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扈之臣》losiento

4、二

　　御书房。

　　蒋峥正临帖。十余年前，还是毓安公主的时候，她的字就已写得比几位兄长都要好了。她性子静，沉得住气，父皇每回见着她练字，总要夸几句。十多年来，她一人在皇宫中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之时，总还是找本名帖临摹。

　　数年前，有好事者见她独身一人，给她献了一个伶臣。丞相查清了那人的底细，六岁随先皇乐官学戏，几年前为削减开支宫内削减伶人数目，随其老师一道出宫去唱戏弹曲度日。见其确然背景干净，只是个俊秀少年，便不再过问。少年当日便住进宫中，半月也不曾露面，却忽然有一天被她在游廊上碰见了。少年楚腰不盈一握，见了她也不行礼，握着把笛子看着她，笑了。蒋峥默然瞧着他，没料到他忽然道：“我知道陛下不喜我，但陛下不知道我亦不喜陛下。我进这皇宫，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我在皎皎楼好好唱着戏谈着琴，偏生有人赎了我身，献进宫里。如果陛下能冷落我，乃至将我赶出宫去，那我一定要三叩九拜，谢主隆恩。” 说完，便看着蒋峥，眼睛透亮闪着光，似是真的期待她会顺遂他的愿望。
　　这番说辞，或许是惹她留意的一个计谋，亦或许是出自真心，她瞧着这少年，问了他名姓。少年姓赵名依，自称是皎皎楼的名伶。见他神色飞扬，蒋峥点点头，道：“那你唱一曲吧。” 赵依一挑眉，左手握着竹笛画了个一个圈，唱到：
　　“千里江山连远赤霞，百年家国断没黄沙，不敢问君何辜，反看赤儿涕泪，深院遍生望帝花……”

　　国破家亡，末路穷途的悲凉意境应声而出。此情此景唱这样的词，赵依是想惹怒她。
　　听他一曲唱完，蒋峥面上依然沉静如水，不动声色地抬手鼓了鼓掌。她心里清楚，一个末代之君的怒气，实在不足为惧。
　　无论献者是什么心思，这人终究有点意思。

　　那之后她没去找过赵依。赵依在宫中不吃香，便继续有臣子给她献各色弄臣。大约将年轻女子喜欢的歌舞戏乐试了个遍，皆不见她喜欢。她依旧每日习字，宫中却日益闹腾。她记得奉鱼告诉过她，赵依很有本事，将那些伶人收拾得服帖，每日皆在宫中排演些曲目。

　　蒋峥握着笔，写完一竖悬针，恰到好处地收起。
　　近来闵川的风波，她也知晓了个大概。或许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契机。
　　她将笔搁在架上，吩咐宫人替她收拾。望着窗外的春景，问奉鱼：“那个赵依，怎么样了？”
　　奉鱼答：“最近在宫中排一出新戏，说是要赶在迎春仪前排出来。”
　　蒋峥未料到赵依竟然会挂记宫里的繁文缛节，心下自然以为他想在迎春仪上表演给众臣，有所图谋。但过去许多年，赵依向来醉心戏乐，她一加思索，觉得他不似有这般心思，便有些诧异，道：“排出来做什么？”
　　奉鱼道：“说订了戏服厚重，若过了清明再穿，怕是捂汗。”
　　她顿了片刻，觉得这个理由荒唐之中又合乎情理，心里有些好笑，面上不动声色点点头，道：“把他叫过来。”
　　奉鱼应声。吩咐下去。

　　蒋峥行至屋门口，正打算趁着春光好日头足，回寝宫解解春乏。一声通报却倏忽划破静谧。

　　“张桓求见。”

　　她嘴角微微抿了抿。
　　“让她进来吧。”

　　-

　　蒋峥知道，前几日张桓去了东延。这确实是个春狩的好时节。张桓若在慕城，必得时时进宫觐见监视她。十年前，她登基前夜，张桓进了芾孝宫逼她抄写圣旨。自那日起，张桓便成了丞相和她之间的联结。张桓一年中难得不在慕城，蒋峥乐得一个清闲。没有料到，她却这么早回来。
　　她昨日方回来，今天就来拜见。

　　蒋峥坐在帝王座上，张桓着了件水蓝的长裙，跪在她脚边，低垂双眸。如有不知情者看来，倒真是一对明君贤相。

　　她略略皱着眉，看着张桓身后的丫头月桃抱着一只小老虎。

　　她没有叫张桓起来，张桓便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裙子，道：“臣此番去东延，猎了一只雌虎。正碰见它的洞穴，捡了三只幼虎。” 她从丫头手中接过，抱在怀里，“带了一只，献给陛下。”

　　蒋峥示意侍人结果，似是随口问道：“另外两只呢？”
　　张桓道：“臣一只，臣的妹妹一只。”
　　蒋峥朝她莞尔一笑：“只可惜三只幼虎年纪小小，便失了母亲。”

　　张桓听了这话，不明白蒋峥这话里有几分弦外之音。十年前东延一场大火烧光了蒋峥的亲人。她那年也只有十三岁。她抬眸，正迎上年轻的天子看她的眼神，她分不清那其中有几分恼怒，几分淡漠，或许还有些自怜。她认识蒋峥这么多年，对她一颦一笑背后是什么心思都能猜得通透。但极偶尔的时候，若是蒋峥存心隐藏，她也看不明白。
　　“虎崽半载就能断奶，不会离不了母虎。”

　　张桓从身后月桃那里拿来绢纸，上前几步，低头奉上，道：“请陛下过目。”
　　纸上皆是蝇头小字。

　　蒋峥站起来，自龙椅上缓缓走下。她没有命人去拿，自己走到张桓面前，从她手中接过纸。张桓碰及她冰凉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

