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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 ...

  •   乌蔓是被张豫吵醒的。
      昨日点灯办事到半夜,张豫风寒未愈,早早回屋睡了。她怕回去吵醒张豫,便在书房将就了半夜。没曾想未到辰时,已听见院子里吵闹一片。
      乌蔓披了件衣服出去,院中一派荒唐。旁边站了许多人,地上跪着一个。张豫手里拿着鞭子,眼睛却发红发肿,像是刚哭过。
      她皱了皱眉,问旁边的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丫头说,张豫今早就将丞相府养的这些刺客全部召进院子。逼问那日在宫中行刺陛下是谁去执行。她显然是气得不轻,还问人要了鞭子。不过她没什么力气,倒也没将人打疼,自己反而红了眼睛,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乌蔓闻言,难以掩饰地皱了皱眉。饶是她脾气好,也难忍住朝张豫呵斥了一声“住手!”
      她走过去,一把打落张豫手中的鞭子,问她:“你做什么?”
      张豫眼睛红红,虽然被乌蔓握住手腕,仍然忍不住手指轻轻颤抖。“我知道,姐姐是你下的令。可是为什么要伤到张桓……如果那羽箭再偏数寸,她命都未必保得住……”
      乌蔓皱眉看着她,低声斥道:“别哭了。”
      张豫凝着泪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去。
      “你回房间。今天别出来了。等我去找你。”
      她将地上的鞭子拿起来,看张豫低头,肩膀发颤,终究心软了软,轻轻拍了拍她肩头。

      让人将张豫送回屋,她再度打量院中的情状。
      她将跪着的人扶了起来,同其他几人一道,皆是府内养的刺客。她瞧了他们身上的伤,张豫力气小,倒也只是一些小口子。她吩咐人拿来创药,道:“二小姐自小遭丞相溺爱,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我回去便罚她。诸位此行,做得很好,无可指摘。至于张桓受伤,我料想无可避免。皇宫重地,能逃过皇城卫的看守,已是万般不易。张桓本就欲想护主立功,伤到她,本是无可避免的事。”
      她言谈间,亲手给几人伤口上了药膏,将众人情绪一一安抚下来,随即将药分别递给几人。
      “辛苦了。回去会将慰劳送至诸位屋中。”

      她将刺客送回。转头看向院中余下的人。
      左侧站着三个侍人。其中两个是她暇鸪院的亲信,还有一位眼生。
      她瞧着她,问:“你是随二小姐来的?怎么没见过。”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回姑娘,我在东厨学工,今晨二小姐说想吃饴糖,师傅便叫我送来暇鸪院。”
      乌蔓神色暗了暗,道:“来学工多久了?”
      “方来半个月。”
      乌蔓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并非我信不过你。只是此事万万不可被丞相府外的人知晓。”
      她走进屋子,拿出一袋药粉,倒入茶中。
      “喝了吧。”
      小姑娘面上终于露出了些惊恐,下意识地接过杯子,道:“这是……”
      乌蔓轻声道:“你家住何方?父母尚在?”
      “在百人巷末,姓宋的一户人家……只有祖母尚在……”
      乌蔓点点头,扶着水杯,喂她喝下了那杯茶。

      小姑娘面色发白,倒退几步,忽然腿脚一软,坐在地上,手紧紧握住自己喉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逐渐喘不过气来,喉咙发出巨大的怖人声响。

      旁边的侍人问她:“可要带些银两去慰问其祖母?”
      乌蔓看着小姑娘在地上抽搐,面色逐渐青黑,直至其抽搐良久之后,渐渐消停下来,一动不动。
      “问问东厨她的月银几何,送三月的份去吧。”

      她说毕,转身回屋。

      将门一推,便瞧见张豫坐在桌前,低着头,听见推门声,像是受了惊,猛地一回头,怔怔瞧着乌蔓。眼里还有些残泪,瑟瑟缩缩地嗫嚅良久,终于张口叫她。
      “姐姐。”

      乌蔓瞧了她一眼,问她:“你知道你错在哪里?”
      张豫低下头,点了点头,道:“陛下搬了过来,我在此惹事,若是传出去……”
      她住了口。

      乌蔓看着她,还是叹了口气,道:“饭吃了吗?”
      张豫点点头,这样睁大眼睛瞧着乌蔓,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明明是她犯的错。

