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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第一百六十六话:咸阳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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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大军真的开拔,扶苏的脑子都还在嗡嗡作响,他实在是不能理解烛幽就进来说了两个字,他们就真的举兵向咸阳了。如果咸阳没有发生他们构想中的那些事,他们这就是谋反!始皇帝最信任的几个人,造!反!了!——扶苏被这句话搅得脑子一团浆糊。此刻他正骑在马上跟着大军疾驰,耳畔是轰隆隆的马蹄声,连烛幽都换上了战甲,沉默地伏在马上。
扶苏望着她的背影,思绪慢慢地飘开。她说,他的父亲已经死了。扶苏每每再想到这句话就心里一痛,怎么会忽然就?可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这些年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把整个国家都扛在肩上,已经是累极。他想起与他的最后一面,其实那时他便已蜕去了龙精虎猛的壳子,原来“老”就如同手心里的一捧流沙,一旦泻地,便一泻千里。无所不能的父亲竟也会彷徨无助,到最后居然舍得让烛幽去打开通天之路——她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冷漠得仿佛与她不相干,轻飘飘地便带了过去,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如今作何感想,他们只听她在长城之下,高台之上,举着那卷卷轴,使者瑟瑟发抖地跪在她的脚边,她就这般对着黑压压的九原守军说:“始皇帝驾崩之际,赵高李斯矫诏意图动摇国本,诬杀长公子,而今唯有起兵,直捣咸阳,扶大厦之将倾!”
蒙恬本就对旨意生疑,存着冒死起兵的心思,烛幽这么一说,便完全卸下了心理负担,当下整军动员,即刻开拔。他们一路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守将们虽然因为法令而犹豫,可看着才放出关的使者被五花大绑,蒙恬、长公子、湘夫人都在队伍中,咬咬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了,可扶苏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咸阳怎么办?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地带着大军直捣国都掀起兵变,如何能顺利完成权力交接?如若李斯带兵抵抗,岂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温厚的他还是憋不住,找机会向蒙恬和烛幽表达了自己的担心,蒙恬说,自古兵权才是真正的权柄,当初扶苏被送到九原,就证明嬴政给了他们保底的机会,一旦出事,帝国最后的希望便在他们这里。见他还是欲言又止,烛幽问:“你是怕我们打不过吗?没关系,我已经传信了焰灵姬和湘君,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
光听这句话实在有些语焉不详,扶苏觉得她大概是去找了援兵,苦笑她一颗赤子之心完好无损:“无论怎样的过程都不是万全。对方开城投降最好,免得牵连到无辜黔首,就算如此,我们也会留下兵变的污点。”
“兵变?”烛幽听到这话,冷笑道,“是李斯和赵高谋反在先,我都把胡亥杀了,此刻无论他们扶持谁都是明摆着宣告他们别有用心——难道陛下会舍弃长公子,反而随便挑选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儿子继承大统吗?”
扶苏大惊失色:“什么?!”
烛幽说出了令扶苏觉得疯魔的定论:“这二世皇帝,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咸阳宫。
李斯听闻蒙恬与扶苏率兵直扑咸阳的消息,脑子仿佛被铁锤锤了一下,嗡嗡作响,他晕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广袖不慎扫落了一半的竹简。竹简劈里啪啦落在地上的声音挑动他崩溃的神经,这完全是他和赵高意料之外的结果——扶苏!扶苏他怎么有这个胆气起兵的?!他肝胆生寒地朝赵高失态地怒吼:“你看看!你当初如何说的,现在又是如何情景?蒙恬带着扶苏打回咸阳了!是你要秘不发丧先回国都!是你要篡改遗诏杀了扶苏!现在可好,我们拿什么抵挡这五万大军?!拿你的六剑奴?还是拿我们根本调不动的禁军?!”
赵高按下狂跳的心脏,冷冰冰地睨他一眼,哂笑道:“若是丞相当初认为无利可图,又如何能答应我的计划?难道丞相现在便不担心扶苏公子继位后清算你了?都到了如今的局面,难道我们束手就擒他们就会放过了?遗诏和陛下都在我们手里,主动权便还在我们这儿,这场兵变名不正言不顺,我们便还有一线生机,丞相与其在这里发疯,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布置!”
李斯被反戈一击,简直如挨了迎面一掌,又跌坐回去,牙齿都不由自主地颤抖。是了,他和赵高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到如今是怎么也洗不脱罪名了。权力是毒药,一念之差他走到这条路上,再多想也是无益!李斯闭上双眼,那而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赵高见他冷静下来,这才接着道:“丞相公子不是三川郡守么?”
