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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第一百六十五话:宫车晏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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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的七月,沙丘宫中的湖面上荡着粼粼的月光,下半夜的风难得清凉,嬴政手执一根竹杖,坐在湖边望着月亮,竹林摇曳,沙沙作响,没有蝉鸣的聒噪,让人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而嬴政的心从未真正平静,他满心都是他的帝国、他的霸业,从不给自己一丝喘息的机会,双肩挑着大秦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踽踽前行,而现在他明白,他走不动了——原本南下的行程不得不改为北上。他想早些抵达九原,让扶苏能够顺利地接过他的权力,在蒙恬的护送下回咸阳登基。
他的璨璨失言了,自她离开便杳无音讯,湘君说她登天了,可到底有没有登上去、登上去又会面对什么,没有人知道,所以他不会怪她,他都不知道她为了登天付出了多少代价,承担了怎样的痛苦,又如何能怪她失约?他只是想在临走前再见她一面,如果真能见到,便要她护着扶苏回咸阳去。帝国的政权并不如他所想那般宛如铁桶,离散四处的老秦人、被六国旧贵族填满的关中、蛰伏四野蠢蠢欲动的叛党、没有魄力而难挑大梁的重臣与被贬边关的储君……嬴政自知身体大不如前,可硬撑着也要进行此次大巡,便是想在这最后的时刻震慑四方,至少获得短时间的绝对安定,一个月也好,半个月也罢,一定要空出时间来完成权力的交接,否则他不知道一切会走向何方——他甚至都不敢想。
他是否做错了呢?扶苏远走,烛幽也远走,若他再宽仁一些,再少些贪心,是不是现在便不至于在月下叹息?他在心底哂笑一声,可坐在这个位置,便身不由己地考虑那些事情。韩非曾对他说,权力会把人异化成怪物,一个君王保持初心太过艰难,所以要么下定决心成为权力本身,做一个不世之君,要么就不要选择这条路。那么他现在是如何模样呢?是个怪物?还是个不世之君?他无暇再去考虑后世对他的评价,事已至此,他也不求长生,只想活久一点,再久一点。
赵高手中捧着木盘,自殿内缓步而出,盘中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陛下,该服药了。”
嬴政默默看过去,他已不知这一年究竟服下了多少汤药,明明是希望依靠这些延续自己的生命,然而生存的希冀竟在这个过程中被冲刷殆尽,喝得越多,就愈发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终点还是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从前他嘲笑烛幽信命,可现在想来,好像也不无道理。可他嬴政的一生,分明就是与命数抗争的一生,离开赵国结束作为质子的一生、登上王位、从吕不韦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收拢权力、征讨六国一统天下,每一步他都走得艰难,每一步都有无数人不看好,可他最终都赢了,赢得漂亮,赢得彻底,他从不妥协从不退却,命数是什么?命数应当是用来踩在脚下的,他就是要开天辟地般的建立一个全新的由他来定义的天下。于是他一心想摒弃所有的旧规则,帝国新创、华夏更新、后宫立制、立储传世——所有的一切,都务求完美。可世间哪里有什么完美?明明扶苏已经是最好的,他却还是不满,扶苏不是你嬴政,帝国也不能再经受你这样无休止的压榨了!嬴政惊觉为时已晚。
“陛下?”赵高更加谨小慎微地躬身递上汤药,嬴政示意他放下。赵高这么多年来早已熟知嬴政的一举一动,君臣宛如一人,然而此刻却也不知道他该如何做了,便只得候着命令。
他的身体在哀哀地嘶鸣,这样的情况下再见扶苏一面是不太可能了,那么为了政局的稳定,为了能够顺利度过这一段真空期,定然需要为他留下一封诏书。可是,诏书真能抵达九原吗?真的能送到扶苏和蒙恬的手中吗?若是蒙毅在此,定然是不会让他有这般顾虑,然而随行的是李斯和赵高,那么变数会出在谁的手中?赵高的罗网早已不复从前,隐秘卫尚能钳制,何况他一阉人,仅仅是中车府令,能量自然不如权力在握的李斯,然而正因为他是近臣,有钳制之法,却恰恰是制约李斯丞相大权的关键。
嬴政眸光如电,抬手道:“扶朕回宫,诏丞相。”
九原大营,咸阳特使等在中军大帐之中。听闻特使星夜至此,蒙恬和扶苏都急急地各自收拾赶来。先前嬴政东巡,在沙丘忽然改道返回,过上郡而不至九原,蒙恬便觉不对,然而蒙毅未能随行,烛幽久未来信,章邯也在南诏,他无法得知情况究竟,派王离去见驾也被避而不见,他不由得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先前嬴政的身体状况便不大好,如今中途改道、避不见人、朝中密不透风,莫非皇帝已经……蒙恬不敢再想下去,却又无比担忧:万一呢?如何渡过这段时期?储君怎么办?万一立储起争端又该怎么办?他蒙家自是力保扶苏,可嬴政态度并不明朗,难道争端一起他还要举兵回都?那边境怎么办?复辟的势力又怎么办?
