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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24·二月·嫁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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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塘镇子是昌东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和别的镇子没什么两样,唯一起眼的就是这里的莲。
莲塘傍着瑶江,镇子里的人在岸边种了许多莲,每到六七月时节,莲叶入药,莲藕下锅,莲蓬卖给外地来的商人,莲花贡在好看的瓶子里,摆在案头,窗前,满眼都是明媚。
这是镇子最热闹鲜活的时候,毕竟空瘪瘪的荷包终于能鼓起来了。
这也是阿燕最欢乐的时候,镇子里来的那些外地商人会带来很多她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她至今记得一个从浙江来的商人,说着咿咿呀呀的细软吴语,把包袱里的黄豆糕分给镇上的那些小孩子。
只可惜眼下是二月。
对于阿燕来说是,除了六七月份,其他的,都是难捱的时节。
所幸有个叫阿绥的人,像个萤火虫一样,在她黯淡的日子里源源不断地发出光亮来。
大年初七的这天,阿燕从被杜茯苓反锁的屋子里,悄悄溜了出去,去见了阿绥。
阿绥果然又在那个茶馆里,果然又在偷茶水喝。
茶馆里的评书先生敲着惊堂木,不知在说什么玄乎的事情,周围的茶客一边听,一边议论纷纷。
那个叫陆绥的男孩子猫着腰,窝在桌子底下,趁人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把桌上的茶壶拿下来。
他迫不及待猛喝一大口,刚咽下去就失望了。
又是云雾茶,是昨天他喝过的口味,如果没品错,这或许已经煎了第四道了,味又涩又苦。茶馆老板也是个抠门儿的主。
“阿绥。”
一个熟悉沙哑的声音响在他身侧。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小姑娘蹲在茶馆门边冲她挥手,身边那些进进出出的茶客险些踢到她。
阿绥赶紧从桌子下挪腾出来,将她从门边一把拽到桌子下面。
阿燕拍拍身上的灰,环顾四周,都是茶客们攒动的双腿,以及一双双形色各异的鞋。皮鞋,草鞋,布鞋,亮的,破的,脏的,应有尽有。
阿绥见她嘴唇微微泛白,还有裂纹,赶紧反手从桌上摸了个茶杯,先将里头的茶倒个干净,再用衣角仔细擦拭干净,这才给她倒茶水喝。
阿燕撅了撅嘴,唱反调,“你衣裳干净?”
“总比这些人的嘴干净。”
阿绥回答得干净利索,早已习惯和她唱反调。
“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阿绥挑了挑眉,眼里是一抹显而易见的得瑟神色,“上次找我是因为被虫子咬了,上上次找我是因为摔伤了胳膊,这次是因为什么呢。”
“我要逃跑。”
她说。
阿绥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没拿稳,抖了一半在地上,正巧溅在旁边茶客的脚腕子上。
茶客哎呦一声,低头察看究竟,顺便把老板喊来了。
“又是你这卖报的混小子!”
阿绥赶紧丢下茶壶,揽过阿燕的肩膀带她往外跑。
茶馆里几个伙计追了十几步便懒得追了。阿绥带着阿燕跑到一处偏僻的小巷里,气喘吁吁地扶着墙。
“你方才,说什么?”
“我要逃跑。”阿燕认认真真地重复一遍。
阿绥望着这个十一虚岁的小姑娘,眼睛透亮,满是执拗与倔强,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你逃,”阿绥缓了缓,拧巴着眉头,“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随便哪里,只要不是莲塘镇子,都行。”阿燕想了想,补充道,“离开昌东也行。”
“你疯了吗?出了什么事情!”
阿绥突然意识到她不对劲,她的眼睛透亮,却是蓄了水,泛红的透亮。
阿燕把目光探向巷子尽头那片水光,忍住鼻尖微微泛着的酸痛,
“舅妈要把我卖了,去给别人做童养媳。你知道的,我绝对不会答应。”
她斩钉截铁,咬牙切齿地说,“我宁可去死,也不会答应。”
——
杜茯苓把阿燕反锁在屋里,隔一会儿就去看看她,阿燕一点儿逃出去的机会也没有。
阿绥和她约好,正月十五,元宵夜这天,带她逃走。
因为阿燕隐约听见,杜茯苓想要在过完年后带她去一趟陈家,陈家的几位太太想亲自见一见她。
阿燕不冷不热地答应了,杜茯苓以为她开窍,没想到她已经盘算好出逃的计划。
“若岁太太们问,你多少岁,就说自己十三岁,十四虚岁,记住了没?举止大方些,别畏畏缩缩佝偻着背,没丁点儿气质。见了太太们,要先行礼,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先给大太太谢恩……”
杜茯苓每日都絮絮叨叨,督促她做些准备,免得招人不喜。
阿燕马马虎虎地应付,心里一直抠着手指,一日一日,盼着把正月十五数出来。
过了几日,杜茯苓也不知忙着些什么,不再对阿燕严加看管。阿燕悄悄溜出去几次,和阿绥见面商议逃跑的事情。
“卯时三刻,我在巷口等你,然后我们坐船,我打听好了,那艘船是一直往北开的,具体开到哪里我也不清楚。没关系,你要是觉得足够远了,我们就下船。”
阿绥像杜茯苓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逃跑的准备。阿燕原先是认认真真听的,在听见那艘船是往北一直开的时候,突然心口促了促。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准备一件巨大的、决定自己一生的事情。
这意味着彻彻底底再也见不到舅妈,舅舅,见不到莲塘镇子上的所有人,甚至再也见不到南方的莲。
她忽然有些慌神,手指紧张不安,抠在一起。
“阿燕,阿燕,”阿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江燕?”
阿燕回过神来,忙不迭点点头。
正月十五这天清晨,天色还是寂寂的铁青。东边天际隐隐一抹待破的微光,落在阿燕冻僵的鼻尖上。她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脏小袄,背着包袱,翻上高高的墙头,去和阿绥会和。
她坐在屋子的脊背上,借着微弱天光,望着杜茯苓的屋子。
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愚蠢,狡诈,可笑又可怜的女人了。
忽然她注意到,隔着一层满是破洞的窗户纸,杜茯苓的屋子里正隐隐透出些许光亮来,她似乎瞧见那里摆着些什么东西,琳琅满目,流光溢彩。
她小心翼翼从屋脊上爬下来,透过窗纸的破洞,往里瞧去。
——她看见一匹匹布,绣满花样的布,碧蓝的底色上是蜻蜓点荷尖,墨绿的底色上是戏水鸳鸯鸟,栩栩如生,花团锦簇,繁复精巧,在黯淡微弱的天光里,远远望去,好似瞥见了一抹流动的烟霞。
那些布有的被摊开,有的被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地叠好,周围散乱着各色线团,零碎布料和一排排粗细长短不同的针。
她还看见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一件大红色的衣裳。
好像能把全天下所有的喜气都吸过来似的。
好像谁穿上她就能把余生的好福气都穿在身上似的。
……阿燕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她不明白自己还僵在这儿做什么,此刻的她,应该赶紧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但她眼前充斥的这片盛景,让她遏止不住地回想前几天杜茯苓来见她时,那伤痕累累,缠了纱布的手。
阿燕攥紧拳头,努力劝说自己清醒过来。
她拼尽全力掐了自己一把,就像是平日里杜茯苓掐她的那样。
她咬紧牙,翻上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