李斯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缩紧,他死死地盯着气定神闲的赵高,这厮竟想让整个李家都卷进此事!李由娶了公主,若他如其他郡守那样放行蒙恬大军,完全不参与进来,按照律法就算会被连坐也不至于被斩首,可若他举兵……
赵高知他犹豫,接着劝:“丞相,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需要争取的是时间,蒙恬能举兵,难道六国旧贵族的复辟势力就不能举兵吗?我们费了多大力气周旋才让朝中大臣们接受陛下的这份遗诏、接受如今的安排!好不容易才选定了继承人,丞相难道愿意就这样功亏一篑吗?!”
“赵高!你这是公然与虎谋皮!”李斯怒极,“周幽王之乱要是重演,你我可担不起这罪过!”
“丞相息怒,博弈还未到那时候,我们是想‘后生’,不是奔着‘死’就去了,总不能一点后手也不留。最坏的结果谁都不想看到,但这却是你我绝境之下的唯一生路!”
李斯浑身都在颤抖,是,他们篡改了遗诏让原本该还国主持国丧的蒙恬和扶苏殉葬,天衣无缝的封漆、密帛、玺印、笔迹让姚贾、冯劫、冯去疾、蒙毅、顿弱、章邯一众重臣都闭了嘴,可唯有一步出了差池——在遗诏还未能昭告天下时,蒙恬竟然起兵了。一步错步步错,眼看一切便会走向他不想看到的结局,谁能料到会如此?谁能料到长公子会如此!他咬咬牙,心一横,几道命令依次涌上心头:“速速传令,蒙恬和扶苏公然造反,让阿由务必抵挡!”
“丞相,大军已经过了三川郡,最迟明日就会沿驰道兵临咸阳城下了!”
李斯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两下,骤然明白大军一路无人抵挡,他和赵高能够让朝中大臣们接受这个结果,却不代表这些鞭长莫及的地方能够立刻接受。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在大家都默认扶苏将会继承大统之时,在大家都对这样颠覆性的诏命存疑之时,蒙恬的大军回归无疑更加深了他们的怀疑。李斯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一如他此刻的思绪,他用一种几乎是喃喃自语的音量分析道:“不对,依我们对扶苏的了解,他那般迂腐守旧之人,面对陛下的诏书,如何能这般快就被蒙恬鼓动着起兵?蒙恬……蒙恬又怎么可能这般快就下定决心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回来?他不怕留在咸阳的蒙家人有性命之忧吗?”旋即更改了命令,“去蒙府,把蒙氏族人尽数拘禁!长公子府上的家眷也通通软禁!迁居关中的旧贵族的族长,将他们秘密召至别苑行宫!”
赵高见李斯终于找回了理智,起身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丞相,莫忘了兵权。让章将军带隐秘卫去最近的守军处调兵吧。”
下一任皇帝还未继位,按理说无法动用虎符,可是此为紧急之时,只能逾制而为了。李斯认可了他的想法,紧急宣调,原本因为嬴政葬礼而忙碌的咸阳宫此刻却为了另一件荒谬的事情而运转起来。
山南水北曰阳,咸阳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因此当初孝公迁都时,与商鞅一同为这座城池命名为“咸阳”。自秦孝公十二年起到现在秦始皇三十七年,总共一百四十年,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对住在国都的老秦人来说,每一天都是普通的一天,然而今天对于满城缟素的咸阳,属实异乎寻常——城门没有按时开启,而原因,是因为城外黑压压的秦军。几代老秦人在这一百多年间无数次在这里送别他们的军队,却是第一次迎来他们的敌人,黑沉沉的大纛旗上绣着本让所有人都安心的“蒙”字。
扶苏一身秦军制式黑甲,腰间别一柄长剑,容色沉沉地驾驶着战车,辘辘行至大军之前。他沐浴在朝阳之下,温润如玉的长公子经过沙场历练,也显出一股肃杀之气,他望着城头,高声道:“孤于九原听得父皇之特诏,谴孤与大将军十年戍边功无寸进,空耗人力,谤君所为;遣孤去国离乡,不得太子,日夜怨望!然孤与将军万无一丝所述之心!陛下东巡,过九原而不入,三改其道、不见诸臣、不通其信!孤与大将军不得面陈衷心,心有所疑,原望冒死还国以图面君一叙臣心,然忽闻父皇薨逝之噩耗,不胜悲痛!臣等自知引兵之逆,此刻愿缴械入城,只望拜别君父!”
扶苏说完,松开缰绳,行至战车之前,一件件地卸掉盔甲,只留底下一身孝服,他昂首又行几步,单膝跪下,再次高声道:“臣等愿缴械入城,只望拜别君父!”
