：“你是在取笑我？！粗劣卑贱？呵，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就可以胡乱评头论足！”腾出一只手，我抽出钱夹里还没来得及兑现的支票，狠狠的砸向他，“我本就不愿意卖给你，谁稀罕你的钱了？！你这种人，简直不可理喻！”

　　再也不顾她们拉我喊我，两手拎起绣品，怒气冲冲的往外走。

　　“站住！”他一把从背后抓住我的肩，力道很重，痛得我一哆嗦，“怎么可以不讲信誉？这绣品已经是我的所属物了，容你说不卖就不卖，说退钱拿货就退钱拿货？”

　　我使劲甩掉他的手，怒目以对，“你既然看不起它，又何必浪费钱？放在这里，只怕是碍了您高贵的眼！”刚吼完，不由一楞，惊诧于自己如何变得这般敏感而暴恹，已然不再是那个十几年来温静若蔼的女人了。

　　空气有些凝滞。他怔了怔，忽而笑了起来，“天啦，我好象没说什么得罪你的话吧，我只是说没发觉十字绣会展现这么脱俗的一面，所以......你的绣品给了我新的认识，这话有错？”

　　没见他笑过，猛然这么一笑，我竟不知所措。

　　“......抱歉，”冷静下来，我讪讪低语，“我比较神经质，刚才......实在太失礼了！”

　　这大概就是离婚的后遗症吧，害怕被人轻视或鄙夷，内心挣扎着叫嚣着维护自尊，只为掩饰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外壳。

　　一瞬间，有种说不清的悲戚，丝丝涨满填胸。

　　淡定笑着，他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在我身上，“这幅绣品我想留下，因为明天它将是份特别的生日礼物，你可同意？”

　　“……恩。”

　　猝然放手，我不忘回头看看凌蓝，“祝你生日快乐，凌小姐。”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希望这么喊不会令她不快。

　　“谢谢！”她温婉的点头。

　　我最终没吃那顿晚餐，踏出了门口。路敬祺在我快跨出小院大门的时候，喊了声：“我送你！”便钻进那辆深蓝宾利，跟了上来。

　　我没有推脱，也没有致谢，看着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差点忘了，”我刚坐稳，他突然又解开保险带，冲我急急的说，“等等。”开门，返回到屋里。

　　我漠然回头睃了一眼微敞的房门，脚底无意识搓了搓。这是我无可适从时自发的小动作。

　　有“沙沙”地摩擦声从脚底细细传来，低头，发现是一张纸被我踩着，起了皱。出于好奇，我弯腰捡起。

　　透过车内的小灯，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见。是一份准备发布的公告，内容大致是春季时装图案设计，公开招贤，统一题目，为期两个月，落款日期是明天。考题从图片上看，好象是被路敬祺刚叼回家的那件衬衫。

　　我把纸丢在后座，他就猫样的钻进了车。

　　“给，”递给我张支票，“你忘了这个。”

　　“谢谢！”我毫不客气的将它塞进皮夹，摊平。心下嘀咕：对这人谦和，纯粹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