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65、愚鲁太后大势已去

　　皇帝闻言，忽然倒退两步，冷笑道：“可笑，可笑！倘若真如母后所言，可否请母后告诉朕，皇子身边跟着的宫婢、乳母、养娘何在？当年的康妃和贵妃身边的侍女何在？敢问一句，十几双眼睛盯着，许贵妃是怎么偷梁换柱的？”
　　殷芷沅瞧见皇帝嘴角虽然在冷笑，可脸上早已满面泪痕，便也不去计较他的咄咄逼人，只是叹息道：“若不是康太妃告知，哀家对换子一事也一无所知。许太后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又如何避过众人耳目，除了当事人，想来鲜少有人知道。”
　　皇帝闻言，三两步行到许太后跟前，许太后早已瘫软在椅子上，她身边的入秋掐着她的人中才不曾晕死过去。瞧见皇帝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许太后眼泪流得更凶了。
　　皇帝俯下身，凑到许太后眼前，轻声道：“母后——这也许是朕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了。请告诉朕来龙去脉，来为您自己换取一个安乐一些的晚年吧。”
　　此话语带威胁之意，堪称绝情冷酷到了极处，许太后哪里受得住，哭得肩膀发颤。见她如此形容狼狈，除了刚经历过大起大落的福清公主露出快意的笑容，余下的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一直作为旁观者的皇后突然站了出来，向皇帝柔声道：“皇上好歹看在二十余年养育之恩的份上，容许太后娘娘缓一缓罢。”皇帝转过头看向皇后，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死寂。对上他的目光，皇后也有些气怯，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两步，却仍旧不曾收回自己的话。旁边的福清投来不赞同的眼神，似乎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要为对立阵营的许太后说话。殷芷沅却是朝皇后点了点头，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
　　同情弱者，此乃良善；同情死敌，此乃愚善。许太后虽然素来与处在殷太后阵营的皇后不对付，说到底却并未结下什么深仇大恨，皇后能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对许太后产生共情，足见其仁善大度。
　　皇帝突然笑了，竟是点了点头：“皇后说得有理，来人，为许太后整理仪容。”底下的服侍人瞧见这样一出大戏，早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好在粗使的宫人都在楼下候着，侍立在楼上的几个都是贵人的心腹，绝不可能胡言乱语。入秋听见吩咐，赶紧上前为许太后拭泪。皇后身边的翠微也走过来帮着打水给许太后净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许太后就收拾干净，些许恢复了太后的体面，也缓过劲来，又有了说话的力气。此时此刻她也无暇为这片刻的喘息之机向皇后致谢了，她才坐稳皇帝便迫不及待地叫她说明换子的始末。
　　许太后闭了闭眼，缓缓道：“哀家是养了三皇子半个月之后才发觉不对的，乳母给他喂奶的时候，他不似别的婴儿狼吞虎咽，吮吸几口就要停下来喘气，叫了太医一瞧，才知道是先天的心疾。彼时哀家同他处得不长久，并未产生多少母子之情，只觉得费尽心力却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偏生就是这会子，康妃诞下了健康的小皇子。”
　　一面是愁云惨雾，一面是喜上眉梢，康妃宫里有多少欢声笑语，许贵妃宫里就有多少悲哭饮泣。得知三皇子天不假年之后，许贵妃虽然慌乱，却还知道给太医封口，死死瞒住了这个消息。本就不是亲生的孩子，倘若夭折在自己宫里，自己定然会背上“不慈”、“遭报应”之类的恶名。
　　尤其是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淑妃在旁，自己只要行差踏错半步，便是将把柄拱手送人。