同时,身后五万军士齐齐丢下兵器,跪下的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山呼:“臣等愿缴械入城,只望拜别君父!”
这分明是逼宫!城楼上的李斯汗涔涔地望着底下,忽然在一片黑色中发现了一点突兀的白,众人都跪在地上,唯有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虽然看不清她的目光,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是郗璨!她竟然回来了!李斯身子一晃,扶在城墙上的手几乎要按进青砖,一切都明了了,难怪……难怪!若不是郗烛幽,扶苏和蒙恬怎么会这般快地起兵,以扶苏的迂腐,一旦等到诏令传遍天下,他必然会按令行事,岂会和蒙恬一起站在这里?是郗烛幽!她恨死了他,又是始皇帝最信任的人,她就是这一切唯一的变数。是她!当初他为什么没有找机会杀了她!
然而一切都迟了,目眦欲裂的李斯稳住心神,举起了遗诏:“陛下正身已勘验完毕,三府合议:皇帝薨因明确,行营善后无误,国丧之事按遗诏由摄政丞相一应决断!同时,命公子扶苏与蒙恬将军自裁殉葬,湘夫人身为后宫妃子,按律亦应殉死!此为朝野一体决断之事,尔等抗命不尊,率兵围城,已是谋反!”
扶苏朗声回道:“丞相不若将陛下赐予孤之诏书公之于众!此遗命纰漏百出,孤必不能遵!孤身为长公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皆不应在丧仪未决之时自戕!丞相为何不允孤与将军入城?若国丧后朝会一体决议要孤殉葬,孤绝无半分怨言!”
“公子明知此为朝局不稳之际,为何要横生事端!”李斯与扶苏对峙之际,赵高悄悄带着数人登上了城楼。在这尚未褪去炎热的初秋,他们还从头到脚裹着密不透风的黑袍,他将人带到李斯的身侧,露出他们的容貌,虽然相隔甚远,扶苏和蒙恬业已认出这些人尽是府中家眷——大庭广众之下,赵高竟然用家人威胁他们!
蒙恬的心虽然一跳,但在他说出要回咸阳时便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也明白,自己的家人是与自己一条心,断不会屈服。赵高的手段下作,为他所不齿,但他却不确定此等腌臜手段会不会影响到扶苏的决心。蒙恬看向身旁的烛幽,想问问她要不要使点什么手段,却见她回望过来,眼神示意他且安心。
蒙恬点点头,看着烛幽行至扶苏身边,伸手扶起了他,她轻轻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扶苏显然放松下来。
烛幽仰头望着城楼,看着并没有大喊,声音却传出好远:“你们凭什么说那是陛下的遗诏?”
李斯拧眉:“湘夫人,难道你没听懂本相先前之言么?本相无心与你再在这般事实上空费口舌!”
“我的意思是,若陛下没有死,是你们捏造了事实呢?”
李斯闻言愣了愣,旋即狂笑出声:“你莫非是伤心过度,开始说胡话了!”
烛幽没有理他,只是安静地遥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小丑。她的神态狠狠戳中了李斯的心,当年他们还在小圣贤庄时,她就无数次地这般看他,她甚至没有看不起他,她只是视他为无物——没有什么比无视更加侮辱人心。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李斯笑得越来越难看,正当他精神紧绷急于摆脱这样的情景时,忽然听到了遥遥传来的轰鸣声,很熟悉,那是行军的声音,马蹄声和脚步声混在一起渐渐清晰。然后,一面红色的旗帜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一点一点露出上面绣着的字样——“赵”。
赵?李斯没能想出是谁。
随着那支军队的靠近,蒙家军的黑色洪流从中间拨开,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一辆战车当先,领着队伍往前而来,车上的白衣身影是那般的眼熟,李斯看不清,眼睛却不由得跳了跳,而战车两旁也是他觉得熟悉又一时想不起的人。
众人齐齐沉默着等那支队伍靠近,等终于到了他们眼前,李斯眼睛都直了,高头大马上骑着的分明是远征南越的赵佗赵将军,另一侧是焰灵姬和阴阳家的谁,而战车上,分明是他亲眼看着咽气的嬴政啊!李斯又惊又惧,明知道这人肯定是假的,但骨子里对嬴政的敬畏又让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同赵高确认眼神,求一个肯定,却撞上了蒙毅含笑的眸子,他悚然一惊,又一股汗浸湿了他的背——眼前这个“蒙毅”手中正执着一柄透明的剑架在赵高的脖子上!这人根本不是蒙毅,他到底是谁!就在这时,下方的嬴政也缓缓地开口:“丞相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