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86、章才人平章偿恩泽

　　贤妃复宠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于低位的妃嫔而言，无异于平地起惊雷，令蛩蛰战战兢兢，奔走相告。于高位者而言，不过是惊起些许涟漪。
　　对贤妃自己来说，则要算作是意外之喜。在她的谋划中，复仇是一个更加漫长和平缓的过程，虽然彼时一无所有的她迫不得已向墨雨求助，却从未想过要她作出进一步的牺牲，因此她始终蛰伏着等待扳倒白氏的时机。只是未曾想墨雨为了她，竟然做到这样的地步，独自设下连环计，不惜以身作饵，引诱白氏步入她的陷阱，将她彻底扳倒，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因此，风波刚刚过去，贤妃就迫不及待地赶往寿安宫看望卧床的章氏。章氏正躺在床上，额上戴着一个遮眉勒，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好，见到贤妃过来，脸上显出一抹亮丽的笑意：“娘娘来了。”贤妃见她憔悴的模样，落下泪来，上前在床沿上坐了，握着章氏的手道：“傻墨雨，为何不同本宫商议，如此自作主张。”
　　章氏闻言，并不答话，只摇了摇头，笑道：“娘娘，权当成全奴婢一颗痴心罢。”她话中有未尽之意，可贤妃与她主仆多年，如何听不明白她的弦外之音？知道她将为自己复仇视作头等大事，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健康，冒着巨大的风险。
　　贤妃强忍着泪意，点头笑道：“好在你付出的悉皆没有白费，如今白氏翻身无望，你我也算是可以高枕无忧了。”章氏闻言，却摇了摇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白氏此人，如同原上之草，虽然渺小微贱，却有着强烈的求生欲和顽强的意志，只要她一息尚存，便会图谋着重新获宠，并且将你我视作毕生之敌，一旦有了翻身的机会，便如燎原之火，死灰复燃，又是你我心头大患。”
　　贤妃闻言，却笑道：“虽然古语有云，斩草要除根。只是如今白氏已经幽囚冷宫，余生无望，你也不必如此小心。”说着抬手抚上章氏的面颊，口中道：“你这脸上是怎么了？”章氏一面躲，一面随口道：“没什么，只是在同白氏对峙的时候，她狗急跳墙，打了我一下罢了。”贤妃抬手将章氏按住，口中道：“本宫不过瞧瞧伤口，你躲什么？”说着便掰着她的脸，揭开伤口的纱布瞧了。
　　章氏只见贤妃清丽的脸倏然在眼前放大，清艳如同谪仙的面容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她倏然睁大眼睛，只觉得理智连同神魂在一瞬间便点燃了。
　　贤妃看完，松开手，喃喃道：“伤得也太重了些，莫非她指甲里淬了毒不成？”又摸着章氏的脸，蹙眉道：“你让太医瞧过没？本宫瞧着伤口似乎有些炎症，这可是在脸上，若留了疤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不精心。”章氏轻轻挣开贤妃的手，将纱布贴回去，笑道：“冯院判当场就瞧过了，白氏指甲里的蔻丹确实有损肌肤，已经用了药，您瞧着伤口怕人，不过是化脓了，是将要好了的状况。您别担心。”贤妃闻言，眉头仍旧未曾舒展，将她上下端详了一番，忽然又捏住她的耳朵说：“你这耳朵是怎么了？可是她打你的时候，指甲勾到你耳朵了？”
　　章氏的耳朵也肿得厉害，末端隐隐有些溃烂。章氏被贤妃摸到，痛得“嘶”了一声，贤妃连忙松开手，章氏便挤出一个笑，道：“是啊，白氏这贱人，手也忒黑了些。”
　　贤妃见状，便如同疼在自己身上，五官跟着皱成一团，心痛得无以复加，正欲好生叮嘱一些疗养的注意事项，却见章氏的宫女进来禀告：“穆御医来了。”