蒙恬在大帐门口撞见了同样赶到的扶苏,两人脸上的情绪都十分复杂,默然相对半晌,蒙恬进前道:“公子,国之凶吉祸福系一念之间,当谨慎行事。”
同昨日一模一样的话如鼓槌般撞向他的心头,扶苏只觉耳鸣阵阵,强作镇定地点点头。
蒙恬知他心有犹疑,心存侥幸,坚实的大手嵌住他的手腕:“公子可还记得昨日帐中所谋?”
扶苏望进蒙恬的炯炯双眸,手上并未觉得痛,他自是记得,王离禀报特使前来之事,当时便在蒙恬的授意下道:“立即秘密拘押特使,离率兵五万,以雷霆之势过泾水河谷,截断行宫四野之路;而后蒙大将军统率五万飞骑南下,包围行宫,请见陛下面陈国事;若有异常,将军则靖国理乱,拥立公子即位!”
扶苏心下大乱:“若无异常呢?”
王离面不改色,语调铿锵:“若无异常,将军与末将自当请罪。”
扶苏骇然,他脸色苍白道:“那蒙氏与王氏岂不满门皆戮?!”
蒙恬沉声道:“国之祸福皆系你我一念之间,以蒙氏王氏换天下万民,平十年兵祸,公子勿惜。何况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局有异、诏书有异。”
王离点头:“没错,只是万一。”
这是扶苏不想看到的结局!此刻,站在大帐前,马上就要去面对一个抉择的他深呼吸一口,反手握住蒙恬的手:“将军,扶苏知晓。国之祸福,一念之间!扶苏会谨记。”
蒙恬还是对这位长公子的仁心颇有忧虑,不过事已至此,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依着礼仪,特使见二位进帐,捧着卷轴见礼。蒙恬和扶苏都没有见过这人,对视一眼,扶苏强撑着说道:“宣诏吧。”
特使长揖后,解开卷轴的密钥,徐徐展开后高声念诵:“朕巡天下,制六国复辟,惩不法兼并,劳国事以安秦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能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蒙恬为人臣不忠,其赐死!兵,属裨将王离。始皇帝三十七年秋。”念至结尾,帐中肃杀的气氛已让他的声音颤抖不已,他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好不容易念完,连眼都不敢抬。
“大将军,这、这是陛下亲拟的诏书……”他来之前也不知道这份诏书竟写着这些!如果他知道,便也不会听了赵高的蛊惑,热血沸腾地带着卷轴上赶着前来,虽然并无军中斩来使的先例,可这种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诏书——他万念俱灰地觉得自己恐怕根本不可能站着走出九原大营。
维持着弯腰呈递卷轴的姿势,帐中无人发话,他自然不敢乱动一下,直到他热汗涔涔、腰背巨痛也只得咬牙坚持。良久,蒙恬才沉声道:“本将需得亲眼看看诏书。”
特使急忙将诏书呈上:“敢请将军过目。”
蒙恬将卷轴抖开,垂目一阅,心中骇然,脊背生凉——这无疑是始皇帝的字迹,他实在是太过熟悉,可是,若这真是嬴政的本心,又太过不可思议,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心爱的长子和根基重臣一起去死?何况他这些年来北击匈奴、镇守边关、修筑长城,一桩一件哪样不是维护天下稳定之本,什么叫做无尺寸之功?何况蒙家三代为国,忠心不二,立下了多少功劳,如今得到这样一份诏书,蒙恬万万不能接受!他冷哼一声:“此诏书,臣等万不能受,还请特使与本将一同回转咸阳,面见陛下!”