      良久,张豫问道:“姐姐那日下令,究竟是怎么说的?”
      乌蔓一面将桌面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收拾完,一面道:“丞相身在闵川,若是他的女儿有半点差池,我都不好交代。”
      她看着张豫,说完这句话,有意无意地笑了。
      “这一点,明欢你不明白吗?”
      乌蔓已经许久没有叫过张豫的字了。

      她笑着看着张豫,她怎么会不明白。
      张豫聪明得很,她心里什么都一清二楚。

      -

      张桓一觉睡到傍夜。
      月桃推门而入,她才忽然惊醒,撑着坐起来。月桃正让身后跟着道丫头把晚饭放到桌上,听见她起来,唤她:“小姐?”
      张桓皱着眉,没有回答。伤口依然疼,早上起来换过药,强撑着起来同蒋峥说了一番话,似是耗尽她所有力气。蒋峥一走,她便在床榻上又昏睡过去。此时窝在榻上,大约是因为失血,人有些轻飘飘的。
      月桃将筷子取出来,细细擦拭,端上碗,送到张桓面前。张桓不喜欢人喂她,这点月桃心里清楚,便没做此尝试,只将碗筷递给她。张桓接过,疲然放在被上,没有动。
      月桃道:“陛下已经住进庆茗院了。”
      张桓点点头,随意拨弄了几下米饭,喝了碗汤。府中厨子手艺并不差,但她今日尝来却是味如嚼蜡,不知咸淡。
      她忽然想到上午蒋峥送来的那盒糕点,满满三层。第一层是青团,不晓得第二层第三层是什么。她心念一动,让月桃帮忙拿过来。
      皇宫里的东西华而不实,小小的一个食盒雕得繁细。她打开第二层,瞧见淡粉色的几块糕点。
      糕点味道甜得发腻,在张桓吃来却正好。口感精致如脂膏,化在口中。她来了食欲,一连吃了好几块。
      张桓又打开第三层。浅绿色的糕,细得难拿起来,稍稍用力就碎了。张桓放入口中,顺带连着舔了舔手指,用牙刮掉粘在手指上的膏体,一顿风卷残云。她心满意足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随口问月桃:“赵依住哪里?”
      月桃含笑替她收拾东西,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蒋峥宠爱的那个乐官,便道:“赵先生要在宫中收拾他的戏服,说明日再住。庆茗院打扫的丫头说,陛下并未让她收拾旁的屋子,明日赵先生来,应当是与陛下住在一处了。”
      张桓动作一顿,随即淡然“嗯”了一声。问了问月桃乌蔓对闵川接下来的安排,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门口一阵敲门声。不等应答,门便被来人自己推了开。

      来的人看着年不过二十七八,穿着件罗兰紫的裙子,披了条薄纱,身姿婀娜,走起来使得戴的珍珠耳饰晃动间叮咚响,好听得很。
      张桓一见来人头都晕了几分。
      她抚额,深深吸了几口气,道:“月桃,麻烦你将她请出去。我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应付她。”
      月桃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来人打断。那人佯怒,转而笑道:“没有精力应付我,却可以同陛下说话?张桓,你怎么不识规矩,这么同嫡母说话?”
      此人正是八年前蒋峥给丞相送的那位美人,一年后丞相娶进门的夫人,魏令玑。

      她悠悠然坐在榻上,慢条斯理地从一侧的几案提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早已凉了,她却自顾自饮着。
      “前些日子,为母亲的想关心你,同你牵了那桩亲事,朱家公子同你年龄相仿,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送你那红玉珠链子可是价值不菲,你收了那链子,却怎么毫不领情?自幼我便教导你为人处事须知礼节,怎么到如今,还是这么同小孩一般,不懂事?那公子怎么说,也是光禄勋朱牧的大儿子,哪里有半点亏欠你?”
      她还欲说下去,被张桓打断。
      “我父亲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光禄勋的儿子,如果与我结亲,实在是亏欠了我太多。”
      魏令玑挑了挑眉毛:“那你倒是说说,你要嫁给什么人?”
      张桓本懒得搭理她,但听了这个问题,倒想了一会儿。她侧着头看着外头昏灰的天,道:“我吗?我如果同人结亲,那一定是对我极有好处的一桩亲事。”
      魏令玑笑了:“人人都说少女怀春,我见张桓你从十三岁初潮至今,可有半点怀春的心思?”
      不等张桓开口,魏令玑便开始讲她十三岁时的怀春心思。说其时坊间流传着许多颇负盛名的戏文同小说,有些还颇具点颜色。她便央求府中姐妹从市集上买了带给她。在屋中悄悄读,有时一日可以读完两三本……
      张桓听她说着这些,心思逐渐飘远。

