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归尘》靜一

9、梦呓

　　他看见了小屋，也看见小屋前有一口井。
　　守门的两个兵士，已让他打发到视线外去了。
　　井前，一个布衣女子正在汲水。虽是布衣，但衣服干净整洁，没半丝补痕。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离井五十多步开外，注视着女子汲水，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他已经认出她是谁。但若是在四年前，只怕他仍在百步开外，她都早已发现；现在，却是丝毫未曾察觉有人到来。
　　他看着她吃力地将装满了水的水桶自井底拉起、置地。
　　「玥萌。」
　　他的叫唤声并不大，甚且沉缓，但在静寂的野外，却分外清晰。
　　女子停下以袖揩汗的动作，直起身来，往他的方向看去。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望来，以致心头百感交集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从她的嘴里听到这句话──
　　「商尧，我很想你。」
　　所以，当她绽开微笑道出这句话的当口，他竟止不住掉泪了。
　　她依就是他记忆中那个直来直往的玥萌，然而四年的时光推移，往事沉淀涤净后，曾有的敌意跟不愉快似都随水而逝了……
　　过往尚是军中将的玥萌，仪容秀致，气质刚毅，但如今看来竟是苍白异常；刚才自远处看不真切，待走近了，才发现玥萌的脸色何止苍白，根本已属病容。
　　「妳……」好不容易稍微平复情绪，欲开口，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言了；「妳」了半天，终究只是一句：「这些年来，妳过得好吗？」
　　「一切都好。每旬日总有食材送到，我自己也在屋后种了些菜，制衣布也总是不缺的。」话出口后，她也为自己的语气竟能平静如斯而感到讶异。事实上，当她抬首见到商尧时，已然恍疑是梦了。
　　也许她真的衣食无虞，但这样近乎软禁的生活，怎能称「好」？
　　武艺遭废，玥萌曾经秀美，而今憔悴……而罪魁终在他自己。
　　「进屋坐坐吗？」她本想问他如何能寻到这儿来，却也明白必定不是经过允准……相聚能有几刻？也就不问了。
　　「嗯。」他点头，跟着她后头进屋，一任她为两人杯中注满茶水。
　　久别经年，茶烟氤氲中，回首过往，已然恍如隔世。
　　「用过饭了吗？」
　　「还没。」正要回营时碰见唐华，否则正该是用饭时间的；玥萌现下若不提，他早已忘了这回事。
　　分明上一刻才觉得往事如同前世梦，但当玥萌端出几迭小菜与米饭、两人对桌用饭时，却又觉得在驻营地一同嚼着干硬的炒米，彷佛不过是昨天的事。
　　然而神州大地几番烟峰，如今诸侯并起的情况，正似先秦时代。细想来，东周没落，列国兴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而今天下大势纷乱犹胜先秦，稍有实力者，谁不存问鼎之心？所以铁骑骋纵、喋血山河，所以舳舻千里、流血漂桨；然欲夺天下，将为利器──是以为将者，总在兵马倥偬中。
　　他亦如此。
　　许久许久，不曾在餐桌前吃顿饭了。
　　恍惚想起她曾经叱咤疆场。如今光华尽敛，终归平淡。
　　他并不赞成让女人到阵前厮杀，却也不曾锐意反对，所以当旧主引领玥萌入军中时，他也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也许是习惯了行伍中一身戎装的玥萌，所以现下见到寻常民间妇女装扮的她，反而不惯了。
　　他发现她吃得极少，几乎夹没两口菜就停箸；从而想到：他的到来，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怎么不吃了？」她询问的口气带着疑惑：「不好吃吗？」
　　商尧摇摇头。「我不饿。」
　　于是玥萌开始收拾碗盘。
　　「妳也不饿吗？」他明明只看见她夹了两口菜，饭也几乎没有动过。
　　「我也不饿。」
　　玥萌从来就是直来直往，说不饿，就真的不饿。
　　「真的不饿？」即便不再如同昔时一般操演军武，一个成年人的食量也不可能只有这样一点。商尧眉头一蹙，瞥眼恰巧看见玥萌的手腕。
　　瘦白几见骨。
　　玥萌点点头。「我不想吃东西。」转身将桌上饭食悉数端走。
　　商尧隐隐觉得不对劲。再见故人的撼动，现下却多了分忧心。
　　*****
　　接连几日，他总是在近晚来寻她，然后一同晚饭。
　　每每踏着落阳颜色往找玥萌，商尧偶尔会有错觉，彷佛自己也如民间乡夫，过了一天的劳动生活，步上回家的路；若不是一身军装提醒着，几乎要以为此刻天下是治世了。
　　却也因为如此，先前原以为玥萌是因为他的突忽到来，故而将晚饭让予他的的商尧发现：并不独是那日。玥萌的食量，确乎少得叫人不可思议。
　　所以他总是刻意夹上一堆菜往她碗里堆。
　　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几日后，他便发现了玥萌体力极差。
　　力弱可以说是因为武艺遭废所致，但体力方面，即使不如过往，应该也不致如此──
　　不过几日，玥萌就在他的面前突然昏倒。
　　他的反应相当快，一把接住正往地面倒下的她，一面呼喊外面的兵士往请军医；但守在外面的两名兵士反应更快，不待商尧吩咐，早已往请大夫。
　　请来的却不是军医，而是宫中的医官。
　　从军医和两名兵士从容的神色与行动看来，玥萌突然晕厥似已不是头一次，否则面对突发的状况，绝不可能完全不惊慌。
　　「梁医官，可诊出了晕厥的缘由吗？」
　　医官慢慢收好医箱。「将军，此是痼疾。」
　　「痼疾？」早料知玥萌这般晕厥不会是第一次，但听到「痼疾」一词，商尧的心依旧下沉。
　　「将军来此没有一月，也有旬日，难道玥姑娘都不曾告诉您吗？」
　　虽是疑问语句，但医官的口吻却是淡淡的，彷佛早晓得玥萌不曾将身疾告知他。
　　「不曾。」商尧回答得很干脆。他等着医官细说分明。
　　然而梁医官却只是背起药箱一揖礼：「将军，大荀先生要我转告，请您近日里若有空，上他那儿坐坐。告辞。」
　　商尧一任医官从容离开，没有阻拦。
　　这些日子里，每日黄昏，他总往玥萌这儿来，若说不曾被谁注意到，那才奇怪；医官的话，很明显告诉他：大荀先生已知道这件事；但已知，却未说破，只是请医官趁着看诊，邀他近日到府上坐，这就值得玩味了。
　　思量间，忽然听见玥萌似在呓语。
　　拧干毛巾，商尧轻轻为玥萌擦干额上汗珠。尽管梦中呓语总是含糊，但他听得专注，所以再含糊的口语也了透了，更何况玥萌的呓语，从头至尾，总是这么几句。
　　但就是这么几句话，却已足令专意倾听的商尧体悟得心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