　　章氏闻言，便向贤妃笑道：“娘娘请回罢。”贤妃蹙眉道：“不成，本宫得瞧着你换药，顺便听听太医怎么说。”章氏把嘴一撇，佯装不乐：“不成，谁想让自己狼狈不雅的模样被旁人看到啊，娘娘您快走，奴婢要下逐客令了。”一面说，一面虚虚地往贤妃身上一推，复又笑道：“娘娘，以后我们相伴的日子还长呢，哪里急于这一时？”贤妃见状，方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等贤妃离开了寿安宫，章氏方出了一口气，理了理头发，向知恩道：“请穆御医进来罢。”不多时，便见穆御医提着他的药匣子走了进来，他一改从前温和儒雅的风格，冷着一张俊脸，面色阴沉，一语不发，默默地从药匣里取出纱布和药材，为章氏换药。
　　章氏也沉默不语，除了被穆御医碰到伤处痛得眉头紧蹙，余下的时候面无表情。气氛凝重，最终还是穆御医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真的执意如此？你可知道作为皇帝的妃嫔，面上留疤意味着什么？”章氏见他开了口，便也不再一语不发，只淡然答道：“知道。”
　　穆御医苦劝道：“复仇有很多种方法，你何苦要选择作践自己身子的这一种呢？况且白氏已经被你送入了冷宫，你何必不死不休呢？”章氏闻言，抿了抿唇，神色倔强，却未曾答话。
　　见章氏油盐不进，穆御医气苦，一面收拾药匣，一面道：“是不是要我向皇上告发，说你为了栽赃给白淑女，自己用了伤损面容的毒药，你才肯配合我好生医治？”
　　章氏闻言，挑眉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这人真是急了，居然‘你’呀‘我’的，连尊卑君臣都忘了。”穆御医冷着脸道：“怎么，我用尊严救了你性命，连你我相称都不能够？”章氏笑道：“能够，能够。穆御医，不，穆神医救我性命，便如同再生父母，小女子定当结草衔环以为报。”
　　面对嬉皮笑脸的章氏，穆御医也绷不住了，放弃了故作冷漠的模样，跟着笑起来：“也不要你结草衔环，只求求你好生用药，把脸治好，莫要抱憾终身。”
　　章氏情知穆御医苦苦相劝都是为了自己，便也放软了语气，叹道：“你不明白。白氏此人心狠手辣又睚眦必报，此刻留她性命，他日必成祸患。白氏罪行累累，皇上却只将她囚禁冷宫，可见心中余情未了，假以时日，宫中那些白氏的受害者怒气消了，白氏极有可能复宠。因此并非我无容人之量，实在是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穆御医忍不住道：“纵然白氏该死，你也不必以自己的容颜为代价复仇啊。”
　　章氏冷笑一声：“你不知道，皇上此人秉性优柔，如果没有受到什么刺激，很难下定决心。你可知道从前沈康嫔同夏婕妤之间的事？原本沈康嫔因为陷害夏婕妤，也是受到了禁足的惩罚，皇上原本可能只打算关她一阵子，可夏婕妤偏生红颜薄命，早早去世了，皇上心痛难当，才将沈康嫔一直关到今日。”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神情快意中又带着怅惘，“所以，我必须牺牲自己的容颜，只有让皇上看见我溃烂恐怖的脸，直面白氏的恶行，才能促使他下定决心，真正对白氏绝情。况且我这脸毁了，就再也不必侍寝，从此可以彻底远离这个烂心烂肺让我恶心到骨子里的男人，岂不是一举两得。”
　　穆御医闻言，担忧地看了看门外，口中道：“你留心隔墙有耳。”章氏笑起来：“怕什么？皇上再不会来的。他如今满心都是对我家娘娘的愧疚，这几日定然整日地围着她打转，恨不得一口气弥补四年的生疏，再没有闲暇关心我这个病人在做什么。至于我的宫人，她们与我都是过命之交，更不可能出卖我。隔壁安嫔妹妹也是个安分守己的良善人，不会告我的状的。”
