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 =~

4、四

　　自从听说来了一位新长官，都察院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毕竟都是靠嘴皮子混饭吃的，一群言官凑在一起，从乐清钧少年时追随父亲大战雪狼，到后来被太后钦点为众皇子教授骑射功夫，直至在朝中左右斡旋辅佐明德帝登基，个个说得唾沫横飞。可说到最后，对于这位传奇式人物为何会在功成名就之后突然离京三年，人人又都大惑不解。
　　但越是不解，大家越是说得热烈，连左御史严正明来了也没人留意。直到听到那熟悉的咳嗽声，大家这才反应过来，立马统统打住，各忙各的去了。
　　捋了捋稀疏的胡须，严正明板着脸问身边经过的一个小吏：“乐大人今天来了么？”
　　“回禀严大人，乐大人今天没来……”
　　没等小吏说完，严正明冷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他后脚刚踏出门口，身后众位言官兴奋的将头凑到了一起。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定，一向以严苛出名的严大人铁定是上门兴师问罪去了。
　　就在大家齐齐叹息着同情之时，严正明已经坐在了侯府正厅里，面若严霜。
　　面对其声色俱厉的质问，乐清钧却显得不慌不忙。作为为数不多的敢当面责问内阁办事不力的言官，严正明在朝野内外一向享有诤臣的美誉。对于这种软硬不吃的人，最好的应对法子就是实话实说。
　　事实上，当严正明听说乐清钧正在私下调查当年吕诚的案子，果然变了脸色。
　　“你数年不在京城，怎么也对那件案子如此关心？”
　　“食君禄，担君忧，如此而已。”
　　几句不痛不痒的官样回答显然不能令严正明满意，只见他皱起眉头厉声道：“你才回京几天？根本不知道这案子水有多深。就凭你想要翻案，未免太不自量力。”
　　乐清钧淡淡一笑，“我没想过要翻案，我只不过想查清吕诚被害的凶案而已。”
　　“你……”严正明愣了愣，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所明白。“你今天故意不去都察院，是料准了我会上门来。你恐怕不仅仅是想告诉我，你在查这案子吧？”
　　“诚如大人所言，吕诚一案极不简单，晚辈独木难支，所以想请大人指教一二。”
　　严正明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你若想看案件卷宗，趁早打消念头。”
　　乐清钧但笑不语，俨然是成竹在胸的神情。

　　自从被言默鄙视抛下自己独自调查以后，何萧满腹牢骚却找不到人倾诉。虽然明知道乐清钧绝不肯听自己诉苦，可他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侯府门口，心里隐隐期望着能遇上莫问，谁知差点撞上都察院的“严铁头”，若不是跑得快，接连几日未上朝的自己肯定会被狠狠教训一顿。
　　走在长街上，何萧垂着头唉声叹气，突然肩上猛地被人一拍，随即就被拖进了巷子里。
　　何萧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言默时，立即扑上去问东问西。
　　言默不管他喋喋不休的追问，开口就问：“你能不能搞到刑部天牢的地形图？”
　　“刑部天牢？难道你要劫狱？！”何萧惊讶的张大嘴，看见言默的白眼后才恍悟过来，“你想去偷窥他们刑讯对吧？没问题，地形图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带我一起去。”
　　言默早料到他有此请求，权衡利弊后便答应了下来，只是叮嘱他务必听从自己安排。
　　不得不承认何萧还是门路很广的，日落之前便搞到了地形图。子时过后，两人依照原计划夜探刑部天牢。
　　趴在屋顶上，言默小心的揭开了瓦片。牢房里的光线立时射了出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浓烈的血腥味和人失禁后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味。何萧拼命捂着嘴，才抑住了不断翻涌的呕吐感。
　　顺着瓦片揭开的缺口往下看，此处正是刑房。燃烧的火炉发出噼啪的声响，吊挂犯人的木架上少了一人，钉板上是让人分辨不出的一团血肉模糊，几个被铁链锁着的犯人满脸惊骇过度的苍白，全身僵硬，痴呆空洞的双眼里，只有间或转动的眼珠显示他们还是活物。
　　面无表情的杜珂用白手绢擦净了长短银针，又擦了擦手，仿佛眼前一切与己无关。
　　“去把丁大人请来。”
　　被刑房里血腥景象吓到的丁池两股战战的走进来，想不到这瘦小不起眼的年轻人如此心狠手辣，而且下手之后面不改色，他看向杜珂的眼神比面对华苍水时更显畏惧。
　　“我验过尸，吕诚中的毒叫‘秋阳’，下毒的人很可能早已离开大理寺。所有疑犯我都审过了，他们说负责看守吕诚的狱卒中有一个叫做杨义云的人，半个月前突然告假回乡。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把他抓来案子便可告破。”
　　丁池虽疑惑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管连连点头，将这位“阎王”恭恭敬敬送出门。
　　直到此时，言默才带着何萧小心翼翼的溜下屋顶，脚步轻巧的迅速离开。
　　终于得以放松下来，憋了半天的何萧终于忍不住，吐了个天昏地暗，老半天才换过劲，指天誓地的破口大骂行刑人之恶心变态简直令人发指。
　　“看他使针的手法，必定是四川唐门的人。”言默声音冰冷，眼里却闪着奇异的光，“想不到在京城居然能碰到，真是有趣得紧呐。”

