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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花萼相辉明火执仗 ...

  •   转眼到了十一月,福清公主的肚子已经显怀,按照殷芷沅教导她的,对外只说身子沉重,疑心是双胎,以此掩饰真正的怀孕时间。福清有孕之后本就鲜少出门交际,与她打交道的贵妇人也多知情识趣,并不过分打听,倒也是相安无事。
      只是福清这胎坐稳之后,倒是频频与宫中来往,到了后宫,却既不去找待她亲厚的殷太后,也不去触许太后的霉头,竟总是往皇帝的乾清宫跑。可到了乾清宫,又不求见皇帝,只在偏殿坐着喝茶,等皇帝有闲暇要见她了,她反倒告辞了。这么反复了几回,皇帝不由问起,福清却只笑言近来频频梦见宣武帝,怀念父皇慈颜,便往乾清宫里来睹物思人。
      这话说得奇怪,宣武帝过身也有十余年了,福清早不想晚不想,为何偏生近来想念父皇。且乾清宫如今住着的可是崇文帝,宣武帝纵有什么旧物遗留此地,也早就覆盖上了崇文帝的痕迹。
      殷芷沅知道了,也有些纳罕,原还担心她又与许太后弄出些事故,后来见她不曾去寻许太后晦气,便也放松了戒备。
      冬至那一日,福清请托了皇后,在皇宫里代为设宴,请了两宫太后并康太妃,连同帝后,只说自己近来有所思有所悟,想要请弟弟弟媳做个见证,说给宫里的长辈知道。
      殷芷沅接着请帖,还当福清是日子安稳了,专程设宴来谢自己;至于许太后,则满打满算觉得福清知道错了,要给自己赔不是;康太妃自忖是个陪衬,无她甚事的,倒是安安稳稳别无想法;皇帝和皇后也当是长姐就中秋宴那一日的事情有话想说。
      皇后便依言在花萼相辉楼整治了一席家宴,福清自公主府里送进来好些山珍海味,又亲自带着宫人布置了里头的陈设,不可谓不用心了。
      到了冬至的正日子,一行人便依约赴宴,殷芷沅只作寻常打扮,许太后却是浓妆艳抹,越发显得盛气凌人,康太妃仍是穿得素淡,亦步亦趋跟在殷芷沅身后,细细的柳叶眉下一双时常含笑的眼睛,嘴角噙着淡笑。
      长公主早早在花萼相辉楼候着,这样的日子里,她的驸马崔玉成竟然不曾出席,穿着一袭内侍的宫装,陪在福清身边的仍是容让。殷芷沅瞧着虽然觉得不妥,但也理解福清的心情,故而并未多言。可许太后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奚落福清的机会,她狭长的凤眼上下打量容让一番,嘴角轻轻一撇,半个字未曾吐露便将福清气得咬了牙。倒是容让不以为忤,似是早已习惯了众人轻鄙的目光,还轻轻拉了拉福清的衣角示意她息怒。福清回给情郎一抹淡笑,竟也生生忍下了许太后的挑衅,只向众人笑道:“都来齐了,便开宴罢。”
      说着一拍巴掌,便有宫人次第走上前来传菜,殷芷沅瞧着席上好些菜式都是自己素来爱吃的,也有皇帝爱吃的奶制品和皇后喜欢的甜食,便笑着点点头:“福清将要做母亲的人了,行事愈发周到起来。”皇帝也挟了一块奶糕送进嘴里,附和道:“这天气寒冷了,朕一日都离不得奶点心,长姊这里的奶糕子味儿倒是好,没什么腥膻气。”福清笑道:“这可是公主府厨子的独门秘方,掌勺的老刘头自有法子除掉膻味,保留奶香的浓郁。”又亲自挟了一箸冬笋放在殷芷沅面前的碟子里,口中劝菜道:“儿臣记得这个是母后爱吃的。”殷芷沅笑着吃了,点点头:“鲜味足,哀家素来爱这个。”福清又笑着招呼康太妃和皇后用膳。
      一家子其乐融融,倒显得许太后格格不入。不过她可不曾委屈了自己,东一筷西一筷地吃着菜,颇为自得。福清看向许太后,主动搭话道:“许太后倒是好胃口。”这本是一句寻常的话,许太后却无端觉得其言不善,冷笑道:“哀家儿子出息女儿懂事,成日家面上有光,自然好胃口。”这话是讽刺福清做下不才之事,叫淑妃在地下都颜面无光。此言一出又是浓浓的火药味,原先温馨和乐的气氛倏而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福清会主动找许太后搭话,要的就是许太后跳起来,她才好搭台唱戏。见许太后果然往套里钻,福清挑起嘴角,笑道:“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这里有一个人要请许太后见一见,你若是见了他还能有这样好的胃口,那才是真的好呢。”说着,不等众人答话,便拍了拍手,尾音刚落,便有一个内侍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众人凝神去看,见来人约摸三四十岁年纪,穿着蓝灰色斗牛服,身上衣裳倒是簇新的,可人却生得一副苦相,身材消瘦,皮肤紧紧地绷在脸上,眉间镂刻着深深的皱纹,便是不笑,嘴边也有两道法令纹。
