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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琼花夏凋谁恨谁怜 ...

  •   皇帝走到燕舞跟前,冷声道:“你抬起头来。”燕舞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视线对上皇帝的眼睛,她能清楚地看到皇帝眼中带着冰凉的怒气。同样冰冷而暗藏薄怒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朕问你,今日送饭的宫人,可有什么异样?”燕舞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并无异样。”
      皇后见皇帝这样问话,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上前一步代为问道:“今日的午膳是几时送过去的?”燕舞想了想,答道:“约摸是午时末。”皇后继续问道:“送餐的是几个人,可是平日里经常来送餐的宫人?”燕舞依旧对答如流:“送餐的是一人。膳房送饭的宫人是轮值的,每日往长阳宫里送餐的宫人都会变化,且都是放下就走,因此奴婢不记得来人的样貌。”
      皇后便不再发问,而是转过头去,看向皇帝和太后。燕舞所言虽然与白氏截然相反,但细枝末节竟都与事实对得上,一时竟也难以分辨到底是谁在扯谎,细论起来,似乎还是燕舞所言更加经得起推敲。
      白氏怒火中烧,指着燕舞呵斥道:“好你个贱婢,刚回到长阳宫的时候还匍匐在我脚下说些什么痛改前非的话,如今却公然扯谎陷害我!你这……”
      “您说得不错,奴婢正是下定决心痛改前非,才会选择走出来揭发您,而不是助纣为虐呀。”燕舞冷冷地打断白氏的斥责,她平静的面容上甚至带着一抹淡笑,“您以为奴婢还是当年那个您指东就不敢往西的燕舞吗?您觉得奴婢背信弃义,可您给过奴婢什么能够让奴婢肝脑涂地的东西吗?奴婢其实非常清楚,从前您让奴婢收着那些罪证,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打算在东窗事发的时刻将奴婢推出去顶罪!后来落到冷宫里,您指使奴婢去偷锄头,东西是奴婢偷的,洞也是奴婢挖的,临了临了,您却一个人走了,叫奴婢留在宫里帮着糊弄来人?你可曾动过带着奴婢一起走的念头?或者说倘若您真的重新挽回了皇上的心,您可曾打算过救奴婢脱离苦海?”
      燕舞所言,虽是假话,却带着真情,一声声的诘问让白氏从火冒三丈转为哑口无言。她虽然不曾指使燕舞挖什么狗洞,但确实从未打算与燕舞共进退。她与燕舞的合作只是为了在冷宫生存下去,完全是临时的。她也的确幻想过有朝一日走出冷宫复宠的时候,要让燕舞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
      白氏的沉默落在皇帝眼中,便是她心虚认罪的表现,他气得袖子里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指着白氏道:“你好毒的心思!朕原还纳闷你跑出来做甚,还隐隐期待着你有认错的话要同朕说,原来你弄出这一番好戏,完全是为了污蔑母后,离间我们母子!”倘若自己对白氏的说辞信以为真,定然要觉得是殷太后想对白氏赶尽杀绝,阳谋便罢了,偏生还是这种“假装成白氏私逃”的阴谋,若自己真的信了,只怕还真就会对母后感到齿冷,觉得她虚伪而又残忍。
      皇帝又看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玉树和春生,向殷芷沅道:“究竟是这小宫人被白氏收买干了亏心事,还是无辜遭到牵累,儿臣也无心去追究了。既然是母后宫里的人,便请母后带回去,自行裁决罢。”殷芷沅点了点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春生已经吓得泪流满面,还要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显得形容狼狈,而玉树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殷芷沅柔声道:“你们都先起来罢,有甚事回去再说。”玉树低低地应了声“是”,拉着春生站了起来,沉默着侍立在殷芷沅身后。
      到了发落白氏的时候了,皇帝萧然长叹,看着跪在他脚下的白氏,半晌没有说话。皇后沉默着站在皇帝身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手中的帕子却被她攥成一团,耳朵上的流苏坠子无风自动。宫女微雨察觉到她的失态,往前站了半步,将皇后挡住。
      在皇后心中,后宫里最大的敌人不是皇帝第一个深爱过的贤妃,也不是家世不凡而又聪明伶俐的贵妃,而是眼前这个出身低贱却一度抓住了皇帝的心的白氏。因为皇帝宠爱贤妃和贵妃的时候,尚且记得尊重她这个正妻,却因为白氏一而再、再而三地伤透了皇后的心。白氏如今算是再犯,罪上加罪,如果这样都不能令皇帝重罚白氏……
      那他将自己、将整个后宫置于何地?