　　她将纸散开，目光扫过，暗暗吃了一惊。
　　闵川晖州州牧徐雯自斩首晖州刺史后，集结反臣，公然抗击张玳的军队。现斥责晖州州牧徐雯，号集文濛将军带兵调去闵川。

　　闵川的事情一波激起千层浪，蒋峥也没有想到。她看着张桓，妄图从丞相这位长女眼中瞧出一点情绪。意料之中的，张桓眼中波澜不惊，只是静静看着她，道：“陛下过目。”

　　过目的意思即是抄誊。蒋峥抬笔，片刻不怠，一字字落到绢布上。
　　长兄随父亲去了闵川征战，张桓和张豫还有心思去东延狩猎，可见闵川的情形也并非真的那么严重。或许是她想多了。又或许，这东延春狩只是摆给她看的一场戏，告诉她一切都在丞相的掌控之中，不要生出旁念。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等着墨迹干燥。

　　张桓忽然道：“臣今日自紫徽殿西侧过，看见殿前的早樱已经开了。”
　　有一年早春，年少的天子同她去看月湖山的雪樱。白色的碎花长满枝头，整座山远远看去，都像被白雪覆盖。丞相和群臣在远处，只有小皇帝同她一起站在樱花树下，暖风将落花拂了她们一身，雪樱的花瓣将一袭龙袍沾染成了白色。蒋峥年纪长，个子比她高许多，抬手折了一只花枝，随手插入张桓的发髻。
　　“陛下最喜雪樱。”
　　张桓依旧看着她，眼中终究有了一点起伏。

　　蒋峥瞧着她，心念一动，道：“明鸽今日若无事，不如陪朕去赏一赏樱花吧。”
　　张桓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蒋峥说的是在紫徽殿前的那片樱花。她点点头。

　　蒋峥在前头走着，张桓在后面低头跟着。纵然张桓的实权早已大过蒋峥，礼数依旧得守着。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稍稍有了什么差池，传出去便是一篇檄丞相张玳文，不日就要申讨伐相。前些日子乌蔓嘱托张桓去东延狩猎，不仅是给皇帝的一个姿态，亦是给天下众多蠢蠢欲动的人的一个警告——丞相府尚有闲情春狩，闵川的兵乱调度有方措置得宜。

　　紫徽殿前，不过零零散散几树雪樱。如要和月湖山的花海比起来，实在十分落魄寒酸。
　　蒋峥静静立了半晌，道：“明鸽可记得月湖山的樱花？”
　　张桓道：“自然。”
　　蒋峥道：“上次去月湖山，已是六年前了。” 她微微笑了笑，“那年你还小。”
　　张桓道：“是。”

　　二人静默了片刻。
　　蒋峥看似不经意，随口道：“清明踏青迎春仪，丞相回来吗？”

　　张桓一顿，抬头直视着蒋峥的双眼，道：“丞相近日公务繁忙，清明切近，恐怕无暇陪陛下踏青。”

　　蒋峥点点头，似是隐隐有些落寞。望着零落的樱花，喃喃道：“雪樱谢得太早。”
　　她回头，眼睛在阳光强照下成了淡淡的褐色，睫毛在上头投下丝丝缕缕的影子，像御用瓷器一样精致，张桓眼睛好，看得一清二楚。

　　“今年踏青，去月湖山，如何？”
　　蒋峥声音很轻，身后的宫人都听不见。这句话却像乘着风一样灌进张桓的耳中。蒋峥软下声来问她，做小伏低，其中甚至有些恳求的意味。

　　自六年前，丞相嫌月湖山路远耗时，便将历代踏青迎春之地改为慕城边的近处的山中。月湖山有满山雪樱，较为陡峭，且连绵数个峰头，比起慕城的山，要有趣许多。并且，月湖山是历朝历代迎春仪的场地，确实是个更合适的场所。但是蒋峥方才因为感怀雪樱，仿若随口提出去月湖山踏青，这张桓颇有些疑虑。

　　蒋峥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眯着眼睛，蹙着眉头，看着张桓。
　　这并不是一个无理的要求。
　　张桓心思转了几圈，终究还是道：“是。”
　　蒋峥朝她笑了，道：“回去吧，墨迹应该干了。”

　　回到书房，屋中却多了一个人。

　　张桓自进屋起就打量着他。二十五六年纪，楚腰不盈一握，朱唇粉面，貌比潘安。着了条紫衫，腰间斜插了支竹笛。是个漂亮的少年郎。这形容，倒像是蒋峥宫里养的弄臣。

　　蒋峥瞟了他一眼，道：“赵依，见过张将军。”
　　张桓自十五岁随父征胡起，就冠了个骠骑将军的二品名号。虽无朝堂，却有官职。

　　赵依从善如流，行了个礼。罢了抬眼看着蒋峥，道：“陛下召我？”

　　蒋峥显然没料到底下的宫人这么不知趣，张桓还在，赵依就到了。她本来是想召赵依过来谋事，张桓在这儿，她便有些心虚。她为君十年，在众目底下生活，一颦一笑都在算计之中。但张桓这十年与她日日见面，纵然她遮掩得再好，却逃不过张桓的眼。

　　蒋峥眼中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慌乱，赵依倒是理直气壮，仿似炫耀。
　　张桓眼神在赵依和蒋峥二人身上转了几圈，心里觉得这氛围有几分诡谲，却瞧不出端倪。
　　赵依的名字她是知道的。本身是个有些名气的戏官，当年被光禄勋献给了蒋峥，封了个乐官的名号，但张桓不乐意称他先生。

　　她行了个礼，道：“不敢叨扰陛下作乐，下臣告退。”

　　蒋峥目送着她背影离开殿中，品味着这句话，怎么品都觉得张桓似是在批评她作乐。心中微微又些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