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扈之臣》losiento

3、一

　　三月，草长莺飞。

　　东延深山茂林，纵然遭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依旧是王子皇孙最喜爱的狩猎之处。长兄张晟半个月前去闵川陪伴丞相张玳，丞相府的几位没了人管教，都耐不住来东延找找乐子。

　　一行人之中，张桓骑马行在最前头，和身后的人落了百来丈远。她身着了条黛蓝色的襦衫和同色的袴，蹬了双长靴，头发高绾成一个髻。已然快二十岁年纪，早将眉宇间的稚气脱得一干二净。

　　她从风声中辨别出远方树林中的响动，不发一言，端起了弩，双目透过望山，瞧见了丛中的那个影子，赤金乌黑条纹交错，无畏地行走着，还不知危在旦夕。她双臂稳稳持着，屏息以待。风将她细碎的额发拂乱，她却置之不顾，眼睛只盯着那虎，缓缓拉弦，扣在了悬刀上。等了良久，那虎似是有所察觉，行了几步，忽然扭头朝张桓看来。白额下一双眼睛直盯着她，烁烁金光。她不曾犹豫，扣动悬刀，箭弩便飞射出去，一举射进那虎的头颅。

　　张豫策马从后头赶过来，越过张桓，看了看那中弩的老虎，回过身来，朝张桓笑道：“ 真厉害。”
　　她身材瘦弱，骑在马上似是随时都会摔落下来。
　　从前张玳不知批评了多少回，说张家的女儿必须能文能武，落得这样一副身子，未来如何能够随他护国打仗。张豫生得体弱，纵然在父亲督促下勤加锻炼，却也比不上姐姐张桓于武艺上的天分。依然一月一大病十日一小病。久而久之，张玳也不再管教，任由她如此。

　　张桓听见张豫的夸奖，略略抿起嘴唇，笑了一笑，道：“去瞧瞧。”

　　她们走至近前，一同下马查看。弩力过强，深深插入头颅，老虎微微张着嘴，双目圆睁，粗壮的四肢已然疲软无力，爪子却已深深嵌在土里。

　　张豫见那虎面目狰狞，因箭弩太快，血只能顺着头骨的裂痕涓涓流出。她略有不忍，避过眼去，不再瞧它。目光放远，却正瞧见前方藤蔓错综处，似是有个洞口。她拍拍张桓的肩，低声叫她：“姐姐。”

　　张桓本来蹲着查看虎尸，听张豫叫她，便应声抬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确是个洞穴。
　　她将弩放在地上，站起身来，压低身子，道：“去看看。”

　　随行的宫人都在百丈外，张豫跟着她走了两步，有些露怯，便拉住张桓的手臂，低声问：“不等他们过来么？”

　　张桓瞥了她一眼，道：“人多别惊扰了。”
　　她不知道那洞穴里有什么，饶有兴趣地蹑手蹑脚朝洞口走去。见张豫露怯，便回头嘱咐她：“你在这里等我。”

　　张豫不敢再跟着走，便依言顿足，眼望着张桓一点点靠近乌黑的洞口，忍不住皱眉，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张桓终于探身钻了进去。洞内一片漆黑。她屏息，细细听着，却只有风灌进来的呼声，有些吊诡。她背倚着洞壁，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匕首，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左手便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擦亮。
　　火光下洞内光景一览无余，却没有想象中的猛兽，只在最里面，石壁凹陷处藏了一堆毛茸茸的小东西。
　　张桓走过去，借着火光端详，原是三头小老虎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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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豫自从见了三头虎崽便喜笑颜开。张桓本对虎崽兴趣缺缺，见她爱不释手，才勉强同意她带回慕城。张豫一路上与幼虎逗乐，说要将其养在府里。两天后到了相府，脚一落地，她就抱着一只虎崽奔向了暇鸪院。

　　暇鸪院内池塘里有数十条鲤鱼栖居。她也没心思看，扫了一眼，没在池边瞧见人影，便径直奔离。穿过廊院，拐入内院，走到书房前，缓了缓喘息，敲了敲门。

　　她等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人身姿窈窕，面容端秀，一见是张豫，便扬起嘴角，笑了。

　　张豫抱着虎崽，看着她，道：“姐姐。”

　　整个天底下，张豫只管两个人叫姐姐。一个是大她两岁的亲姐姐张桓，还有一个就是眼前这位，丞相府人人忌惮的乌姑娘乌蔓。

　　乌蔓将门打开，让张豫进来。屋内烧的煤是从晋南不远万里运过来的，质量比皇宫里的还要好。张豫身子弱，挨不了寒天，自十年前乌蔓住进丞相府掌事，便一直命人运最好的煤过来。她向来于财政上精打细算，却未曾在这件事上计较，纵然已入了春，也尚且命府内烧着煤。