      皇帝的沉默有些久,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开口催促。白氏原本低垂着头,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许久没有得到发落,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色凝重,神情复杂难言,白氏凄然一笑:“皇上,若嫔妾……请容我最后一次自称嫔妾吧。若嫔妾告诉您,嫔妾今日所言都是真的,您还愿意相信一次么?”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
      就在这时候,一个脑袋从长阳宫门口探进来,往里面张了张,似是未曾想到里面是这样大的阵仗,复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
      若在平日里皇帝兴许要责备此人失仪,但此刻他却有些感激对方打破了眼前的僵局,忙出声询问:“谁在外头?”
      听见皇帝问话,那人只得走进来问安,皇帝一看,见是个太医,便问道:“你有何事?”那太医便回话道:“臣是奉太后娘娘谕令,为章才人看诊的御医,如今诊断完毕,前来向太后娘娘回话。”
      出白氏这回事之前,殷芷沅确实吩咐玉树找个精通外伤的御医替章才人看看脸上的伤,听见那御医回话,便点头道:“原来是王御医,章才人脸上的伤如何了?”
      王御医见问,连忙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章才人的伤乃是中毒导致,当初刮伤她玉容的利器上淬了毒药,那种毒药会使肌肤溃烂,且与寻常的消炎化瘀的药物相克,故而伤势反复,一直不见好。”殷芷沅闻言,挑眉道:“利器淬毒?”王御医点头道:“是的。”
      见他一脸肯定,殷芷沅的神情便有些复杂,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白氏,又向王御医问道:“你只说说她的脸还能不能治好了?”王御医忙道:“臣已经配了对症的解药,内服外敷,君臣相佐,假以时日定能祛毒。只是……章才人的脸上只怕会留下一个疤痕。”
      王御医医术没得说,就是说话有些啰嗦,找不到重点,殷芷沅有一回逛园子的时候跌了一跤,腿上磕破了皮,就是王御医过来医治的。她熟悉他的性子,便也不见怪,继续问道:“那疤痕可有法子淡去?”王御医道:“等毒尽之后,长期涂抹淡化疤痕的舒痕胶,假以时日,或许会淡化。且章小主的伤在靠近鬓角的地方,或可用头发遮掩。”
      王御医说了半日,殷芷沅用一句话给他概括了:“就是说,性命无碍,但脸上要留疤了,是不是?”王御医点了点头。殷芷沅便请他回去,看向白氏:“若哀家没有记错,王御医所谓的‘利器’,说的就是你的指甲罢?”
      不用殷芷沅说,皇帝身为那一日寿安宫里的见证人,目睹了白氏“掌掴”章氏的画面,可谓印象深刻。如今听闻章氏的脸再难痊愈,心中很是心痛可惜。当初临幸章氏,虽说是与贤妃赌气的心思占了大头,却也有喜欢章氏容貌俏丽甜净的成分在里头。章氏长得甜,性子辣,宜嗔宜喜,分外活色生香。一想到这么一张娇艳的脸蛋从此就要白玉微瑕,而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个罪行累累的女人,皇帝的愤怒与厌恶终于被推向顶峰。
      他看向白氏,缓缓道:“庶人白氏,罪行累累,天理难容。朕,亦容不下你了……三尺白绫,一壶鸩酒,你自己选一个罢。”
      皇后的手蓦地一松,手中的帕子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被微雨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殷芷沅面上没什么异常,心中却也是缓缓舒了一口气。
      私逃一事盖棺定论的时候,白氏还未曾绝望,而是充满愤怒与不甘。可等到王御医禀明章才人的伤势之后,她却忽然恢复了平静。听见皇帝让她选择死法,还冲皇帝笑了一下,曼声道:“千机药令人肠穿肚烂,悬梁自缢又要吐出舌头,都死得太丑,皇上,有没有漂亮一点的死法?”
      这一笑妩媚之至,皇帝不仅回忆起襄王府初照面时那一抹火红色的曼妙倩影,彼时那一个可人儿脸上还未曾有阴鸷或是蛮横之色,一颦一笑满是令人心旌荡漾的风情,醉人得仿佛一朵蔷薇花。
      他心里一痛,仿佛心尖上的花儿被人连根拔起,带起来一块他心上的血肉,疼得他皱紧了眉头。
      他别开眼不去看白氏脸上的笑容,口中淡淡道:“既然你自己不要全尸的体面,朕便赐你一把匕首,你自裁罢。”白氏磕了个头,口中称谢。又转向殷芷沅,笑道:“求太后娘娘成全,让嫔妾死个明白。究竟是谁要置我于死地,一个燕舞,一个章墨雨,剩下的那一个,可是您?”
