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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莽撞皇帝听风是雨 ...

  •   一晃一月过去,又到暮春时节,将近芒种之日,宫里大到妃嫔主子,小到宫女侍婢,纷纷用绞锦纱罗叠成千旄旌幢,用彩线系在树枝上,也有用花枝柳条编了轿马车辆的,为花神饯行。宫内到处姹紫嫣红,虽是春日将尽,却比阳春时节更加热闹靡丽。
      饯花神的正日子,殷芷沅一早起来,负手立在台阶上,看慈宁宫里来来往往的宫女们往树上挂那些个小玩意,忍不住向玉树笑道:“人道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谈及春将归去,多少有些感伤。哀家倒是不觉得,看着这些鲜灵灵的小姑娘们每日在跟前晃,反倒还盼起‘五月榴花照眼明’来。可见年纪大了就该多和年轻人相处,这心境也跟着年轻起来。”
      玉树笑道:“是太后娘娘本就心境年轻,臣追随太后十多年,极少见您伤春悲秋的。”殷芷沅伸手掐了一朵花儿,向玉树道:“确实,哀家觉得没什么可伤感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年四季都有好景致,一双眼哪里够看,又有什么闲暇伤春悲秋的。”
      说到伤春悲秋,殷芷沅便想起后宫里最喜欢伤春悲秋的一个人来,便与玉树闲话道:“说起来,哀家近来瞧见贤妃容光焕发的,穿着打扮也不复俗艳,竟似换了个人似的。”玉树便道:“与其说是换了个人,倒不如说是变回了当初入宫的那一个。月初那一回皇后领着众妃嫔过来请安,可巧臣在您跟前侍奉,打眼一瞧,也是吃了一惊。”殷芷沅摇头道:“白氏倒下了,姜氏竟又起来了。哀家是年纪越长,越看不懂皇帝的想头了。”
      玉树道:“臣倒是觉得不难揣摩:先时皇上冷了贤妃,不过是疑心她害了白氏,如今查明是白氏自导自演,嫁祸于贤妃,可见贤妃是无辜的,自然就冰释前嫌了。”殷芷沅仍是摇头:“哪有这么容易,又不是小儿女作耍,今日同你不好了,明日误会解除,仍旧同你好了,只当昨日的事情没发生过。哀家觉得,皇帝也好,贤妃也罢,哪一个不是心思重的?当年皇帝恁般狠心,贤妃受了这么些年的苦,哪里是说和好就能和好的?”
      玉树笑道:“皇上毕竟是皇上,是贤妃娘娘的夫君,是她的天。便是寻常民人家里,也没有妻子同丈夫置气,误会解除了仍旧不和好的道理。依臣看,贤妃娘娘乃是个明白人,万没有堵着一口气的道理,皇上不痛快了,她自己也讨不了好。”
      殷芷沅点头道:“如今的贤妃确实懂事了不少,当得起你这一句‘明白人’。她刚入宫的时候,仗着皇帝的宠爱,实在算得上轻狂,只比白氏得宠的时候略好些。哀家如今再看她,总算是有了妃位该有的气度,也不争风吃醋,也不目下无尘了,身上再无当年仗着有孕欺凌袁氏的那股轻狂劲儿了。”
      不待玉树答言,殷芷沅自己又说道:“到底也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倘若再不懂事,就说不通了。不过哀家瞧着皇帝到底是伤她伤得很重,她如今看皇帝的眼神,和十年前再不同了。”
      从前景元皇后曾经同自己说过,人其实是一瞬间长大的。彼时的自己才十几岁,完全没有听懂这句话。只觉得成长明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譬如自己明明已经梳起妇人的发髻成了太子妃了,可无论身心都算不上一个成熟的大人。也是后来才明白,人总要经历一些难以忘怀的痛楚,才会得到成长与进步。
      譬如皇后周茵,十年前若不是见到贤妃有了宠爱,贵妃又有才干,在强烈的危机感逼迫下,也不会以最快的速度学会的宫务。又如此刻的贤妃,若不是被皇帝伤透了心,不再将希望与未来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宠爱之上,又怎会收敛了轻狂与娇气,蜕变成如今这个进退有度的模样。
      殷芷沅觉得自己的成长,是三十多岁接连失去儿子、父亲和丈夫的时候才完成的。从前从太子妃做到皇后的那二十年,虽然也在慢慢地成长和进步,但都还算顺遂,并未尝到太多的痛苦,因此也未能达到破茧成蝶甚至浴火涅槃的境界。唯有在刚当上太后的时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鸭子上架般囫囵吞枣,将寻常帝国掌权者要花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才能学会的帝王权术一股脑儿塞进脑袋,还要学以致用,只为了不留给继任者一个烂摊子。自己一个深宫妇人,熬了那么些年,竟也真的做到了。
      感慨了一番贤妃,殷芷沅联想到了章氏,便向玉树问道:“章才人躺了也有一月了,身上干净了没有?”玉树想了想,回话道:“臣听闻白氏下的毒倒是快要清干净了,只是也不知为何,章才人脸上的伤时常反复,到如今非但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殷芷沅奇道:“脸上怎么了?”玉树见问,也有些诧异:“似乎是当日在寿安宫对峙的时候,白氏动手打了章才人。您竟不知道?”