　　张豫进屋，抱着幼虎，朝乌蔓笑。

　　乌蔓细细打量她。张豫是丞相几个孩子中生得最秀气的一个。柳叶眉桃花眼，纤腰细腕。她姐姐张桓和她虽然长得有几分相像，眉宇间却有几分戾色，乌蔓不喜欢。此行去东延春狩，本来她顾及张豫的身体，是要拦着的，张豫苦苦央求她许久，她只好允了。这一去近十天，看得出又瘦了不少。
　　她心里不悦，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那神色就立即被张豫捕捉到了。张豫走近，有意岔开话题，捧起虎崽，道：“姐姐你看，此番去捡到了三只幼虎。我带一只给你养。”
　　她邀功似的捧着，抬眼盯着乌蔓，揣摩着她的情绪。

　　乌蔓被她逗笑了，道：“我这么忙，哪有空养。”她伸手揉了揉幼虎毛茸茸的脑袋，又转而抬手摸了摸张豫的脑袋。中指顺着头发自然地隔空滑下，到鼻尖时忽然顿住，点了点。
　　和哄幼虎的路子也没什么不同。

　　张豫道：“可我们捡到三只啊。我一只，姐姐一只，长姊一只。”
　　张桓是张豫的姐姐，但张豫向来却叫乌蔓姐姐，只好称张桓作长姊以作分别。虽然论年纪，乌蔓已称得上是她的前辈。
　　乌蔓闻言笑了。她比丞相府两个小姑娘大出十来岁，没料到她们捡了几只宠物还会和她分上一分。她觉得有趣，道：“你们俩自己养就好。” 她目光飘到书案上的那一叠纸上，顿了顿，道：“我的那只，去送给陛下吧。”

　　张豫愣了愣，顺从地“嗯”了一声。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案上，绢纸上细细落满蝇头小字。她问道：“这是给陛下的？”

　　乌蔓微微点了点头，道：“今晚送给大小姐。公子来信，说闵川情况不妙。”

　　闵川地广，分盖三州，分别是鹿州，晖州，允州。
　　半年前，晖州州牧徐雯于公堂上痛斥晖州刺史不忠，将其斩首。霎时间群情激荡，百姓皆称赞徐雯不畏相权，赤胆忠心。坊间人人议论丞相嚣张跋扈，结党营私，下一步就要诛杀天子。激得几个少年郎揭竿而起，招兵买马，自称闵川新卫，扬言要一路杀到慕城来。丞相为以儆效尤，亲自去了闵川晖州镇压。未曾料到，败北的新军转而投入晖州州牧徐雯麾下，徐雯领着起义兵和皇家军队，公然造反了。

　　张晟半个月前动身去了闵川，为丞相分忧。刚到晖州便给乌蔓书信交代。

　　乌蔓不再看那书信敕令，道：“陪我回房休息会儿。”

　　张豫点点头。替她将披风系好，抱起虎崽，跟在她身后。

　　乌蔓进屋，从屋内茶桌上拿起一只盒子，递给张豫，道：“前几日西蛮进贡上来的。尝尝。”

　　张豫忙将虎崽放在地上，接过盒子，打开一瞧，里头放着几个罐子，里头各自装着不同颜色的莹莹晶冻。她拿起一只，取了盒内的银勺，剜了一块放入口中。膏体入口即化，腻在唇齿间，只留一股荔枝香味萦绕不去。

　　乌蔓看着她，笑道：“好吃吗？”

　　张豫剜了一大块，凑到乌蔓唇边，打算不经意似的喂她一口。乌蔓却不等她动作完成，便抵住她手腕，道：“你自己吃就可以了，我不同你抢。”
　　她转身解了披风，随手挂在一边，在榻上侧躺下。合上了眼。

　　张豫轻轻唤她：“姐姐。”
　　乌蔓听见她声音，便又笑了，道：“怎么？”
　　张豫一时间手足无措，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在榻上坐下了。
　　乌蔓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拍了拍一侧的榻，示意她躺下。张豫便依着躺下了，不过是枕着手，一个拘谨的姿势。
　　静默片刻，张豫道：“哥哥走的时候，把慕城托给了你和明鸽。爹带了殷先生去，为什么哥哥还给你寄信？你既顾慕城，又要心劳闵川……”
　　乌蔓打断她，道：“我不辛劳。”

　　张晟给她写的那封信，确实是说了闵川的情况。可她通篇读下来，总觉得字里行间颇有些许别的意味。如她估摸得不错，那丞相家的大公子，对她有几分意思。

　　屋中一片寂静，张豫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虎崽亦在地上团起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