      这内侍瞧着极为面生,在座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竟没一个人识得他。那人瞧见众人眼中的诧异,苦笑了一下,跪下行礼道:“奴婢林进忠见过各位主子。”
      林进忠?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彼此眼中看到的依旧是困惑和好奇,倒是皇帝身后侍立的林天白闻言,情不自禁地上前了半步。
      皇帝察觉了林天白的异动,便问道:“你可认得此人?”林天白喉结滚动了一下,神情有些激动,说出口的话音也带着颤抖:“你……你可是……”林进忠看着林天白,眼中浮现出羡慕、感慨等种种神色,最终复归沉寂,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师弟,是我。”
      林天白闻言,更为激动,眼中甚至闪烁着泪花,他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嗓音也因为激动而更加尖利:“师兄!你竟还活着!我找了你这么些年,苦苦向师父打听你的下落,师父他却说……”
      林进忠接话道:“师父他老人家说我死了是吧。”林天白沉默了,林进忠却不需要他的回答,只看他的神情便知晓了答案,他落寞地一笑:“师父这样说,对你我都好。”
      师兄弟两人久别重逢,好一番契阔。可在一旁的诸位看客却满是迷惑和诧异。瞧着福清的阵仗,似是为许太后准备了一份“大礼”,可闹了半天,许太后并不认识这位林进忠,反倒是皇帝身边的大伴林天白情绪激动,还称呼对方为“师兄”。
      若是殷芷沅宫里的掌事太监杜衡还在,他定然认识林进忠,还能将此人的来龙去脉说出个所以然来,可是杜衡不在,也不曾将老一辈宫人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传授给杜若,因此殷芷沅也不知福清叫来林进忠意欲何为。
      皇帝第一个按捺不住,向林天白问道:“你既认识他,还不详细讲来?”林天白浑身一凛,赶紧掏出帕子拭泪,等止住了激动的泪水,便连忙向皇帝回话道:“您可还记得先帝爷身边的大伴林明书?林大伴收了两个徒弟,就是奴婢同师兄进忠两个。先帝爷大行之后,师父他老人家告了老颐养天年去了,奴婢跟着冯昌冯伴伴学着伺候您,可师兄却不见了。奴婢去问师父,师父说师兄他随侍先帝爷于地下了。却没曾想……”
      林天白说着,又要落泪,皇帝赶紧一摆手止住他,又转向林进忠:“实则你去了何处,为何如今投效在长公主门下?”林进忠回话道:“奴婢确实随侍先帝爷,只是不曾追随到地下,而是给他老人家守皇陵去了。”
      守陵的日子清苦,一辈子望得到头,无怪乎林进忠如此清癯憔悴,明明与林天白是年纪仿佛的师兄弟,瞧着却足足比他老了十岁。且一旦被派去皇陵,便鲜少有调职高升、出人头地的可能,基本上只有犯了事或是得罪了人的内侍宫女才会被发配去守皇陵。
      皇帝闻言,便顺势问道:“朕记得林大伴是父皇身边的秉笔太监,他的徒弟不可能没个好前程,你是犯了何事,才叫发配去守皇陵的?”林进忠闻言,似是触到伤心事,原本就苦相的脸皱成一团,半晌才道:“回皇上的话,奴婢不曾犯事,只是不小心听闻了贵人的秘辛,险些被杀人灭口,师父为了保护奴婢,才把奴婢调去守皇陵,避开贵人的耳目。”
      林进忠话未说尽,可在场的都是人精,早就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意识到终于要接近主题了。
