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七 ...

  •   蒋峥依张桓的意思住进丞相二女儿张豫的院子,雅号庆茗。她闲来和院中的丫头打听,听说这个院子本来依照位置,叫做西院。多年前乌蔓去南郡办事,头一回带上了年幼的张豫,二人办完事在南郡摘了次茶。张豫回来后为了纪念此事,便命名为庆茗院。
      蒋峥素来好喝茶,闻言便问丫头,丞相这位二女儿一定有饮茶之好,院中可有不少好茶吧。未料到那丫头说,二小姐喝不惯喝茶,不过是乌姑娘带她出去玩,高兴罢了。

      因而蒋峥次日便让奉鱼派人回宫中取茶。顺道将赵依接了过来。

      赵依一到,便迤迤然往屋中一站,吃惊道:“陛下要同我一起睡在此间?这这这可成何体统?”
      蒋峥喝着宫中带回来的茶,淡然道:“你不乐意?”
      赵依竹笛顿在手中:“我已答应替陛下入闵川,已然是生死以托。怎么陛下还要图我…” 他说不下去了,只好转而道:“实不相瞒,臣于此道,实在是没什么经验,谈何侍寝啊。”
      蒋峥轻轻笑了,又取过一只杯子,倒上茶,推了过去:“喝茶。”

      赵依坐下来,呷了口茶压惊。见蒋峥抿着茶,试探道:“那么,陛下会吗?”
      蒋峥呛了呛,道:“朕会不会,同你有什么干系?” 她不等赵依回答,便道:“你答应朕这件事,朕很高兴。过几日,我让人出宫,去给你找几个伶俐后生过来,随你一起练曲艺。朕答应你为你建一座楼,事成之后,这帮后生便是你的徒弟。” 她淡淡笑着:“如何?”
      赵依愣了愣,喜出望外,道:“陛下恩德无以为报。” 他端着杯子乐了一会儿,道:“我要小孩儿,未教导过的璞玉才教得好,莫要给我找群二十几的过来,早被那帮顽固老儿败坏了——” 他目光瞟到蒋峥的脸色,有些难看,忽然就住了嘴。
      静了片刻,蒋峥略微蹙着眉,似是忍耐着,慢声道:“朕亦想为你找小孩儿,只是几日之内要找到些愿意进宫的小孩,又不得去名门找,实在不易。” 她并未诓他。纵然闵川战乱,国家衰退,都城终究还是沾染了天子脚下的惠利,依旧一派繁荣景象。琴瑟曲乐毕竟是苦行当,若非走投无路,寻常人家无至将孩童送至宫中学乐。几日之内去找,纵然是天子令,也确实不易。
      赵依正欲说:“不着急,慢慢找。” 含笑抬眸,忽然瞧见蒋峥的眼里泛了泛寒。
      这位皇帝姿色甚好,人见人怜,纵然生在皇家,自幼遭丞相僭越,本以为没什么历代皇帝的锋芒和杀气。她方才只一瞬间的冷意,却叫赵依怔了怔,硬生生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二人在庆茗院中喝了会儿茶,相对无言。蒋峥正打算回屋去拿本书消遣,目光触及院门,忽然瞧见赤金的一只幼虎,正一步步走过来。
      奉鱼先前问过蒋峥,可要将张桓献的那只虎带来给她解闷。其时她想了想,觉得如搬进丞相府还要带着,倒显得她尤为喜欢和重视。她不乐意给丞相府示这个好。看见这只虎崽,自然而然瞧向远处游廊边坐着的奉鱼。奉鱼摇了摇头,示意她一无所知。
      待虎崽走进了,她才瞧清楚,额上的花纹不如她那只分明,通体还是浅金色,不是她那一只。要么是张桓的,要么是张豫的。既然她住的是张豫的院子,那大概是虎崽认家,只往回跑。

      虎崽愣愣的在院门口坐下,身子伏低,仔细盯着院中草丛,不消想,约莫是见到什么蚊虫活物。
      赵依在旁侧,见了老虎,率先理了理衣褂,似是随时准备开溜。蒋峥见此不禁笑了,道:“赵依,你是害怕?”
      没料到虎崽闻言,忽然放弃了草丛中的猎物,直直朝蒋峥跑来。此间的三位都惊了一惊,好在它年幼,跑得踉跄,奉鱼已几步夺来护在蒋峥跟前。
      虎崽在蒋峥脚边停下,对着蒋峥的裙子,蹭了蹭。
      蒋峥将它抱起来,放在腿上,笑道:“怎么?” 顺手抚了抚虎崽的脑袋。
      没料那虎崽认生,忽然反嘴一口咬在她手上。她一惊,慌忙抽出手来。奉鱼立即把幼虎猛地推回地上,道:“陛下?”
      虎崽未用力,无奈虎牙之利,只是勾带到,血也汩汩往外涌,蒋峥并没觉得特别疼,见到奉鱼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安慰道:“没事。”
      她心思缜密,转瞬间便想到,丞相长女养的幼虎咬伤了陛下罪该万死,传出去少不了人借此做文章,那些等着攻伐丞相取而代之的人,都最乐意听这样的消息。其实换一个人进慕城,做丞相,还未必有张玳对她好,她不做这样的事。但这却是一个砝码。