　　春寒未散，身着厚实皮袄的吴公公双手笼在袖中，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养心殿西暖阁的门，淡淡的龙涎香伴随着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本来焦躁的心不由平静了下来。
　　明德帝专注的看着棋盘，拿着白玉棋子的纤长手指白得跟棋子几乎没有分别。
　　“有事就说吧。”
　　“启奏皇上，内阁首辅华苍水求见。”
　　沉吟片刻，明德帝放下棋子，抬头冲对面的瑞亲王微微一笑，“皇叔棋艺过人，反攻来势汹汹呀。”
　　瑞亲王慵懒的靠着团龙缎面椅垫，摩挲着短须，缓缓道：“皇上不必自谦，白子虽不如黑子强势，却有奇军突入，局势尚未明朗之下，还是大有可为的。”
　　明德帝点点头，向吴公公一扬手，“传他进来吧。”
　　华苍水阔步走进暖阁里，向明德帝和瑞亲王分别行礼后，便开门见山的提起了赤狐小王子带领一队人马乔装入关之事。
　　凭着华苍水在朝野内外广布眼线的本事，明德帝知道他已查清来龙去脉，此时不过是佯装不知，有意来打探口风而已，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开诚布公。
　　“赤狐王派他来与朕商谈结盟之事，为避免消息走漏被雪狼从中作梗，小王子一行人有意乔装改扮，打算秘密进京。”
　　华苍水露出顿悟的神情，似乎完全没在意皇上曾对自己隐瞒，“原来如此，难怪微臣得到线报，雪狼也派出了顶尖杀手一路尾随赤狐小王子，几次意图截杀。”
　　明德帝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有劳首辅大人操心，朕已派了副将莫问带人全程护卫小王子进京。”
　　“皇上早有准备是好事，但恕臣直言，小王子的安危事关两国干戈休止。据线报所说，雪狼此次派出的杀手是雪狼王亲自训练的一批死士，共有七人，个个武功卓绝，且誓死效忠。最为重要的是，这批杀手的指挥者是雪狼的国师。”
　　“雪狼”国师的名头，明德帝也是听过的，此人向来诡计多端，极难对付。看来华苍水是有备而来，便也由得他说下去。
　　话已至此，华苍水不再绕弯子，“依臣所见，须得立即加派人手协助莫将军。为了掩人耳目，既不可派重臣也不可派武将，最好曾与雪狼和赤狐打过交道。至于人手方面，只要赐予其调动沿路州县兵马的兵符，便足以应对雪狼杀手。”
　　听到“兵符”两个字，明德帝心里一震，眼神渐渐冷下来。

