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3、思往事自甘揭其短 ...

  •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皇帝联想到方才传穆御医的时候,他一听见是往寿安宫来,的确跑得飞快,林天白都追不上;一听见自己怀疑章氏自导自演,吃了假孕的药物邀宠,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为她顶罪;如今又听了一个素帕的故事,觉得事情悉皆有据可查,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
      章氏也没料到白氏竟然抓住这么多她不以为意的细节,串联起来编了这么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除了“花前月下”那一段是编的,别的都确有其事,一时竟也无可反驳。
      皇帝蹙眉看向穆御医,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说?”谁料穆御医仿佛在神游一般,怔怔地坐着,仿佛未曾听见皇帝的问话。
      他在想素帕的事。
      犹记得与章氏的初见,彼时章选侍还不是章选侍,是一个名叫墨雨的容貌俏丽甜净的丫头。他于满桌的脉案中抬起头来,借着如豆的灯光,瞧见一个形容狼狈的姑娘,一身宫装被大雨淋得湿透,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被打湿翅膀的蝴蝶,栖息在两颗明亮清澈的星子上,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带着哭腔,明明荏弱可怜到了极处,却还带着几分故作坚强的威严泼辣。他心中不忍,取出一方素帕与她擦擦雨水。
      并不是白氏所想象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回想起来,初见的画面再怎么被记忆美化,似乎也跟“美好”二字沾不上边。一个医术稀松平常到只配在太医院看大门的小御医,一个主子被皇帝抛弃急病无人医治的“冷宫”宫女,一帘劈开天幕的暴雨,一方穷酸的素帕,雨中无可求告的狂奔的人,床上望眼欲穿的咳血的妃子。
      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开场太接地气,才纵容自己内心滋生出奢望,还在一次次的相见中潜滋暗长。四年时光荏苒,两个人的日子都可以说越过越好,自己在歉意中潜心钻研医术,终于有所长进,受到太医院中前辈的认可,成了能够独当一面负责某个贵人脉案的御医;而她的主子恢复了健康,走出了禁制,她也一飞冲天,脱离奴籍摇身一变成了正当圣宠的主子。
      他真的没什么妒忌遗憾,因为一开始他就未曾想过同她双宿双栖。他对她的感情同白氏那种龌龊的想法并不一样,从怜惜,到歉疚,到欣赏,到愿你安康,仅此而已。
      第一次见到她使用素帕的时候他的心确实跳得厉害,是狂喜不禁,也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手中那一方正是那个雨夜他递过去为她擦拭雨水的素帕。他以为她还记得,他以为她也有意,谁料她早已忘了那张帕子,也并不记得自己是谁,只含笑上前接应着:“有劳这位太医了,烦请瞧瞧我们娘娘,可是大愈了?”自己嘴角的笑意尚未绽放出弧度就被迫收敛,在开完药方后尴尬地重新自我介绍,她想了一会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穆御医,您不必自责,那一日若没有您伸出援手,我们娘娘能不能保住性命且还难说,哪里能怨您医术不精。”
      可是后来纵然明白了落花无意流水有情,仍旧因为那一份不约而同的默契而暗自欢喜。于千万人之中,生活困窘也好,喜欢素净也罢,习惯用素帕的人不知有没有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里头,恰好有一个我,还有一个你,不也是一种缘分吗?
      如今的穆御医可谓名利双收,德高望重如冯院判都愿意将女儿下嫁,亦算是对他人品才干全方位的认可,他早已买得起绣坊中名声最大的绣娘精工细作的绣帕,可依旧固执地保持着使用素帕的习惯。仰起头,将素帕盖在脸上,阳光透过棉布刺进眼睛,鼻腔是清爽的皂荚香气,如此这般,兴许就可以透过蒙昧的光影回到四年前,再看一眼那个在雨夜奔跑呼号的姑娘。
      是林天白尖锐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穆御医,皇上问你话呢。”回过神来,眼前不见素帕,也不见那个雨夜里眼中住着星子的姑娘,面前是穿着明黄色常服的帝王和他身边言笑晏晏的妃。那身绮罗锦绣包裹的人是谁?是长乐宫掌事大宫人墨雨?还是寿安宫宠妃章选侍?是谁都好,总也都是那个叫他见之忘俗的姑娘。
      他低下头,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听起来尖锐程度竟与林天白不相上下:“皇上,臣——皇上,白淑女所言,绝不是事实!臣未曾提供药材给章小主,与章小主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并无半点不可告人之事!”