      此时院外忽然有个丫头喊道:“赵依,赵依——”
      赵依在旁看到现在,忽然听见有人直呼自己名字,便去开了院门。那丫头却没正眼瞧他,直接朝蒋峥脚边的幼虎奔过去。
      丫头生得便不是一副伶俐样,瞧不出此时的情形,捉住虎崽便给蒋峥行跪礼:“奴不慎,让小赵依逃出昱安院,惊扰了陛下——”
      昱安院是张桓的院子,这只虎是张桓的。听这意思,名字竟然叫做赵依。
      奉鱼冷声道:“张将军的虎崽咬伤了陛下,也不知是借了谁的胆子。”
      丫头愣了,这才敢抬眼看蒋峥,终于瞧见她手上的伤痕,登时吓破了胆子,一瞬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傻愣愣道:“奴……奴该死……”
      奉鱼见她这样子,料想只是月桃分派出来找的小丫头,管不了事,便道:“伤了陛下,张将军总是要请罪的。你愣着做什么?去请大夫,回去告之月桃姑娘吧,别在这儿碍眼。”
      小丫头吓得眼泪汪汪,匆匆行了个礼退下去请人。
      赵依还没回过神来,问她:“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奉鱼道:“张将军给虎崽取名叫做赵依。”
      赵依:“……”

      蒋峥握着自己被咬伤的那只手,轻轻笑了。张桓为了她受了重伤,她的虎崽便来咬她一口。人们说动物有灵性,果然有几分道理。

      有了这个把柄,蒋峥次日便让奉鱼派人去找几个后生进府讨赵依欢心。
      奉鱼思量许久,叫上两个姑娘,一道出了趟府。挑了半日,终于选中十个面目清秀,面相伶俐的后生。驱车回府。
      张桓伤重,没有去叨扰的道理。但如果要去乌蔓跟前走一遭,一来这陛下的事不归她管,而来乌蔓那样狠戾的性子,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奉鱼犹豫再三,决定先去见一趟张桓的心腹月桃。

      领着十个年轻人弯弯拐拐绕进昱安院,奉鱼一推门,却瞧见前院石桌边站着个女子,阳光曝晒下,微微眯着眼看着她,正是张桓。

      张桓受伤,只不过两日便能下地,这奉鱼也没有想到。但她总算是将先前的顾忌散尽,行礼道:“张将军。”

      张桓朝她点点头,缓缓打量她带来的十个人。四个男子,六个女子。都不过二十岁年纪,相貌姣好,规规矩矩穿着青衣,一动不敢动,站成了一排。

      张桓看着奉鱼,道:“听月桃说,昨日那畜生咬了陛下。下臣伤重,未曾探望,还请陛下不要怪罪。陛下的伤如何了?”
      奉鱼道:“陛下并无大碍,大夫看过,开了药膏,几日便能好。”
      张桓道:“会留疤么?”
      奉鱼闻言便愣了,但张桓既然问了,也只好照实答:“本是轻伤,但陛下自幼没受过什么伤,不知陛下容不容易落疤。”

      张桓瞧着她,情不自禁冷笑起来。她看蒋峥这位小忠仆多半是忘了,七年前,她将匕首比在她颈边的时候,可是割了条不浅的口子。那痕迹至今还在。
      她侧头吩咐身边的侍人,去药橱拿了瓶祛疤的药膏,顺道将月桃叫了来。

      月桃自知张桓的意思。问那十人为首的:“姓什么,哪里人?”
      还没等那人开口,奉鱼便使了个眼色,让旁边的姑娘递上个簿子,道:“这十人的姓名籍贯等,已登记在册。烦劳将军过目了。”

      月桃点点头,接过簿子,细细看了一遍。并未看出什么破绽。迟疑了片刻,还是将簿子递给张桓,朝奉鱼点点头:“这十人的底细,丞相府必倾力探查,以保陛下平安。这段时日,不如先宿在府前空院子里,若没什么问题,再搬去庆茗院不迟。奉鱼姑娘以为如何?”