　　淑妃见贵妃平白得了一个儿子，嫉妒得不能自已，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想出这样的主意。欲待效法贵妃到宣武帝跟前哭求，可宣武帝哪里可能上第二次当，自然不会应允。宫里也并无另一个怀孕待产的妃嫔了，康妃所出的四皇子倒是生得白胖，可淑妃再眼馋，也无法夺走同为妃位的卢氏的孩子。
　　许贵妃浑浑噩噩地挨了半个月，在三皇子的满月宴上，四皇子也被抱出来，为免顾氏戳心，顾家的人根本不曾被请到宴上，可卢家的人来了，哪能忍得住，卢夫人便指着两个孩子笑道：“这兄弟俩生得真像，可见贵妃娘娘与我们衣晴是有缘法的。”衣晴是卢康妃的名字。
　　这话原是为了刺许贵妃的，许氏与卢氏又生得不像，纵然是随了父亲，两个孩子怎么会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顾氏的母亲与卢夫人是亲姐妹，她们本就容貌相似。许贵妃闻言，却触中心事：两个孩子生得仿佛孪生子，又只相差半个月，偏偏一个健康白胖，一个先天不足。
　　一个大胆而又疯狂的想法浮现在许贵妃的脑中。
　　“哀家存了这样的念头，便时常抱着三皇子往康妃宫里去。康妃自然知道这孩子是自己表妹所出，见哀家常来常往，只当哀家是心中有愧，又当不起顾氏的愤怒，才抱着孩子来亲近她这个姨母，权当是赎罪了。因此康妃半点不曾起疑，还时常让三皇子同弟弟亲近。”
　　许太后擦了擦眼泪，面露愧色，继续道：“说是兄弟亲近，两个襁褓中的孩子，还能如何亲近，也就是放在同一个悠车里抵足而眠。有一日康妃在寝殿里下恶露，哀家在偏殿看孩子，偏殿里只有两个孩子的乳母和两个宫女。哀家先指了自己的宫女回宫拿东西，再把康妃的宫女打发出去拿点心，又借口说皇子醒了要作耍，叫四皇子的乳母去拿布兔子。等殿内只余下三皇子的乳母的时候，就把两个孩子换过。”
　　皇帝道：“这么说，除了你，唯有朕的乳母是知情的？”许太后点了点头。皇帝便猛地转向林进忠，怒道：“既如此，你是如何知晓的？”帝王的雷霆之怒，哪里是林进忠一个小小的守陵内侍能够承受的，他吓得软倒在地，战战兢兢，支支吾吾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帝脸上现出一抹狐疑之色，正欲发作，林进忠终于开了口：“回、回皇上的话，您的乳母一度……一度同奴婢好过。”
　　皇帝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的乳母都是精挑细选的刚生养过头胎的女子，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深宫寂寞，彼时的林进忠身为宣武帝身边第一人的徒弟，想来也是有不少宫女芳心暗许的，若说皇帝的乳母同林进忠结为对食，向他透露了这个秘密，似乎也是在情理之中。
　　就是对皇帝来说，自己幼时竟然吃过太监的对食的奶，实在是有些恶心了。皇帝听闻此言，脸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难怪方才林进忠支吾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殷芷沅忽然向林进忠问道：“当年三皇子身边有三个乳母，你可能说出同你好过的是哪一个？”林进忠闻言，却面露难色，期期艾艾道：“这……奴婢当年跟着师父的时候，同好几个宫女好过，实在是记不得了。”殷芷沅闻言，脸上现出厌恶的神色。此人没了是非根还如此朝秦暮楚，实在可厌可恶，再跟他说话都怕浊气污了自己。
　　皇帝的追问虽然又扯出一些令人作呕之事，可许太后与林进忠的陈词基本上都对得上，并无蹊跷之处。
　　一场闹剧似乎已经落下帷幕，皇帝的身世跟着水落石出，他行至康太妃跟前，长跪不起，五体投地，泣道：“母亲！”康太妃方才就已经泣不成声，如今更是涕泪沾襟，连忙站起来搂住皇帝的肩膀，颤声道：“我儿！你可知母亲等这一日，足足等了二十六年！”
　　母子相认抱头痛哭，好不感人，旁观的众人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对于福清来说，眼前的局面和她料想的场景稍有出入，皇帝平白多出了一个活着的母亲，造成的冲击远没有“终于得知身世，却发现自己的亲生母亲被养母生殉”来得大，也许会因此宽恕许太后。好在大差不差，已经是令她颇为满意的结果了。