      方才月桃说,赵依和陛下同寝。
      蒋峥自十三岁起便无亲无故。如今忽然宠上了这个赵依,怕也是孤单了太久了吧。
      她思即此处,又一次困倦起来。魏令玑声音越来越远,恍惚间,似乎是瞧见月桃拉着魏令玑,将她带了出去。房内便安静下来。她往下滑了数寸,一沾上枕头便又睡着了。这一觉昏昏沉沉,梦里一下回到小时候,自己站在母亲身边,只是母亲像团光影,不断散去,覆灭。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已经黑透了。
      她摸索着够到放在边上的瓷杯,喝了一口冰凉的茶,忽然打了个寒噤。和冰凉的茶水一比,她身体似是格外的热。伤口穿胸,这么重的伤,总难免要起烧。张桓不以为意。只是将被子捂了捂,继续睡过去。却没料到被子裹得再紧,依然浑身发冷,冻得打颤。又加上伤口疼得厉害,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忽然记起十岁的时候她和哥哥用木剑过招的情形。木剑虽然伤不了人,只隔着层衣衫被打在身上还是火辣辣的。她挨了十几下,忍不住用手抚摸挨了打的皮肤,触及到的地方一片刺痛。哥哥张晟顿住,似是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于心有愧,却没料到张桓趁着他这个愣怔,忽然挑剑刺出,直指到张晟的胸口,力气未耗尽,顺着剑尖重重一推。张晟疼得冷汗滴落,她才忽然收手,意识到自己下了狠手,正想问他有没有事,却听见父亲在旁边拍了拍掌,朗声笑道,好计谋。

      那三个字言犹在耳。其实那哪里是什么计谋,不过是本性罢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已觉察不出来什么温度。翻身下床,走到窗边,在月光下缓缓褪下衣物,揭开前胸的第一层布条。血迹渗出来,她右手轻轻抚摸过,便沾染了一手暗红色的液体,腥锈味冲鼻。

      同为丞相的女儿,张豫便要比她得宠得多。张豫小时候身体更弱,染上风寒十天半月也好不了,全家人在她床前照看着。父母兄长向来更疼妹妹。乌蔓对她更是百般呵护。从院中烧的煤,到衣物的料子,都由乌蔓亲自过目。张豫随张桓去东延冻病了,其实不过养几日便能好,乌蔓却细心照料她。而她受了当胸一箭回到院中,也只有魏令玑敢来探她。
      她也觉得好笑。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其中的缘由。张豫生得漂亮,又写得一手好字,会吹笛弹琴,又十分有旁人所说的弱柳扶风之美。连张桓自己都最宠爱她。加之多病体弱,本就应当得到更多疼惜。
      道理如此,她心里想得通透。但此时身上疼得厉害,还是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了蒋峥。她第一次见蒋峥时,是十年前的那日,蒋峥瑟缩地蜷在深帷里。她那时年纪小,只记得她眉目悠远,一下子想起古人说的那句,淡淡衫儿薄薄罗,心下慌张失措。那时蒋峥是孤身一人,她对蒋峥总有几分同病相惜的意味。

      先前蒋峥问她为什么要救她。蒋峥是个美人,且是个清淡单薄的美人。她一家灭门,基本上是张桓一家所赐,大概她向来对她有几分怜悯。她母亲死的那一年,她是真心想杀了她,但眼看着她雪白的脖颈上被匕首割破,溢出鲜红的血,眉头却只是淡淡蹙着,一点惧色也没有,终究还是放开了她。
      至今她想来,也只恨自己那时心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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