特使简直要哭出来:“按照法度,若将军抗命,臣等回转咸阳也无一活路呀!”
蒙恬睨他一眼:“匈奴常有骚扰之举,特使此刻送信出城,泄露军情,也莫怪本将军法无情。”
“将军……”特使直接跪了下来,但他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长公子,九原的话事人可不止蒙恬一个,可是长公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声,他也拿不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心思,难不成他无论如何都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蒙恬无视了特使的告饶,接连发布命令:“扶长公子回行辕,小心护卫,不得离人!将特使请到偏帐,不得怠慢!传军令一刻钟之后,所有将领到中军大帐议事!”
扶苏终于似回过神来一般,抬手扯了扯蒙恬的衣袖——他很小的时候曾经这样做过,然而自从临朝听政,便从未再这般懦弱失礼了:“将军,不必了……”
蒙恬知他心病,这份诏书恐怕将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便不再顾忌,直言道:“公子切莫自乱阵脚!公子细想,臣在九原十数年,手握近三十万重兵,修关塞、筑长城、抗匈奴,帝国稳定皆系于此,陛下从未多言九原军务,均是放手由臣做主,若无全权信任,如何能做到?蒙家一门忠烈,三代未改!蒙恬在九原驻防,蒙毅在宫中为近臣,连胞妹也在陛下后宫之中。陛下英明神武,一生未下一道乱国之命,怎么会忽然轻易诛杀臣这般的重臣?何况此刻消息不通,除了这一道诏命、一个特使,别无他物,公子岂能就这般轻信?!公子应当振作,同臣一同南下面君,当面陈情!若那时陛下仍执意赐死,臣又有何惧?公子又有何惧!”
扶苏似被动摇了心旌,眸光闪烁着看向蒙恬,然而特使却震骇道:“将军这是要抗旨谋反吗?!”
扶苏猛地一震,陡然像被抽掉了脊骨,险些跌坐在地:“抗旨……谋反……”他胡乱地摇头,“父皇……父皇已然对我心死了!”
蒙恬强拉住他:“公子!莫要忘了还有湘夫人!若她还在,这道旨意必不可能出咸阳!旨意到了你我手上,必然是出事了!”
“可夫人……夫人……她一切唯王命是从,这道旨意能到你我手中,不就意味着这就是父皇的旨意吗?”扶苏苦笑。
蒙恬闻言竟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扶苏见状,两行清泪倏然划过他苍白的脸:“我与父亲政见相左,父亲终究是对我失望,若我此刻还抗旨,有何颜面再见他!”说罢便抬手去抽蒙恬腰间的佩剑,被他一把摁住:“公子!”
混乱之际,一道久违的女声忽地传入众人的耳朵,轻飘飘又不甚在意的懒懒模样,却让众人都冷静下来:“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
扶苏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到营帐前站着似乎是从天而降的烛幽:“夫人……?”
烛幽的脸上仿佛挂着无尽的疲惫,她手中握着一把通体黝黑的长剑,一边走近他们一边长出一口气。
“到底是如何情况?”蒙恬急急地问。
烛幽回了他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