      许太后虽然依旧对林进忠没什么印象,但能让福清如临大敌,特地请帮手过来对付的,在座的贵人里面也只有自己了。于是她冷笑一声,问道:“你说的‘贵人’可是哀家?”林进忠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回太后的话,正是您。”许太后笑道:“你虽如此说,可哀家根本不认得你,哀家这半生光明磊落,根本没什么需要杀人灭口的秘辛。”她微微偏过头,拿侧脸对着福清,继续道:“哀家奉劝你一句,捕风捉影张冠李戴这些事情,可要不得。你是个什么东西,哀家又是什么身份,不论别的,单一个‘污蔑太后’的罪名,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福清情知许太后是在指桑骂槐,便也向林进忠道:“你放心,只要是实话实说,将你所知道的如实道来,自有皇上为你做主。身正不怕影子斜,在天理公道面前,便是有人仗着身份威逼利诱,也不必惧怕。”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许太后和福清两个人斗口舌,林进忠平白夹在中间,好不惧怕。殷芷沅瞧见他浑身战栗的模样,又心软了,命灵椿给他搬了个杌子,向他道:“你坐着回话罢。”借此打断了许太后和福清的唇枪舌战。
      林进忠谢过殷太后,侧着身子坐下了,向众人回话道:“奴婢所知道的秘辛,就是:皇上您并非许太后所出!”
      他看起来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话出了口,余力也随之而去,身子一软,要不是坐在杌子上,只怕会软倒在地。
      皇帝闻言,自是大为震惊,他有些迷惑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射到许太后身上。许太后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一派胡言!是谁准你在皇帝跟前搬弄口舌,挑唆哀家同皇帝之间的母子亲情的?”她拔高了嗓音,似是要显得自己理直气壮,可尾音的颤抖分明暴露了她的慌张。
      皇帝与许太后朝夕相处十几年,哪里能不熟悉养母的一颦一笑,无论是她颤抖的话音还是不自觉抽搐的脸部肌肉都暴露了她的恐惧。他失望地撇过头,将目光落在殷太后脸上。
      最初的惊讶过后,殷芷沅脸上一派平静,这一份平静之中还带着淡淡的悲悯。
      只一眼,皇帝便转开目光,心中已是雪亮:林进忠所言是真的,并且殷太后是知情者。
      殷芷沅察觉皇帝在看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掩饰脸上的表情了,许太后欲夺宫人子一事,是顾氏生产完,她为她请封嫔位的时候知道的。宣武帝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的请求,将顾昭仪封为康嫔,没等她将这个好消息转达给顾氏,皇帝就期期艾艾地告诉她,说自己吃醉了酒,挨不过许贵妃的央告,已经同意将顾氏的儿子交给许贵妃养,甚至记名在许贵妃膝下了。
      殷芷沅当即据理力争,力求仍将刚出生的皇子养在顾氏膝下,至少玉牒上生母之位得写着顾氏的名字。
      宣武帝懊恼的表情殷芷沅至今仍是历历在目,他摸着后脑勺,不住地叹气:“朕那一日实在是喝多了,见她哭得可怜,稀里糊涂答应了,还落了笔用了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季布尚且一诺千金,更何况是朕的帝王之诺,还能食言而肥不成,只能答允她了。”
      当年的殷皇后气得仰倒,却也无话可说,此刻再将母子人伦、宫规秩序之类的话搬出来也无益了,她深知自己的丈夫素来重诺守信,绝无食言的可能,此刻再怪许贵妃奸猾也没用,只好眼睁睁看着三皇子被得意洋洋的许贵妃抱走,自己反而还要帮着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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