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77、久旱逢甘霖终有孕

　　又是惯例请平安脉的日子，穆御医与赵御医一道走进寿安宫的大门，打了个招呼后分头行动，赵御医走到正殿为有孕的陈安嫔诊脉，穆御医则行至偏殿问候章选侍。
　　章选侍见到老熟人来了，笑盈盈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宫女念恩走上前，将一方丝帕放在她手上，穆御医便隔着帕子为她把脉。他原本脸上亦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才过了一会，嘴角的笑意收敛，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章选侍见状，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穆御医沉吟不语，按在她脉搏上的手却未曾松开，久到连宫女都觉得有些诧异了，他才松开手，答道：“并无不妥，只是娘娘寸口处似有一排气泡，滑润如珠，似是喜脉。”
　　念恩第一个反应过来，面露欢喜之色。她原是袁婕妤身边的二等宫人，章选侍得势后分到了寿安宫，因为老实本分得到赏识，被抬举成了一等。她知道自家主子从前是贤妃娘娘的宫女，不知缘何入了皇上的眼得了盛宠。
　　念恩也是个痴人，从前服侍袁婕妤的时候，心里眼里就只有袁婕妤一个主子，如今服侍了章选侍，亦事事处处以章选侍为先。如今听见自家主子趁着君恩厚重的时候有了身子，往后就有了依靠，心中高兴，口中念了百来句佛。
　　穆御医却半点不曾关心念恩的反应，他话一出口就蹙眉死死盯着章选侍，见她先怔忪了片刻，然后眉头舒展，嘴角松弛，缓缓绽开一抹灿烂的笑容，他仿佛被那笑容灼痛了一般瑟缩了一下，忽然道：“臣欲同小主说一些保养胎儿的注意事项，还请这位姑姑先行回避。”
　　念恩闻言，本能地觉得不对，身为章选侍的贴身宫女，太医吩咐注意事项非但不该回避，还理应在旁听着，记下要点。可她转念一想，莫非是胎儿有什么不妥，太医担心人多口杂对她们家小主不利，所以只能告诉小主一人知道。听闻这位穆御医乃是自家小主寒微时的故交，想来不可能害了小主，念及此，念恩便放心地退下了，还顺便给他们带上了门。
　　穆御医见四下无人，这才说出了心中所忧：“章小主，容微臣问一句僭越的话：您可是——可是……”见他期期艾艾，章选侍明白过来，冷笑一声：“穆大人有何难以启齿的？你可是想问我，是不是将你给我的假孕药方，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年节里穆御医在冯院判的指点下终于还原出了假孕的药方，等出了春假请平安脉的时候，他便将药方交给了章选侍，希望自己能助她一臂之力，帮着洗脱贤妃陷害白淑女的嫌疑。可是药方才交出去没多久，章选侍就呈现出喜脉的脉象，这实在是让他不能不多想。
　　可见章选侍态度坦然，还带着不悦地质问，穆御医顿时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不由羞愧难当，低下头嗫嚅道：“抱歉，我……咳，是臣多虑，冤枉娘娘了。”章选侍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了多少遍了，我还当不起这个称呼呢。”穆御医闻言，脸色更红了，忙不迭地改口：“是臣糊涂了，小主见谅。”
　　章选侍笑着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好了，本就没有怪你的意思。我自己也知道这孩子来的太凑巧了些，你会有此疑虑也是正常的，可我确实不曾假装有孕，我纵是知道了药方，也拿不到药材把它配出来嘛。”穆御医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太医院的药材都有生药库的大使、副使保管，岂是选侍能随随便便取用的。