　　穆御医见状，无话可说，只得换了一个话题：“方才在外头接应我的那位宫人，瞧着好生眼熟，可是那一日为你作证的那个春桃？”章氏点头道：“就是她。那一日皇上未曾发落，我便做主将她要了过来。我身为苦主，提出的要求也没什么人反对。我章墨雨素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春桃念恩她们帮了我，我自然会涌泉相报，就连燕舞，我也替她打点了宫正司，叫她少受些皮肉之苦，权当是对她弃暗投明的嘉奖了。”穆御医闻言，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章小主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章氏睨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你当我是那等心狠手辣的恶毒女人么？”不等穆御医回答，便兀自耸了耸肩：“我承认，为了将白氏彻底消灭，我确实有些不择手段，利用自己，利用别人，甚至还将你这个恩人也拖下水，平白沾染了一身腥。可是我章墨雨自认为行得正立得直，与我有仇的人，我必与她不死不休；与我无冤无仇之人，我绝不干涉侵犯；于我有恩的人，我定会倾尽所有报偿。”
　　她收敛了脸上的自嘲之意，微微眯起眼睛，原本敷衍的笑意因为这个有些俏皮的动作平添了几分慵懒，望向他的眼神明亮而又清澈：“所以说，几次三番救了我的大恩人，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除了配合你治好我的脸。”
　　穆御医刚想开口，就被她噎住，他望着她的脸，近乎贪婪地看着重现在她眼眸中的小小星子，脱口而出道：“那就留住你眼睛里的星吧。”
　　“什么？”章氏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偏过头将耳朵对着他。穆御医的目光落在她小巧白皙，末端却红肿溃烂的耳垂上，忽然眉头一皱：“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章氏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随后笑了笑：“哦，这个啊。我也不知道白氏什么时候才能与我有肢体接触嘛，总不能她过来碰了我，我才回去拿毒药。所以我就将能使皮肤腐烂的毒药藏在这枚珍珠耳坠里，天长日久的，毒药总有些渗漏，耳朵就跟着烂了。”
　　穆御医眉头紧锁，正欲说教，章氏旋即又吐了吐舌头，故作俏皮地笑道：“幸好白氏打的是这一边的脸，我只说是她打我的时候指甲勾到了耳朵就可以解释了。”穆御医望着她，张了张口，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言不发地给她处理耳朵上的伤口。
　　他的手重了些，章氏一面龇牙咧嘴地躲闪，一面问道：“是了，你方才同我说什么？”穆御医抿了抿唇道：“没什么。臣没有什么心愿，只望章小主能够心想事成，余生安好罢了。”
　　“心想事成，余生安好。”章氏喃喃重复着穆御医的话，脸上现出祥和宁静的表情，“真是美好的祝愿啊。那我无以为报，便也祝穆御医心想事成，余生安好。”
　　树倒猢狲散，偌大的长阳宫因为一宫之主白氏的失宠，沦为阴森凄冷的冷宫。长阳宫的宫人也各奔前程，被白氏索要而来的有的回到了旧主身边，有的则因为趋炎附势为旧主所抛弃，只能跟着其他长阳宫里的本土宫人一起，被打散了重新分配。也不知道是皇帝故意，还是底下人拜高踩低，如今被分配到白氏身边的，只留下一个在宫正司受刑之后的燕舞。
　　一个是大势已去却仍旧心有不甘，想要重新回到金子打造的笼中继续做金丝雀的失势宠妃，一个是见势不妙毫不犹豫出卖旧主为自己牟利，自愿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宫女，两个失意的狠心人在一起，碰撞出的火花可谓惊心动魄。
　　起初是东风压倒西风，受刑之后一身伤病的燕舞哪里是完好无损的白氏的对手，被白氏照准身上的软肉，掐出一个个乌紫淤青的印子，原本十日就能养好的伤足足养了二十日。可是到后来，又是西风压倒东风，养尊处优整整四年的白氏早就忘了处于微贱时的生存能力，咽惯了玉粒金莼的喉咙如何吞得下冷宫的粗茶淡饭，洗澡更衣都不能自理，遑论洗衣洒扫，还是得拉下脸来央告娴于庶务的燕舞。
　　主仆二人艰难求生，倒是于绝境之中求同存异起来，达成了一定要走出冷宫的共识，并为了这共同的目标暂时握手言和，共同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