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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诀日魂散情不散 ...

  •   花无长开,人无常聚,热闹的中秋很快过去,宫内的众人各自有各自要忙的。
      皇帝人逢喜事精神爽,兴致勃勃地在御书房写字,打算为贤妃腹中尚且不知性别的孩子取个好名字。皇后要负责中秋的收尾工作,还要给贤妃的长乐宫添人伺候。许太后和贵妃昨日见了亲人,许太后的亲侄儿、贵妃的亲哥哥许行羽前年过了乡试,去年的会试不第,正寒窗苦读等着后年一展身手,姑侄二人正在商议着如何勉励他。贤妃则在长乐宫中,像捧个宝贝蛋般捧着尚未显怀的肚子,一面将宫人差遣得团团转,一面接受着其他妃嫔的羡慕与祝贺。
      至于殷芷沅,她也有自己要忙的:她将黄氏叫到了慈宁宫,打算与她长谈一番。
      两年前汝宁与安成吵架的那番话虽然不中听,却也不是毫无道理,先太子妃黄氏确实与如今的皇后周茵,乃至殷芷沅自己,属于一个调调,都是温柔沉静,端庄稳重的类型。先太子深得先帝喜欢,自小不是跟在先帝身边学习政务,就是亲往民间视察民情,陪在父亲身边的日子远多于陪在母亲身边,而黄氏从选上太子妃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八年,却比太子陪在殷芷沅身边的时日还要多。
      殷芷沅极为喜欢自己的这个儿媳,有一段时间,连她的亲生女儿安成都要嫉妒她和黄氏之间的关系。殷芷沅也确实将黄氏视作自己的亲女儿,也正是如此,当痛失爱子的先帝下令,让太子妃嫔全都殉葬太子的时候,殷芷沅会想方设法救下黄氏的性命。
      她以太子只有一女,无人承继香火为由,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男孩交给黄氏抚养,还顺带救下了宝庆的生母孙氏。悲痛欲绝的先帝欣然同意了殷芷沅的提议,将这个过继来的孩子封为秦王,将幼小的宝庆封为公主,在京城建府,令黄氏带着孙氏一同抚养两个孩子,为太子延续香火。
      殷芷沅凭着一念之仁救下黄氏,却没有想到黄氏并不珍惜这条从命运的车轮下抢下来的命,过得浑浑噩噩。
      黄氏踏入慈宁宫的时候,抬头便看见空旷的屋宇内并无旁人,而殷芷沅脸上是少见的毫不掩饰的怒气,见她进来,开口便道:“你跪下。”
      黄氏一愣,但还是顺从地跪下了,她脸上一派平静,没有错愕也没有委屈,仿佛遭受如此对待的不是她本人,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路人。
      殷芷沅气得简直想对她使用人格修正拳,但身居高位多年的涵养阻止了她的冲动,让她转而选用言辞的利刃来唤醒自己的儿媳:“得了吧黄氏,别再作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未亡人的样子,你根本就不是痛心于舜哥儿之死,你只是在自怜自伤罢了。身为皇家的儿媳,你终其一生不得改嫁,只能守着两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像个老妈子一般抚养他们长大,在冰凉的牢笼里耗尽自己的青春与希望。”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跪在地上的黄氏,俯下身冷冷地睨着她:“抬起头来,看着哀家的眼睛,承认吧,承认你的怨恨,承认你的不甘,承认你的自私和卑劣!”
      黄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殷芷沅的声音带着轻蔑,继续火上浇油道:“你不想承认?想反驳?那你倒是告诉哀家,舜哥儿走了四年了,你为何还是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昨儿中秋团圆之夜,你为何穿成那副新寡的模样,满脸丧谤,可是为了博取众人的同情?宝庆和宏哥儿瘦骨伶仃,胆小怯懦,一个因为抢玩器抢不过别人就哭,另一个跟着被吓哭,你有尽到嫡母的责任,好好教养他们吗?”
      黄氏终于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跪伏在地泣不成声:“不是的!儿臣没有故意博取同情,也没有疏忽对宝庆和宏哥儿的教育!儿臣只是始终忘不掉太子殿下!”