      论等阶,月桃确实在奉鱼之下,是以总要表一个态度,问她一句如何。奉鱼只能答应,点了点头。

      张桓忽然出声:“蔡甯?”
      众人皆愣了一愣。静了片刻,那十人中一个姑娘怯怯答应:“在。”

      张桓低头看着那簿子,道:“姓蔡,名甯,枣州人?”
      “是。”
      “父母皆是?”
      “皆是。”
      “何时迁居?”
      小姑娘愣了愣,低头道:“自幼长在枣州。”
      张桓道:“枣州何处?”
      “林泉县。”
      张桓瞥了月桃一眼。月桃便知道她的意思,离身去书房拿了个本册出来。
      “如没记错,枣州十年前并无何姓。东延之后,太常寺太祝何继带着府眷退居枣州,将家眷皆侍人赐姓为何,方才有了何姓。你母亲既然姓何,应当认识何继吧?”
      小姑娘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
      “蔡甯这个名字,我方才便觉得熟悉。十年前的除夕,你进宫献过舞吧?”
      小姑娘脸霎那间变得惨白,颤声道:“将军怎么会记得……”
      张桓怎会记得,十年前一个舞姬的名字。她话终究没敢说完,硬生生住了口。

      张桓记得,那日的晚宴,坐在龙椅上的还是先皇。她随父亲坐在下首,何继给圣上献了一群舞姬。一曲下来,在座无不称绝。圣上含笑问为首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金粉敷面,红裙半曳的少女娇声道,蔡甯,年方十三。圣上便朗声笑道:“你同朕女儿差不多年纪。上来陪朕饮酒。” 觥筹交错间,他搂过她的腰肢,亲吻落在在蔡甯的唇上。
      张桓将一切尽看在眼里。她记得很清楚。

      张桓见蔡甯吓得花容失色,有些好笑道:“你倒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月桃从里间出来将簿子递给她。张桓翻着枣州的族谱,过了泰半,终于看见何继的名字。
      “若与旧臣有牵扯,入慕城便要上报。你若已登记在册,”张桓抬眼一扫,“陛下也不会宣你过来。为何不报?为何欺瞒我,说不曾迁居?”
      蔡甯沉默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奴并非想骗将军。家母是何太祝的奴仆,几年前惹恼了太祝,被遣出了枣州,奴不得已之下入慕城,靠卖旧技艺为生,如若上报,”她俯下身来,眼泪直落,“如若上报,查核后便会被逐出城去。奴无以为生,才……”

      张桓打断她:“好了。” 见蔡甯住口,又细细看那簿子。

      站着的那九位都不禁凛然。张桓看着不过二十岁上下,虽然形容憔悴,气色不佳,言谈间的漠然却叫这几位都有些惊诧。她未曾翻阅档案记录,便将十年前太常寺下的官名与贬谪之地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记得那歌姬的名字,不免太过令人惊骇。

      张桓将那簿子看完,看着蔡甯伏在脚边,皱眉道:“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蔡甯愣愣抬头,一时不知张桓是什么意思。她一双眼睛还含着晶莹泪花,眉头微簇,薄唇微启,惶然又不解的样子,确实是一副倾城貌。无怪那时先皇见了,都要动念。这样一副容貌,她自然会记得。
      “律例在东延事发一个月后便已颁布。你明知故犯,入城不报,是为欺君,当斩。”
      蔡甯愣住,抬头看着张桓。张桓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眸看着本子。蔡甯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哆哆嗦嗦缓声道:“奴,奴实是不得已,但望,但望将军网开一面……”她匍匐着,双手攀到张桓的裙子,“奴家中还有父母年迈,但求将军饶奴此番……”
      张桓略皱着眉,避过她,朝月桃点点头。
      月桃扶起蔡甯,道:“随我来。”
      执刑本当入大理寺查明择日,但丞相府素来不守这个规矩,处私刑皆在府外后场。此时月桃正欲待蔡甯去后场执刑。
      蔡甯见此情形,一咬牙,反倒豁了出去:“张将军若是仁爱,便当见祺国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奴不过违令入城,谋求生路,在慕城内不曾枉法,罪何以至此?将军今日说奴欺君,不知丞相的欺君之罪,当如何处办呢?”

