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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家族 ...

  •   曹丞相有二文臣,皆姓荀,份属叔侄;为了区别叔侄二人,同侪们总称叔为「大荀先生」,呼侄为「小荀先生」,来避免称呼上的混淆。
      商尧来到大荀先生府上的时候,并未着军装,而是普通装束。
      他虽然向来对大荀先生的学识气节颇为敬仰,但文臣武将间的交集大多只在外出征战的军营中,其它时候少有交集,所以,他与大荀先生并无私交。
      但此刻大荀先生却将他请进了府中偏厅,并在仆役们上好茶后,抦退左右,不留一人。
      大荀先生仪容举止温润如玉,品行操守冰清亦如玉,职居庙堂之高,非但是曹丞相的智囊,更为天子所倚重。
      「今日何故请将军前来,将军心里应有底。」毕竟是文臣中的君子,尽管似有责备之意,语气听来却不显咄咄逼人。
      商尧点头。「在下应邀而来,不知道先生心里是否也有底了?」
      大荀先生一愣。
      「将军该明白我没有恶意。」
      「对于这点,我也从未怀疑。」大荀先生自往至今行事磊落,这样一个诚挚坦荡的人,如果真要对别人有所惩处,必定也是依法而行,绝不会私下套话构陷──「医官将先生的话转告时,我已知先生无恶意。」
      大荀先生微微一笑,轻颔首,旋即叹气。
      「先生,左右已退,何妨开门见山?」
      「将军当知事与玥姑娘相关。」大荀先生顿了顿,才又接续道:「也许将军已猜到:我便是当年奉丞相令照管玥姑娘的人。」
      「梁医官要我来找先生时才恍悟的,先前并没有猜着。但即便如此,商尧也不是全然愚驽──」抱拳拱手为礼:「想必先生早知我私探玥萌,却默许不曾禁止。商尧这里谢过了。」
      大荀先生轻点头。
      室内的静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先生邀我过府,就言交这些?」终是商尧打破沉默。
      摇摇头。「将军也该当发现了:现今的玥姑娘,病容憔悴。」
      商尧没有接话,只是专注地听着,等对方竟语。
      「将军可知我何以违丞相令,任由你私见玥姑娘,却不曾制止或上报丞相?」大荀先生的轻轻拧着眉,眼瞳中有着深深的同情与不忍:「四年来一直负责为玥姑娘看诊的梁医官说的:玥姑娘活不过今年秋。」
      早在商尧第一日与玥萌见面,他便已得到消息。先前曾在军营进出间听闻玥萌这人的背景,当时心里已有感慨;如今这名女子时日已不多……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已是凄凉,更况她已历四年孤寂!这样的时候,让她见见旧时同袍,也当算是种安慰吧……
      法外人情,他也不是不通情理,是以沉默至今,未曾上报。
      「今年秋吗?」商尧轻声问。估量玥萌的模样,其实他早猜到有可能是这样的结果……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亲耳证实的一瞬间,仍是沉重。
      ──她的日子,仅剩这么多了。
      大荀先生点点头。「只是想跟将军打声招呼,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玥姑娘曾经愿意为你失却一身武艺,我想,你们应当交情深厚。有些事,早些知道,能早些调适,这也是我今日请将军过府一叙的本意。」
      「商尧谢过先生。」商尧再拱手。「荀先生,有件事想请先生应允。」
      「将军请说。」
      「我想带玥萌回西凉。」回归她宿醒夜寐中从未曾忘却的故乡……那日玥萌病中呓语,喊着娘、喊着想回家,喊得他回想起:初次在军营中见到玥萌时,她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执着的目光中总带着些茫然。他印象很深刻的:她初到军营的那段日子里,总在日斜落山的当口,一个人走得远远的,抱膝坐着,眼神专注地往西方凝望。
      她是这样热切地欲回故乡,尔后在疆场上出生入死,都只为了这个目的。
      他想完成她的希望。至少在她有生之年,再见一回故乡的夕阳。
      「这……我做不了主。」大荀先生拢了拢眉。他不会不知道商尧的心情,却无法在这件事上专断。「虽然丞相几乎已忘却玥姑娘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但她毕竟是丞相亲□□管于我,我不能擅自答应将军。」