      殷芷沅嗤笑一声,“你将太子殿下的唯一骨血和为他继承宗祧的孩子教导成这样,这,就是你对太子殿下所谓的念念不忘?”
      黄氏抬起头,涕泪交流的脸上露出痛苦迷茫之色:“儿臣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儿臣并不知道该怎样教养他们。儿臣以为,我们母子三人身份尴尬,行止间便该小心低调……”殷芷沅打断她:“你错了。先太子遗孀、遗孤的身份,并没有什么让人抬不起头的地方!你若还心心念念着太子,就该悉心教养他的孩子,把他们教导成像他们父亲那样英明睿智、仁心仁术的英才。而你,作为孩子们的嫡母,更应该挺直脊梁骨,以你的坚强来感染他们,不要让太子的英灵,因为挂念妻子而不安。”
      说到这里,两行清泪顺着殷芷沅的面颊流下,她再也维持不住冷硬的模样,那个慈爱的母后又回到了黄氏面前。两人相对饮泣,宣泄着对早逝之人的无限哀悼与追思,然后又收拾心情,带着勇气与希望前行。
      殷芷沅亲手将黄氏扶起来,又命人取来栉沐的东西,亲手绞了布巾为黄氏拭泪,语气也变得轻柔起来:“宏哥儿也快到开蒙的时候了,他素来胆小,哀家会去同皇帝说,过两年请和蔼耐心的饱学之士过府教他读书。宝庆的女先生想必已经到了府里?读书写字、女红针黹自不必说,琴棋书画里也得让她挑一样学起来。你也别闲着,整日里无事就和孙氏对着哭,多结交京城贵妇圈子里素有贤名的妇人,吟诗品画也好,赏花斗草也好,给自己找一些事做……”
      殷芷沅眨眨眼睛,忍住了泪意,“死人已经死了,但活人还要活着。”
      送走了黄氏,殷芷沅独自坐着,开始回想过去。从宣武十八年开始,事情接踵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扰得她无一时半刻可以喘息。十八年舜哥儿染上时疫病逝,先帝病倒,父亲急病而亡;十九年养在她膝下的二皇子禹哥儿惊马摔死,先帝驾崩,她还没从接连的打击中走出来,就被先帝的遗旨推向朝堂,一面手忙脚乱地接手政务,一面应付后宫里一朝得势大肆排除异己的许太后,还要赶在热孝里送福清公主出嫁;崇文元年,朝政稍平,先是小皇帝选后选妃,再是悉心教养皇帝;崇文二年,江南多雨,她要忙着赈济洪灾,又赶上瓦拉遣使,和亲风波……
      她再怎么聪慧贤良,终究也还是一个弱女子,会有荏弱无助的时候,会有孤苦无依的时候,也会有茫然无措的时候。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也难免顾此失彼,并不能完美地做好每一件事。就比如,舜哥儿染上疫病实属意外,可禹哥儿惊马一事似有蹊跷,可她实在是分身乏术,没有时间和精力,以至于错过了查明真相的最佳时机,只能心痛地看着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惨死。再比如,她疏忽了对黄氏的安抚和引导,放任她独自悲痛地度过这些年,没能精心教导宝庆和秦王姐弟,让孩子在性格成型的关键时期养出了畏首畏尾的小家子气。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空想无益,殷芷沅静坐了片刻,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情。过去的这些年,她有无数的时刻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但最后没有什么能真正阻拦她前进的脚步。殷芷沅外柔内刚,骨子里是十分倔强的人,不愿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所以她会竭尽所能做好一切。
      恢复平静之后,殷芷沅扬声道:“来人,替哀家整装,咱们去萱寿堂,看看康太妃。”
      江蓠扶着殷芷沅的手,小声问道:“昨儿中秋宴看戏的时候,您把角落里的康太妃喊到自己身边视野最好的地方;平日里皇上有什么孝敬,您也总是分给太妃,还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让太妃先挑;又三不五时地去看她,娘娘,您为什么对康太妃这么好啊?”