　　从宫里出来后，华苍水的轿子没有回府，而是直奔了远在城郊的天一书院。
　　浑身周遭如罩了一层严霜的华苍水一进门，原本正在争执不休的学子们都愣住了。书院山长齐治平显然未料到首辅大人会突然造访，但毕竟见过大场面的他还是最快反应过来，带领众学子行礼。
　　华苍水向齐治平挥手示意了一下，转身走进后院的天一阁。
　　天一阁是书院的藏书阁，一向禁止随意出入，平常学子若想要借阅书籍都须得山长首肯。华苍水正是因此选中这里，以便招人密谈。
　　齐治平虽不明其来意，但仍是照惯例，叫上自己最得意的几名学生一同入内。他们刚一进去，天一阁立即关门上锁，华苍水的所有侍从都站在门外负责严密把守。
　　看着华苍水的脸色，齐治平知其心情不快，不敢率先开口，生怕触到逆鳞。
　　华苍水从袖里拿出一道圣旨，扔在地上。
　　“主意是你们出的，现在圣旨已下，都看看吧。”
　　没人敢去捡，都只是扫了一眼散开的卷轴显露的部分。一看之下，众人不由都惊住了。
　　齐治平忍不住脱口道：“怎么会是他？”
　　“很意外么？”华苍水轻声冷笑，“天一书院号称广纳贤达，培养最出色的谋士，连这点小事都预计不到，谈何谋划天下？”
　　“这……”齐治平噎住了，不知从何辩解。
　　气氛僵持之际，几名学生大气都不敢出，一向沉默寡言的谭意却站了出来，“敢问大人，此人凭什么符合所有条件？”
　　华苍水稍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大理寺左少卿，从五品，既是文官，也非重臣。”
　　“可他何曾与赤狐和雪狼打过交道？”齐治平总算抓住了关键，替自己挽回一点颜面，“我们当初提出这个条件，正是因为除了交战的武将以外，朝中只有瑞亲王和季公公曾出使两国。”
　　这正是在场所有人疑惑之处。华苍水也料到会有此问，便缓缓道：“瑞亲王为了历练何萧，曾令其伪装亲随陪同一起出使。”
　　原来如此。这种私密行为，在意料之外也属正常。
　　但齐治平并不打算继续辩解，他知道首辅大人此行绝非仅仅是为兴师问罪而来。
　　华苍水见他还算懂事，便也收起了责问的姿态，“好了，现在，我想问问你们，可有对策？”他问的是所有人，但一扫而过的目光却停在了谭意身上。
　　谭意也是一玲珑剔透之人，这目光中暗含的压力自然是懂的，于是沉稳应答道：“学生有一计。”