      目光交接,殷芷沅不避不让,坦然地与白氏对视,她的目光澄澈而又平静,从容道:“哀家从未害你。”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白氏,也确实有过“如果白氏消失,后宫会更美好”这样的念头,但不是她做的事情,她就不会承认,亦不屑说谎。
      白氏闻言,粲然一笑,朝她磕了一个头:“昭懿皇太后字字千钧,嫔妾信您。”
      林天白捧着一个漆盒,里面搁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站在白氏身前,弓着身子,尖声道:“请庶人白氏上路——”
      白氏忽然站了起来,林天白被吓了一跳,连忙端着匕首倒退两步,生怕她暴起伤人。白氏却只是笑了笑,向皇帝道:“皇上,您平日里最爱看嫔妾跳舞,称赞嫔妾翩若惊鹄,婉若游龙,请容许嫔妾最后为您跳一支舞罢,就当是留个念想。”
      语毕,也不待皇帝答话,便自顾自地跳起舞来。无丝竹伴奏,她便自己低声哼唱着:“奴本是多愁多病身,未曾想一朝将那紫微星宿伴。含情目,似星辰;对妆镜,青丝挽。昨日举案齐眉谢君恩,今朝一杯浊酒把那合卺换。枕钗横,昏沉沉;彩云散,惨淡淡……”
      宫女穿的宫装为了方便活动,袖口窄小,裙摆也不大,本不适宜穿着跳舞。可白氏腰肢柔软,柔弱无骨,舞姿翩跹,虽无管弦相伴,无彩绸飘飞,却也舞出一番风流意态。她本是舞姬出身,舞蹈是她的强项,论起歌喉来则要次了一等,可如今低声悲歌,声音婉转如黄鹂,其哀切处怆然又如杜鹃,细听歌词,讲述的又是她和皇帝从情动到情切,从情淡到情绝的经过,字字含泪,声声泣血。
      皇帝观其舞,闻其歌,大有不忍之态,几回薄唇轻启,却终究是一个字都不曾吐露。
      一首歌很快唱到了最后:“叹人世,一场悲辛不聊生;梦前尘,恩仇缱绻难偿还。赠君以白璧,报之以薄刃;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白氏敛衽低首,摆出谢幕的姿态,随后轻舒藕臂,轻轻巧巧从林天白手中的漆盒里取出那枚匕首,往颈项上一横,未等沉浸于歌舞的余味中的众人反应过来,便见碧血染红桃花瓣,美人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皇帝心中大恸,三步两步走上前,将白氏揽到怀里,口中喃喃呼唤着:“可人,可人!”白氏方才自刎用尽全力,伤口很深,如今早就没什么力气,见皇帝将自己揽在怀中,满面泪痕,她只来得及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便停止了呼吸。
      等怀中人逐渐僵冷,皇帝方松开手,他站起来,身上还沾着白氏的血迹,神情落拓而又疲倦,朝殷芷沅露出一抹寂寥的笑容:“母后曾经说过,白氏从入宫,到她死,终其一生都要在淑女的位份上。便请您准许白氏以淑女的身份葬入妃陵罢。”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低哑,“就当是朕给她的最后的体面。”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氏文化水平有限,所以会把“惊鸿”说成“惊鹄”,不是笔误哦。
    白氏的歌最后十个字出自《红楼梦》,余下的是作者瞎编的。
    终于给白氏发便当了,忍不住多说几句。作者从前说过,尽量不写特别平面的人物,但白氏在文中确实是一个基本上都是负面的形象。她的性格为身世所囿,因为年少时过于困苦,所以无比渴望人上人的生活,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忍辱负重,也能够不择手段。而一旦登临高位,为了宣泄淤积多年的委屈,就会格外在意尊卑和排场,靠欺凌压迫别人获得优越感。她的求生欲很强,无论是殷太后压她的位份,章氏栽赃她下毒,甚至是被打入冷宫,面对困境从未放弃希望,而是积极自救。
    也许读者会困惑为什么到最后她突然放弃了,就引颈受戮。那是因为章氏毁容算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数小事恶感累积,终于让皇帝对白氏死心了。前面发生的事情,皇帝对白氏有庇护,也有失望的时候,但都不忍心真的重罚她。但这一次皇帝放弃了她。白氏在后宫靠皇帝的宠爱立身,她正是意识到最后的倚靠都没有了,才选择了放弃。比起苦苦哀求或是死前暴起伤人耗尽情分,倒不如留下一段唯美的绝唱在皇帝心中留下一席之地。
    再说皇帝,秉性优柔寡断的人,不受到刺激,是很难下定决心的。从前夏婕妤死了,皇帝才会关沈康嫔禁闭;白氏的“孩子”没了,皇帝才会彻底冷落贤妃;因此现在也要知道章氏毁容了,他才会下定决心放弃白氏。
    作者无意描绘典型意义上的渣男渣女,而是着力于让每个人的言行和选择符合其经历和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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