      听了此言,张桓叫住月桃,示意她不必去后场。自己漠然走至院中兵器架前,缓缓抽出一把剑来。
      冷光一泛,蔡甯也住了口。四下里一片死寂。
      张桓缓缓抬剑,指在蔡甯胸前。
      蔡甯看着张桓。本已明知道难逃一死,长剑当胸,却还是本能地吓呆在原地。张桓拿着剑的手很稳,淡淡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张桓轻声道:“我不曾欺君。”
      话音一落,她将剑猛地向前一推。剑尖穿过青衣麻布,刺破皮肤,在她的力道推动下,顺应着穿过蔡甯身体。
      她未来得及出声,身体尤立了一瞬,随着张桓的剑抽离,当即朝后倒去。
      张桓将剑一扔,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她回身,看那剩下的九个人,面色煞白。
      她的目的已然达到。

      那剩余九人仍旧站在原地。受奉鱼之邀来到此地时,自然都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张桓行至跟前端详那九人容貌。大多相像,柳叶眉,丹凤眼,粉黛妆面。只是走到到其中一一位面前,忽然顿了顿。
      这人低眉顺目,瞧着柔弱可怜,相貌神情,倒与天子蒋峥有几分相像。

      张桓看了她片刻,拿着簿子,问她:“鹿州,秦瑟?”
      那女子抬起头来,道:“是。”
      目睹了方才那一出,这女子遭她盘问,却依旧从容,让张桓有些诧异。她冷着眼打量她片刻,总觉得有些蹊跷。

      奉鱼忽然道:“张将军虽是为了陛下安危,但将军身上带伤,春寒料峭,切莫伤了身子。陛下伤了手,很惦念将军,还望着等将军伤好,同陛下一道去月湖山呢。”
      奉鱼这一句话前后不搭地提了句伤手,显然是想威胁她。张桓想,奉鱼这功夫还是差得远,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但她还是给了她这面子,示意那九人退了下去。
      奉鱼点点头,正欲离开,却忽听张桓道:“姑娘留步。”
      “蔡甯姑娘是谁请来的?为何不曾查清底细?”
      奉鱼愣了愣,还未开口,旁侧她带着的丫头便忙抢声道:“是奴去请的。”
      张桓目光一偏,她不认识这丫头。小姑娘一张圆脸,瞧着乖巧。未料到蒋峥身边人心倒齐。她点点头,“祺国律例,扣三月奉银,杖责十,你自己去领罚吧。”
      这丫头寻人回来禀报奉鱼,她又哪有张桓的记性,未曾瞧出蔡甯的问题,便带回来丞相府。这责罚施在一个十余岁的丫头身上,奉鱼多少不忍,终究出声驳道:“敢问将军,哪条律例?”
      张桓本已打算回屋,听了此话,回过身来,还是没忍住,有了几分怒气,冷声道:“懈懒渎职,贻误后学。身为天子侍人之首位,竟然连这都要臣来教吗?”

      张桓回屋。她看奉鱼近来愈发自以为然。蒋峥不会真的以为,就凭咬的那一口,便可以肆意妄为,要挟起丞相府吧。张桓心里清楚,将这事抖落出去,于蒋峥一点好处也没有。换一个人来,未必会像她一样对皇帝好生伺候着。这事威胁不了她,她只不过卖其一个面子,做一个姿态罢了。蒋峥自然天真可笑,奉鱼一把年纪,倒也跟着信。
      方才闹这么一遭,她伤口又开始疼。本该一步不离床,蒋峥却偏偏要请什么人去讨赵依的欢心。
      她坐在榻上,疲意席卷而来,耐不住合了眼。

      恍惚间似乎做了一梦。梦里依稀回到多年前,在月湖山的樱树下,蒋峥抬手折了花枝,自然而然便插入张桓的发髻里。她表情淡淡的,轻声道:“真漂亮。”
      也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她。她抬手想摸一摸,指尖才碰见那粗糙的枝干,便被蒋峥一把握住了手腕,“别乱碰。”
      “这样便很好看。”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张桓思绪自多年前的月湖山猛地回到当下,倏然惊醒,顿时心烦意乱。月桃将门推开,道:“小姐,陛下说要将御厨请过来。”
      一会要找人唱戏,一会儿要御厨,张桓怒火直窜上来:“她怎么这么多事?”
      “陛下说,听说小姐受伤时,喜欢吃御厨做的糕点。便叫他们过来做些。”
      月桃一口一个陛下说,让张桓沉默了一会儿。
      “陛下说?你去庆茗院了?”
      月桃顿了顿,道:“陛下来昱安院了。”
      张桓倏地坐起来,抽到了伤口,疼得捂着,抽了几口凉气,缓了过来,道:“等一下,等我换身衣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