　　这厢穆御医一叠声地赔不是，而念恩出了殿门，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喜悦，一把拉住章选侍的另一名大宫人知恩，压低了嗓音道：“妹妹真真是不得了，你那个偏方呈给小主才多少时候，竟然真的一下子就成了！”知恩闻言，也露出笑容：“我们的小主，真个有了身子？”念恩笑道：“可不是，就在方才，穆御医诊平安脉的时候诊出来的。小主的癸水迟了六日，当时我就说是不是有了，你还说没那么快。”知恩道：“这方子是我娘吃足了八个月，才怀上我弟弟的，我哪里知道我们小主这般好运道，竟然用了不到两个月就有了。”念恩喜得合不拢嘴：“也是皇上翻咱们小主的牌子勤，加上小主底子好。”
　　二人欢喜了一阵，念恩突然想起来什么，正色道：“是了，如今小主有了身子，你可得快些将你那张方子毁掉，万不可便宜了旁人！还有小主那些补品的药渣子，也别被旁人捡去了！”知恩笑道：“放心，我做事，姐姐还不放心么？”念恩满面笑容：“妹妹处处妥当，提供了灵验的方子不说，就连方子里的药材，都能瞒住宫中上下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来。姐姐自来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是白嘱咐一遍罢了。”知恩摆手道：“我也没做什么，药方是我娘给的，药材是我有一个要好的小姐妹，她的相好是宫里的侍卫，时常帮手把宫里的姐妹们做的活计拿出去换钱的，我使了银子，不过是托他买点补品，能有什么不成的。”
　　二人尚在闲话，却见殿门吱呀一声开了，穆御医提着他的小药匣走了出来，章选侍含笑亲自相送。穆御医连连欠身施礼请她留步，自己在宫门外等候赵御医看诊完毕，方结伴回去了。
　　不过半日的功夫，章选侍有孕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宫中上下。众人听见了，心中歆羡，都忍不住叹一声，此人实在是好运气。章选侍是去岁万寿节那一日获的宠，众人原还当皇帝纳了她是为了气贤妃的。谁料那么多时日过去，皇帝对贤妃仍旧是淡淡的，倒是章选侍一直有宠，到如今将要一年，原本瞧着皇帝待她已经略淡了些了，谁料竟然就在这个时候，她有了身孕。
　　宫里的其他妃嫔们羡者有之，妒者亦有之，却鲜少有那等十分嫉恨的，只因章选侍虽然泼辣暴躁，却只针对白淑女一人，与其他人相处的时候，颇有几分急公好义，且恩怨分明，竟是个可交之人。
　　唯有白淑女一个，听见章选侍有孕的消息便咬了牙，当着人强作镇定，等回到自己的长阳宫里，却向自己的宫女叹道：“她倒是好运气。”莺歌附和道：“正是呢，原还想着，终于盼到皇上待章选侍淡了些，可如今她有了身孕，不拘男女，将来也算是终身有靠了。”燕舞闻言，倒是同莺歌呛了两句：“你这话怎么说的，依我看沦落到靠孩子博取皇上的怜惜，那才是真的可怜。自己有宠才算本事呢。”
　　莺歌的话切中白氏心事，却是忠言逆耳，倒是燕舞的话让她觉得略宽慰些。无需多言，自然又是燕舞得了赏赐。
　　自从出了千秋亭之事，白氏日日要往永安宫里操持贱役，虽然实则宫人们都不敢真的叫她吃苦头，只给了她一把笤帚，在屋檐下搬了个椅子叫她坐着，若有人来，她再装装样子掸尘。可就算不曾受苦，面子却被扯得干干净净，当着她的面无人敢说什么，可背地里岂有不议论的。好在乔才人尚算知事，没有不依不饶，若是她敢拿野鸡毛当令箭，做张做致当众羞辱自己，自己定然要她好看！
　　白日里当完差，夜里还要回去抄书，白氏从前学艺的时候，就只练习了歌舞，哪里通晓文墨，刚入宫的时候连笔都不会拿，字都是皇帝手把手教着学会的。于皇帝来说那另是一番意趣，于白淑女自己而言学字不过是邀宠的手段，谁曾想学会了写字，平日里没什么用，这种时候倒是拿出来受罚了。因为字写得难看，头一卷写完交到慈宁宫的时候，还被退回重写了，白氏心中暗恨，却也只能打叠起精神仔细写。因为字迹太幼稚，便是有心让宫女做枪手代为抄写都不能，只得老老实实抄足了，才算是过关。