　　桌上的碧螺春已冷透，孤身独坐书房的乐清钧闭目小憩。
　　那些与阴谋相关的事情总是容易耗人心力，虽然从小接受极为严酷的历练，筹谋布局的手段早已炉火纯青，但他终归是有血有肉的人，还有心，和心里的人。
　　每次一想到那个人，总有一股莫名的情愫在内心最深处悄悄萌动，温暖而甜美的流过心间，涌到喉咙口，咽下的却又是一片酸涩。他知道，这会带来致命的软弱，也一再告诫自己决不可心存任何妄想。可是无论是战场上的杀伐果决，还是朝堂上的运筹帷幄，此时都毫无用处，他不由的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细碎而轻快，乐清钧立时猜到了是谁，缓缓睁开双眼，嘴角不自觉的挂上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客官，您的夜宵送来了哟！”
　　笑嘻嘻的乐明君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晃了进来，俏皮的模样俨然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哥哥屁股后头的小丫头，哪里像一个即将成为新嫁娘的大家闺秀。
　　乐清钧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怎么越来越没规矩啦？进来都不知道敲门。”
　　“谁叫你每天都那么忙，回来这么多天了都不陪我，所以我就来‘偷袭’你一下咯。”嘴里虽然埋怨着，乐明君还是亲热的揽住了哥哥的肩膀，“老是熬夜多辛苦，来吃点东西吧！”
　　“夜半进食易伤脾胃，你也是，以后晚上别老去厨房偷吃。”
　　被说中了死穴，乐明君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知道啦。老是教训我，都不夸我一下这么晚还惦着给你送夜宵。”
　　“现在全家都在忙着操办你的婚事，尤其是你嫂子最累，你让她以后别夜深了还到厨房忙活，我也不饿。”
　　乐明君一脸你怎么知道的惊诧，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嫂子最近确实挺忙的，所以我老劝她多歇息一下，反正愿也还了，庙里就少去几次好了……”说到这里，她突然闭上了嘴。
　　乐清钧奇怪的看她一眼，“她去庙里作甚？”
　　“呃，她听人说法源寺挺灵的，便去拜过菩萨许愿。唔，我没陪她一起去，估计是保佑你平安归来吧。反正……反正你回来以后，她就经常去庙里做善事还愿咯。”
　　听她言辞闪烁，乐清钧知她有事隐瞒，却也不揭穿，只是低头看起了公文。看了一会儿，发现乐明君竟还没走，“有事？”
　　“嗯……”乐明君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没等乐清钧问一句“他”是谁，露出羞色的丫头早已跑了。拆开信，原来是慕容晓所写的誓书，无非是向乐家承诺照顾明君一生一世。但乐清钧料想不会这么简单，再一看，果然如此。

　　东城门旁的小酒馆里，言默正简明扼要的述说案情进展。
　　“何萧托陈骏已查到了杨义云老家所在，估计刑部很快也会知道。未免夜长梦多，我打算立即起程。”
　　“好，你跟何萧一起去，争取赶在刑部之前找到他。”不待言默开口拒绝，乐清钧打断道：“何萧这次离京是有别的任务在身，正好可以掩护你的私下调查。”
　　听他这么说了，言默也不再多言，只管领命而去。
　　待他走后，乐清钧没有起身离开，却是又要了一壶花雕，悠然的自斟自酌起来。
　　直至临近午时，他才不慌不忙的结了帐，走到渡口处雇了一只船，请船夫将自己送到了护城河对岸的小凉亭。走进凉亭，他看到了等候已久的慕容晓正微笑着抱拳行礼。
　　“侯爷肯赏脸赴约，在下不胜荣幸。”
　　“慕容公子有事找我，却不来侯府，莫非有所顾忌？”
　　“侯爷恐怕误会了。贵府门口耳目众多，我与令妹尚未完婚，倘若频繁走动，一来怕惹人闲话，二来也怕有人起疑心呐。”
　　乐清钧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仍然冒险约我，想必是有要事咯？”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确有要紧消息相告。”慕容晓收敛笑意， “赤狐小王子一行人被雪狼国师派出的杀手困在梧桐山庄，双方各有死伤，但莫将军的人手折损更为严重，望侯爷尽快驰援。”
　　乐清钧一挑眉，“这是莫问托人带出来的消息？”
　　“如果我说不是，侯爷还会信吗？”见乐清钧不答话，慕容晓虽早有预料，但眼中依然难掩失望之色，“侯爷愿意将令妹许配给我，却不愿相信我的消息。”
　　“我相信明君不会选错人，但我很难相信‘朱雀’的人。”乐清钧目光十分锐利，细看之下却并无敌意。
　　慕容晓了然一笑，“我想我们需要彼此坦诚。”说着，他拿出一柄短剑，将剑柄递给乐清钧看。“这是带回消息的人临死前给我的，现在您或许明白，他们的处境有多糟糕。”
　　乐清钧扫了一眼剑柄上莫问的名字，看似伸手去接，却反手握住了慕容晓的手腕，“这是有人让你给我，还是你要给我？”
　　握住手腕的力道似有若无，慕容晓即便不懂武功，也知道此刻自己的命门捏在对方手里。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只轻声道：“我将它交给侯爷，便是交出了十足诚意。信与不信，都在您。”
　　看着他平静的双眼，乐清钧一言不发接过了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