      殷芷沅想了想,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哀家不知道打得如此严重。记得去岁白氏栽赃乔才人的时候,脸上的巴掌印不足一月便恢复了,怎么章才人脸上的伤这么严重?”玉树答道:“听太医说,是白氏手上的蔻丹弄进伤口里了,有些脓肿。”殷芷沅蹙眉道:“章氏还那么年轻,若是脸上带伤就不美了,替她看诊的可还是那个年轻的御医?着一位精通外伤的御医去好生给她看看罢。”
      玉树答应了一声,也不用她亲自跑腿,自有小宫人替她去了。殷芷沅心绪不错,正欲让玉树陪着她往园子里去逛逛,却见一个眼生的宫人急吼吼地跑进来,看见殷芷沅正立在台阶上,眼睛一亮,慌忙道:“太后娘娘,白氏从长阳宫里跑啦!”
      殷芷沅大感惊奇,满头的疑云,竟不知从何处问起。一来长阳宫铁将军把门,成了冷宫,如今整座宫里只剩下戴罪的庶人白氏,一个贴身伺候的罪奴燕舞,两个粗使的小宫人,外加守门的侍卫,白氏是怎么跑出来的?二来,白氏跑出来是为了什么?若说要去见皇帝,皇帝心性凉薄,如今正是厌恶白氏的时候,自然不会因为见了她一面就心软;若说是去找章氏或者姜氏复仇,宫禁森严,她能跑出长阳宫已是不易,又如何能闯进别人的宫里对妃嫔不利?白氏不算什么聪明人,但素来是个惜命又果决的角色,怎么也不该做这亏本的买卖,费了大力气出逃,却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殷芷沅思忖片刻,便问道:“你是哪一宫的宫人,可是皇后娘娘派你来知会哀家的?”那宫人看着年纪不大,穿着莲青色比甲,看纹饰该是低等的宫人,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奴婢是长阳宫里的杂役。”殷芷沅原当是皇后得知此事,派人来知会她,可是皇后与慈宁宫常有来往,坤宁宫的宫人殷芷沅基本上都眼熟了,见这个宫人面生,便多问了一句,谁料竟是长阳宫里的人。
      长阳宫里的人发现出事,不去禀告执掌六宫的皇后,却第一时间跑过来寻她这个太后?实在是值得玩味。
      殷芷沅敏锐地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但既然这个宫人告到她跟前,自然也不能不管,一面打发自己的人去禀告皇帝和皇后,一面随着那宫人往长阳宫走去,路上细问她来龙去脉。
      那宫人便道:“奴婢腊梅,与白梅两个都是二十四司的宫人,由宫正司拨到长阳宫干些洒扫的杂役,并不归长阳宫管束。今日未时初过去莳花的时候,发觉白氏不见了,便赶过来同您禀告。”
      宫里犯下过失的主子娘娘,身边削减了份例,干活的人不够,便会由二十四司的女官做主调拨人手过去,不为了服侍主子,而是干一些洒扫维修、莳花弄草、维护宫室光鲜的活计,只为避免冷宫真的变成花木荒疏、蛛网遍布的萧条模样。腊梅和白梅两个,做的正是这样的活计。
      殷芷沅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过去的时候,单是少了白氏一个,还是连同服侍她的那个燕舞也一道不见了?”腊梅毫不犹豫地答道:“回太后娘娘,单是少了白氏,燕舞还是在的,也正是她催奴婢来禀告您。”
      是燕舞让腊梅越过皇后,率先来通知自己的?殷芷沅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默默记下了这个疑点。