　　等字抄完，已是过年的时候了，且喜脸上自己打出来的伤痕在太医的精心治疗下不曾留疤，到如今已经恢复如初。皇帝虽然因为这件事冷了自己一阵，但到底没有彻底冷了心肠，年节里宴上自己精心装扮了见了一回，勾起旧情，还是拢得皇帝流连了几回，终究还是复了宠。
　　只是伤疤虽然能恢复如初，可有些事情一旦做下了，终究还是留下了难以弥合的裂罅。皇帝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在沉溺痴迷之余，有时候平添了几分怀疑探究之色。还有一些时刻，也不知是自己太过敏感还是确有其事，总觉得皇帝的温柔之中带了几分敷衍，对自己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珍视了。
　　异地而处，也不难理解皇帝的心情，他宠爱迷恋的是那个起舞时如同妖娆盛放的蔷薇，平日里又纯洁柔弱如同茉莉的自己，如今那样的白淑女形象破灭，被殷太后揭穿了自己率先动手打人还栽赃的真面目，皇帝还愿意宠爱自己已经不错了，他感到幻灭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处境艰难，白淑女再不敢如从前放肆，而是如刚入宫立足未稳时那般小心翼翼地讨好皇帝，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听闻与自己立场对立的章选侍有了身孕，白氏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又过了一个多月，到得三月里，安成公主也被诊出了喜脉，作为母亲的殷芷沅自然欢喜，可头一个高兴坏了的，却还要数杨夫人。
　　杨家子嗣不丰，杨夫人一直盼着儿子能好好开枝散叶，偏生杨绶尚了公主，安成生怀庆郡主杨琛的时候又伤了身子，杨绶又是个情痴，一意不肯纳妾，如今琛姐儿养到七岁了，安成肚里终于再次有了动静，杨夫人喜不自胜，见天地往庙里跑，只祈祷菩萨能再给她一个金孙。
　　说起这个孩子，安成脸上喜悦之余，还带着些许羞涩，她今年也有廿七岁了，同杨绶夫妻恩爱，这么些年都无嗣，原本已经绝了生养的念头了，未曾想还能再养一个。丈夫百般体贴，母后关怀备至，婆母也欢喜称愿，可谓皆大欢喜。
　　听闻妹妹有孕，福清也特地前往杨府看望安成，两个大肚婆交流了一番怀孕的辛苦，福清虽然月份重，又是姐姐，可她却是初次做母亲，产育的经验还不如安成丰富，反倒是安成同她说了不少注意事项。安成不似殷芷沅心软重情，而是随了父亲，偏于理性，如今福清不似从前尖刻而又不可理喻，她便也愿意将福清视为姊妹。
　　福清与安成两个，在闺阁里的时候就不和，出嫁之后也几乎形同陌路，未曾想到将要三十岁的时候，反而冰释前嫌，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几句交心的话。
　　福清坐在杨府的瑞雪堂，见安成穿着宽松的家常衣服，尚未显怀，眼中含笑，才说一会话的功夫身边的丫鬟就来来往往好几回，一时端来老夫人准备的补品，一时捧上来姑爷亲手剥的松仁，再想想自己肚里这个遭人非议、不受欢迎的孩子，忍不住有些羡慕，又觉得辛酸。忽然觉得若自己也托生在殷太后肚里便好了，有一个心明眼亮的母亲，就能择一门良配，不必因为上一辈的恩怨与许太后勾心斗角，与皇帝对立，自己这将近三十载受的苦楚，似乎就不必再承受了。
　　可转念一想，淑妃为人虽然有值得诟病之处，于自己而言却是一个毫无保留爱着自己的母亲。安成眼下虽然幸福，却亦有艰难之处，倘若异地而处，自己面对一个将媳妇当作生育工具的婆母，也未必能同她相处融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今自己有良人爱子相伴，已经是千金不换的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