      见穆御医说话中气不足,听着就很不可信的样子,章选侍只得挺身而出,自己同白淑女对峙:“白氏,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穆御医医者仁心,哪一回受到传召,不是快步赶往宫中,只怕耽误了患者病情。皇上今日召见的时候,穆御医并不知道所为何事,不过是忠君之事罢了。至于为何穆御医常常为我诊脉,这样的问题更加可笑,太医院一位院使两位院判十位御医,不算出缺,能出诊的统共一十三人,宫里大大小小总也有二十余位主子,便是我轮着请过来,总也有遇上的时候,我又不似你,有个头疼脑热便是李院判亲自出马,不过是头一次请平安脉来的穆御医,便一事不劳二主罢了。”
      皇帝面色阴沉,缓缓地摇了摇头:“章氏,你说的这些,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你不曾与穆御医有染。”章氏气愤不已,反诘道:“那白氏所言,也没有证据啊。六宫上下,可有人证物证,能够证明我与穆御医有情?”
      白氏逆风翻盘,占了上风,此刻面有得色,伸出剥葱指虚点了点章氏手中的帕子,笑道:“素帕就是物证呀。”章氏啐道:“这哪里能算是证据,若是天下用一样的帕子的人都是成奸,那绣坊里还能不能卖同样花色的东西了?”
      二人正在争辩,皇帝在一旁轻轻地笑起来:“怪不得啊。怪不得朕总觉得章氏你伺候朕的时候,时常心不在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可每次朕仔细观察你的时候,你却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朕,让朕觉得之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原来是应在这里,你早在被朕临幸之前,心中已经另有所属了。怪不得……怪不得朕初次幸你的时候你百般挣扎,倒是朕的不是,霸王硬上弓了。”他的笑声淡而轻渺,表情和眼神中也并无半点喜悦之色,直教人毛骨悚然,便是在一旁看好戏的白氏见状,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章氏闻言,面色大变,她确实不是心甘情愿伺候皇帝的,彼时被皇帝当作气贤妃的工具,她一颗心都扑在贤妃身上,自然不愿。事后她挣扎着起来收拾好一切,原本是存了死志的,想着在贤妃跟前剖白心事之后,便拿这副残躯给主子泄愤出气。
      谁料贤妃娘娘把她扶起来,揽着她的肩,在她耳边喁喁低语一番,让她忍辱负重,助她复仇。章氏自从幼年蒙贤妃所救,便将一颗心都奉献给了贤妃,见自己仍旧对她有用,自然是言听计从,默默等待着复仇之日的到来。早在她佯装出一飞冲天麻雀变凤凰的得意之色跟着贤妃到坤宁宫请安的那一刻起,复仇的钟声早已敲响。后来每一次侍君,都只是复仇的必经之路而已,能有几分柔情蜜意,不过是敷衍与利用罢了。
      她自以为将心中的厌弃与不耐烦掩饰得很好,谁知道皇帝虽然薄幸,却也是细腻敏感之人,早有察觉。她更不曾料到皇帝竟然将她的敷衍同“心中另有所属”这样的猜测联系起来,无意中为白氏的剧本推波助澜了。
      皇帝只觑了一眼章氏的脸色,便察觉她内心的震惊与心虚,已经对白氏的话深信不疑了。他抬手捏住章氏的脸颊,迫使她抬头望向自己,口中喃喃道:“墨雨啊墨雨,朕一开始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工具,可难得你这么讨朕的喜欢,天长日久处下来,朕倒是对你起了几分真心。倒是未曾想,你同你那薄情的主子一样,竟是个狠心人。一个是说绝情就绝情了,另一个呢,呵呵呵呵呵,一开始心就不在朕的身上。真是难为你了啊,虚与委蛇敷衍了朕一年多。”他松开手,嫌恶地转过头去,口中冷声道:“朕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践踏朕的尊严。你若犯了别的错,朕绝对绝对不会要你的性命,可唯独这一件事,朕绝不能忍!”他闭上眼,“赐你全尸,这是朕最后的宽容了。”