      殷芷沅笑了笑:“还不是因为先帝宫里的大小妃嫔,如今留在宫里的,除了哀家和许太后,只剩康太妃一个了。深宫寂寞,结个伴也是好的。”江蓠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心里却直觉地不相信,在她眼里,殷太后怎么也不像会畏惧寂寞的人。她素来闲适淡泊,又富有情趣,从前忙的时候便罢了,还政之后,读书、写字、绘画、抚琴、调香、莳花,殷太后的生活不要太充实。
      蕲茝侍立在殷芷沅的另一边,笑道:“娘娘心慈,见康太妃孤苦,便多加照拂。”江蓠大大地点着头,这个解释十分令她心悦诚服,她眼中的殷太后确实是良善仁慈之人,总是力所能及地善待众人,这份善良又十分恰到好处,不是那种以身饲虎的愚蠢,也不是慨他人之慷的伪善,有取舍,尽人事,听天命,温柔之中又带着豁达,豁达之中还有几分睿智,一向令她佩服。
      殷芷沅看了蕲茝一眼,笑笑没有说话。
      她善待康太妃当然有怜惜她孤苦的成分,但最真实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和小皇帝的血缘关系,将来或能成为扳倒许太后的关键。倘若许太后一辈子安分守己,除了跟她抢东西抢排场之外不出别的幺蛾子,那她善待康太妃就是纯粹做慈善,但若许太后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或是给她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那么受了她多年好处的康太妃就会成为她对付许太后的一把刀。
      殷芷沅有一种直觉,虽然蕲茝不知道当年许太后换子的内情,但她应该是能够察觉自己善待康太妃卢氏的深意的。
      在卢氏宫里坐了一会,话题自然是围绕在小皇帝身上,如今小皇帝很快就要当父亲了,两人便又多交流了一番育儿经。卢氏宫里的三皇子没满周岁就去了,连名字都没取,彼时自然是伤心的,但许多年过去了,谈及此事,卢氏的神色淡淡的。倒是贤妃的孕事更能引起她的注意。
      闲谈了一盏茶的功夫,留守慈宁宫的薇芜急匆匆地跑过来:“娘娘,皇上派了冯内相找您,您快回去吧!”薇芜跑得满头是汗,倒是把卢氏吓了一跳:“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了,太后娘娘,您只管去,嫔妾下次再找您谈讲。”殷芷沅倒是熟悉薇芜这咋咋呼呼的性子,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告辞。
      出了萱寿堂的门,殷芷沅看了薇芜一眼,还没开口,薇芜就竹筒倒豆子般哔哔啵啵将事情都说了:“您猜怎么着,今儿贤妃散步到浮碧亭,遇到了袁婕妤,二人起了争执,贤妃不知怎的摔了一跤,事情就闹大了。皇上皇后都到场了,正在查问,皇后突然晕倒了,皇上只好派人请两位太后。因为您在萱寿堂,跑腿的人扑了空,许太后先到了,不知怎的又和贤妃吵了起来,皇上便派来冯内相,说什么也要把您找到了请过去。”
      薇芜嘴皮子利落,说话跟讲贯口似的,平日里殷芷沅听了肯定要发笑,今日听完这个复杂的故事,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贤妃也太能生事了些,才诊出身子的第二天,就能闹出这样的事!
      人非圣贤,倘若对某个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好,以后发生事情,心中难免有所偏颇,殷芷沅也不能免俗,她看到姜采芙的第一眼就不太喜欢,觉得她举止矫揉造作,虽然腹有诗书,却没有高华的清气,读书读酸了。如今尚未查明事由,她心中已经给贤妃安了一个“生事”的罪名了。
      等她走到浮碧亭,场面正乱作一团,皇后和贤妃一边一个晕着,太医们没头苍蝇般围着转,皇帝看看娇妻又看看爱妾,还要分神安抚被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的老母亲,袁婕妤跪在地上,满脸的倔强,皇帝身边的内侍林天白急得原地踏起了小碎步,看见冯昌引着殷芷沅走过来,眼中顿时射出两道精光,立刻有了主心骨,尖声道:“昭懿皇太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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