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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24·二月·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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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来了？”
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鞋子都磨破了一只，露出蚕豆那样大的一小块白皙的趾尖来。
他目光漫漫地拧在那小块雪白蚕豆上，莫名有些神志恍惚。
“你怎么了？”
阿绥抓过她的手腕，关切地问。
阿燕此刻正紧抱着怀里那只小小的步包袱，里面装了两只凉透的葱油饼，一只半满的木水壶，一件夹棉的、发黄的小袄。
她满脸木讷，和前几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天差地别。
“喂。”阿绥喊她。
她这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了一句，“嗯，走，走吧。”
还没走几步，阿燕又止住脚步。
“你能拿张报纸给我吗？我垫垫衣裳，我的包方才沾上泥巴了。”
“才不要。”阿绥冷哼一声，眼里满是不屑，却又不吝啬于与她对话，
“不过前几日没卖出去的旧报，是可以拿去的。”
说罢，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大纸片出来，上面油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阿燕毫不客气地接过，看也没看，取出那件小袄，往少年手头一塞，“帮我拿一下，阿绥。”
陆绥满脸不情不愿地接过。
阿燕将那张旧报纸小心翼翼地铺开，再将衣服叠成四四方方，最后用报纸裹住。
“旧报也是能卖一个铜板的，哪怕不能，也能拿到茶水间换杯热茶吃。”
他蹙眉，心里有些不痛快，“你竟然一句谢谢也不说，陈四少奶奶，真是好大派头。”
听到阿绥提及陈家，阿燕愣了一下，忽然歪过脑袋来，
“大男人这样小气，你身上穿着的又是什么？还不是我从舅舅衣柜里偷来的旧衣服？还有你脚上穿的，这结实邦硬的鞋底也是我舅妈纳的。”
说到杜茯苓，阿燕不禁一滞。
她又想起杜茯苓那伤痕累累的手，以及胸口隐隐发痛的，过于仁慈的愧怍。
不要想，不要再想了。她告诉自己。
不要心软，不值得。
“我们现在就逃走，离莲塘镇子远远儿的，最好直接离开整个昌东，整个南昌，去北方，越北越好。”
她越说，心头的慌乱感越浓烈，像是有人浇了一道滚烫的热油在胸口上。
反正都是绝路，要么乖乖去陈家，被那大宅子严严实实地关着哪儿也去不了，要么就闯一闯，兴许还能闯出一片明媚的前途来。
“嗯，我陪你去。”
陆绥突然将她的布包袱拎起来挂在肩上，语气淡淡的，
“走吧。”
阿燕心里惴惴不安，一边跟着他走一边掰手指，
“你不去卖报了？”
“不去了，反正刘老板已经好几个月没付工钱了。不去也罢。”
陆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不像是逃跑，倒像是西天取经一般。
他嘴里念念叨叨，
“昌东码头连着瑶水江，瑶水连着长江，长江能把我们带到很远很远的北方……”
阿燕无心听他说这些，只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身上的斜挎包，里面塞满了报纸，
“你这样和我一起逃跑，身上这些报纸不还给他么。”
“还个屁，我才不还。”
陆绥轻声骂了一句，“咱们带着这些报纸，过会儿溜上码头的船，务必在天黑前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把这些报纸卖掉。不新鲜的报纸哪里值钱呢。”
阿燕噢了一声。
陆绥对莲塘镇大大小小的街道了如指掌。
眼下这条羊肠小道在主街的旁侧，隔着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与几颗垂死的香樟，将那一侧的人间烟火气，隔绝开来。
阿燕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目光却流连在草木缝隙里，并不在脚尖上。
她似乎能看得见那街道上的游人如织。
没走一会儿，便可探见不远处那烟波浩渺的江面一隅，三三两两的大船小船微微摇曳在水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陆绥个子高大，走得轻快，阿燕身子小步子也小，走路总一副不大精神的模样。
她有些恍惚，心里不断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想离家出走，一时竟有些迷惘。
可前方走着的陆绥却精气神十足，背着斜挎包，还拎着她的小包袱，好像是他先提出这个主意似的。
“阿绥……”
阿燕很没骨气地轻声喊了他一句。
陆绥听见了，停下步伐，微微喘着气，回头望向她。
两人之间隔着十步的距离。
“走快些，”陆绥无奈地着急，
“码头就在前面不远，刚刚我看见有艘船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上去了。”
阿燕有些想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先前那样果敢决绝，眼下只是回头悄悄瞅一眼这莲塘的街景、行人，脚掌像是钉住般动弹不得。
“阿绥，我，”
她站在原地，哽咽着对远处的陆绥说话，声音模糊不清，
“要不还是算了吧。”
陆绥离得远，看不太清她脸上是怎样的难过与不舍，看不清她眼角的泪光，也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话，是怎样难听的哭腔。
未等陆绥做出反应，阿燕忽然决绝地转身跑开了。
“江燕！”
她只管往回跑，耳边的风哗哗地灌进耳朵里，把她不争气的眼泪吹成脸上的划痕。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天下最没用的人了。
她倔强，执拗，从小和杜茯苓对峙，争吵，无数次想要离开她，离开这个破烂的镇子。
最终，居然还是这样舍不得。
真是让人哄堂大笑。
忽然脚底碾过一抹湿漉漉的泥，她身体后倾，在跌入江水的最后一刻，看见的是苍白刺目的的无穷天幕。
后来就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好心人捞起，那人还嘱托了一个渔翁，送她回到莲塘的岸上。
她至今记得那一截雪白的小臂，隔着一层湍急水面，紧紧抓住了她的衣领子。
她原本已经放弃挣扎任由自己下沉，可当那个想要救她的人出现，她忽而迸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她不想让那个人失望。
她依稀记得自己被救上那艘船后，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装满了水，神志恍惚，浑身湿漉漉地躺在那儿，耳边是一个男人和女人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
她微微睁着眼睛，看见一双藏青的鞋。
细细长长的根，尖尖如菱角的鞋尖，沾染了水珠后愈是透亮，明晃晃的，灼在阿燕的心上。
那双鞋，连着一对雪白的脚腕子，脚踝上系了一副雪亮的银丝环。
那人和另一个说着话，时而缓缓地来回走动，鞋跟轻轻发出沉稳清脆的响声，传入紧贴着甲板的、阿燕的左耳。
——哒、哒、哒。
“我们的事情，若是被传了出去……”
“不会，她怎会知道？不过一个小姑娘罢了，小姑娘……才这个年纪，最是烂漫无邪、天真自然的时刻。”
……
然后，辗转，醒来，就是在一艘渔船上。
摇摇晃晃的渔船里，挂着一盏黄糊糊的油灯，晃得阿燕眼睛疼。
阿燕站起身，看见船头的渔翁撑着竹篙，往莲塘镇子的方向划回去。
说是方才的客人嘱咐他，把这个小姑娘送回上游的镇子。
阿燕冥思苦想救命恩人的模样，可惜记忆过于模糊。
没一会儿，船就到了岸。
渔翁撑着船渐行渐远。
她突然清醒，她应该让渔翁带她去别的地方。
可已经迟了。
阿燕站在岸边，赤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往家的方向走。
她不清楚究竟要不要回去，却也只能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女主出现了，girl saves girl，也是英雄救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