　　对于皇后来说，见识了一桩耸人听闻的事情，以后需要孝敬的母后或者母妃又多了一位。
　　对于许太后来说，大势已去，万事休矣，如今余留下的满是恐惧与悔恨。她为了这个秘密胆战心惊了这么多年，当年唯一知情的乳母出宫之后也被她远远打发回了故乡，拿丰厚的赏赐糊住了嘴，此生不许她再进京，谁承想她居然嘴巴如此不严实，将杀头的秘密随便告诉了旁人！不过依照方才殷芷沅所言，纵使乳母不曾泄密，卢氏其实也察觉了真相。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早知如此，先帝驾崩的那一年，自己就该将卢氏与顾氏一道送去殉葬。还有福清，早知道关月盈这个贱人能生出这么个疯子，倒不如留着她的性命慢慢磋磨她。也许她若还活着，福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癫狂的样子，竟然真的同她不死不休了！
　　对于殷芷沅来说，她不曾想到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福清居然能在仇恨支配下将当年的秘辛查到离真相只差一步，难怪前一阵子她总是在乾清宫附近徘徊，原来是在搜寻人证。佛经上论述因果，果然天理循环。若不是当年的许贵妃一念之差非要夺人子，事情也不会变得如此扑朔迷离。可是报应不爽，这偷来的荣华富贵，终于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这厢皇帝与康太妃相认之后，哭了半日终于平复了情绪，开始发落许太后：“先帝贵妃许氏，阴夺宫人子，窃据太后之位一十四年。今真相大白，理应物归原主，从此许氏为太妃，尊康太妃为圣母皇太后！”
　　此言一出，许氏身子一软，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而康太妃目中莹莹生光，掏出帕子拭泪。
　　旨意针对的是两位长辈，许太后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康太妃似是欢喜傻了，也不曾站起来接旨，林天白在一旁瞧着，好生心焦，正欲跪下接旨，却听见殷太后开了口：“且慢。”
　　皇帝听见殷太后的话，转过身，恭敬地问道：“母后还有何赐教？”关于他的身世之谜，嫡母虽然扮演了一个隐瞒不报的知情者，可她是有苦衷的，无凭无据，说出真相也只能引得局势动荡，徒增乱象。且殷太后并不曾助纣为虐，反而一直护着康太妃。这十几年光阴，若无殷太后相护，康太妃决计不会过得如此舒服，最坏的结果是被送去殉葬，好一些也是送进皇家寺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哪里能像现在这样在皇宫里养尊处优安享晚年。因此经此一事，皇帝对殷芷沅这个嫡母还是充满尊敬与感激之情的。
　　殷芷沅便道：“皇帝孝敬生母之心，哀家省得，只是你若换过许氏与卢氏的身份，岂不是将此事大白于天下，徒增笑柄？”
　　皇帝闻言，似有所悟。他方才一心补偿生母，确实不曾多想。换子一事牵扯甚广，不仅涉及到养母许氏、生母卢氏，连已经驾鹤西去的父亲宣武帝、姨母顾氏也有牵涉，且属皇家秘辛，又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丑事，实在不宜公之于众。
　　可是他身为苦主，难道要他捏着鼻子认下，继续奉养一个虚伪而又自私的女人当作母亲，而自己真正的母亲却依旧只能屈居妃位么！
　　皇帝的眉头蹙得死紧，久久沉吟不语。殷芷沅便缓缓道：“人生处处有取舍，纵使贵为天子，也不能事事衬意。哀家以为，康太妃隐忍多年，如今能够将孩子认回已是莫大的欢喜，她又生性宽仁淡泊，哪里会将蜗角虚名挂在心上。”
　　康太妃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附和道：“正是呢，母妃能够认回自己的孩子，已经别无所求了。当个太妃就很好，难不成因为一字之差，我儿就不孝敬母妃了？”皇帝脱口而出：“自然不会。”康太妃露出慈和的笑容，皇帝也在这笑容的鼓励下下定了决心：“既如此，保留许氏太后徽号，一应供应悉皆降一等，重修萱寿堂，康太妃晋为贵太妃，一应供应，等同圣母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