      「必须获得丞相首肯吗?」这倒也不意外。
      「理当如此。」
      商尧推案起身。「既如此,商尧明日便去祈请丞相应准。多谢先生,先告辞了。」
      「将军慢走。」本欲劝商尧打消念头,陪着玥萌在小屋中静静度过最后一段岁月,但在看见商尧脸上果毅的表情后,他已了悟──多说无益。
      以诸幕僚之首的身分,大荀先生亲将商尧送至府第门口。月光下,商尧归去的方向,一如大荀先生所料,非是军营。
      夜冷风凉,大荀先生轻叹口气,转身进屋。
      *****
      当他踏着满地月光而来,她已醒来;现下正半靠卧在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出神了。
      「玥萌。」他出声拉她回神,打门口走入,拉过椅子,在床畔坐下。
      「你知道了对不对?」她眼眸直直对上他的目光,语调依旧平板。
      「知道什么?」蓦地心里一跳,却仍故作平常。
      「知道我快死了。」
      她甚至没有用「剩下时日不多」之类的词,而是直截了当毫不避讳言「死」;平板的语调、面无表情的表情,究竟是真的看开了生死,还是早已被恐惧麻痹?
      印象中,打他认识玥萌起,她就一直是这样的个性、这样的表情。
      商尧点头。「妳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梁医官告诉妳的?」
      「不用别人告诉,好几年前就知道了。」
      「……四年前?」无可否认,他对四年前的事总耿耿于怀。
      「不,更早。我的病因与你无关。」她再度抬起自己骨瘦的双手,让自己看见,也让他看见。「那是从血里带来的。有你,我是这样;没你,我仍是这样。」
      枯柴般的手腕,骨节嶙峋,比白骨只多了一层皮……
      玥萌缓缓放下双手,虚握着拳放回腿上。
      「我的爷爷,是被征调到西凉的兵士,并且和大部分的士兵一样,在西凉结婚、生子。奶奶我没见过,但爷爷的两个骨肉血亲于我都是至亲,那便是我的爹娘了。」
      她从不曾提起自己在十二岁前的任何事,却在这时候提起;他听得专注,却也为她话里所隐含的意义感到惊讶──
      她的父母,竟是亲兄妹……
      她像是对他惊讶的表情视若无睹,续道:
      「爷爷早逝,所以爹补了爷爷的位置,也进了军伍。
      那年,西凉兵应命勤王,军队开拔往东,爹也在里头。娘为了完成爷爷想要回故乡的心愿,带着我,和爷爷的骨灰坛,一路跟在军队后头东行。
      爹终究没能撑到进京,半路上便故世了。和爷爷当年一样,爹也是病死的。
      后来,娘将爷爷归葬故乡后,没多久也病了。娘说,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家里的人,几乎都活不过三十的;爷爷是这样、爹是这样、娘自己是这样、我也会是这样。」
      医无可医吗?还是不曾努力?「妳说几乎,代表有人摆脱了早逝的命运?」
      「我不晓得。」是确切地不晓得。她的亲族,她只识爹娘,所有一切也几乎都是从娘那里听来的;娘有说的,她记着;娘没讲过的,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晓得了。「我娘带着我进雍州,本想探访爷爷本家;但瞧着,家门荒废已久,怕不是乔迁,便是无人了。那时候的娘精神已经不怎么好了;她临走前,只告诉我:就算活不过三十的宿命会在我身上应验,她依旧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好平静,像是在说故事,一切与她无关。
      但无论如何,家族的疾症已在她身上应验,确切地宣告着:她将告别人世。
      商尧默默。
      「夜深了,睡吧。」他伸手拖住她的头,让她平躺好,又为她兜妥被子。「明日我再来看妳。」
      这样亲昵的动作,让玥萌睁大了眼睛。自认识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至少,在她清醒时刻,未曾有过。
      门扉掩上,商尧走了。斗室中,只留下尤自抱着被子愣忡的玥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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