      离长阳宫没有几步路了,迎面跑来一个年小的内侍,看见殷芷沅,眼前一亮,喜道:“太后娘娘原来在这里,皇上请您往乾清宫一叙。”说着喘了两声,不待殷芷沅继续问他,又解释道:“今日不知怎的,庶人白氏从长阳宫逃逸,一路跑到了乾清宫这里,被奴婢发现了,告到皇上那儿,白氏却说……”他小心地觑了一眼殷芷沅的神色,“说是您派人将她送过去的。故而皇上打发奴婢来请您,不为别的,就是想聆听您的慈训……”
      皇帝听风就是雨,听见白氏说是殷芷沅将她送过去的,便信了,这是来找她对峙来了,殷芷沅心里明白,半点不伤心,只是对皇帝有些失望。见这内侍说话讨喜,知道给主子遮掩,换个好听的说辞,倒是高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哀家记得你,你是林天白的徒弟罢?”那内侍没想到自己入了贵人的眼,心中一喜,连忙笑道:“正是,奴婢王炳辉,被您记得,实在是面上有光。”
      殷芷沅打赏了他两个吉庆有鱼的锞子,王炳辉喜得忙接了。不多时便走到了乾清宫,皇帝正在偏殿里头坐着,白氏站在地上,二人见到殷芷沅来了,纷纷走过来请安,殷芷沅心不在焉地摆摆手,环顾四周,见皇后尚未过来,竟是三人里面最后一个接到消息的。
      见礼已毕,皇帝便向白氏道:“你将你方才同朕说的,再说一遍给太后知道。”白氏便说道:“今日午时,宫人给……”
      “慢着”,她才说了一句话,殷芷沅便打断她,向皇帝道:“皇后执掌六宫,既是后宫之事,理应说给皇后知道,不若等皇后来了,再让她一道说罢。”皇帝应了声“是”,殷芷沅又笑道:“大抵天下事,进退贵审量。欲速则不达,骤进祗取亡。又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皇帝也该煞煞性子,别这么毛毛躁躁的。”皇帝闻言,面红耳赤,低着头答应了一声。
      皇帝少年时候,殷芷沅还时不时教导他一些为人为君的道理,他年纪越长,殷芷沅管束得越少,便是有意规箴,也是三思而后行。原本是觉得儿子已经长大了,要保护他的颜面,可是未曾想不过是松了几年,他便愈发毛躁刚愎。原还指望他当一个守成之君,如今眼前他都要往昏君的路上走了,殷芷沅便不再一味宽慈,而是时不时说一些逆耳之言,希望能让他走回正道上。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皇后方匆匆赶到,殷芷沅只看一眼她的神色,便知道她也对白氏出逃之事一无所知。
      见人来齐,白氏便开口阐明事件的开端:“今日午时,宫人到长阳宫送餐食,却不是往常送饭的二位,而是一个面生的宫女,同嫔妾……同我说,要我速速换上宫人的服饰,随她出去一趟。嫔……我自然不肯听从,细问缘故,那宫人方道,是昭懿皇太后娘娘要求我出去一趟。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她手中确实有慈宁宫的令牌,我便信以为真,换上了燕舞的衣服跟着她出去了。一路畅通无阻,长阳宫的守卫也未曾阻拦,走出长阳宫,我问她太后娘娘欲将我带往何处,那宫人也未曾作答,只说到了便知,一路走到乾清宫附近,一晃她人就不见了。我心中焦急,正欲寻找,却被乾清宫的内侍发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殷太后说皇帝的诗句出自宋·陈普《冬华一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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