      章氏失去了支撑,颓然地坐倒在地上,脸上还有皇帝掐出来的红印子,她听见皇帝的裁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您每次都是这样!事实摆在眼前,您却视而不见,只要白氏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将你的魂魄勾走,迷住你的心智?她白氏说的您都当作佛语纶音,您全都信以为真照单全收!而我们这些清清白白的人呢?我们怎么努力地澄清自己剖白自己,您都不听不信!皇上!”章氏凄声呼唤着,“嫔妾最后问您一遍!您是不是要像当年怀疑贤妃娘娘那样,怀疑嫔妾?”
      娇艳的面容上布满泪痕,利落甜润如同落珠般的声音也带着嘶哑,原本是我见犹怜的画面,皇帝却能狠下心来不听不看不答,倒是穆御医怔怔地瞧着章选侍作出不符合她身份的举动,觉得那一个雨中夜奔的墨雨又回来了。
      白氏胜券在握,火上浇油又在一旁说了两句风凉话:“有理不在声高,嫔妾所言句句属实,皇上圣明,自然听得进去。你本就理亏,同你那个清高自持的主子一样,总以为自己是天边的明月,众生都是繁星要绕着你打转,略有不称心就顾影自怜,即便做了错事也要装作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谁会理你?谁会信你?”
      白氏五十步笑百步的话语传到章氏耳边,只如炸雷一般,此刻她心中满是愤怒与难以置信,难道天道不公如此,她和她的主子终究要走上同样的道路,败给这朵带毒的罂粟花?
      可落进穆御医耳朵里,他却只觉得轻渺,白氏的冷嘲热讽也好,冯院判忧心的轻声呼唤也好,皇帝的怒极反笑也好,通通飘浮在天际,沦为背景,此刻他的眼前心上,只余留下一个念头,在他反复的默诵中愈见清晰:她又在危难之际,只有自己可以拯救。
      如此便够了,身败名裂又如何,触怒天颜又如何?自己本来就只是永远不见天日的脚底泥,偶然邂逅一抹亮色便足以点亮余生漫长的黑夜,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她陨落、黯淡,终而消亡?
      自己原本就卑微到尘土里了,便是失去也都有限,就最后再做一回补天的顽石,又或者是逐日的夸父,再救她一回罢。
      穆御医挺身而出,干涩地开了口,声音哑得不像话:“皇上,臣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和章小主之间是清白的:臣……乃是天阉之身,不会对女子动心;章小主贵为选侍,亦不可能对一介阉人动情。臣,愿意接受验身。”说着,也不看众人脸色,兀自走到林天白跟前,淡淡道:“有劳林内相,随本官到偏殿验身。”
      章选侍辩白了多时皇帝只作不闻,穆御医低声喃喃,寥寥数语却如石破天惊,殿中人闻言,神色各异。
      于冯院判,是恍然大悟,终于理解穆御医拒婚所说的“恶疾”并非借口,原是天阉;于白淑女,是难以置信,明明天时地利人和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眼看就要置章氏于死地,却叫穆御医的残疾打乱了一切;于章选侍,是绝处逢生,再不曾想到事情还能有这般转机,从前未曾细思的种种疑点也浮出水面:难怪他到而立之年,脸上都并无髭须,难怪拿他的亲事打趣,他要愀然变色。

  •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埋的伏笔终于回收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